瓦严城,芦芽阁。
楼阁中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一个歪戴帽子的小年青在矮桌中窜来窜去,为道长们倒酒添食,十分伶俐,吉祥话祝酒词是张口就来。
他讨好似的看向掌柜,得到了掌柜矜持的赞赏的眼神。
小年青笑得更开,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掌柜的继续垂头打算盘去了,小年青则一路窜到角落里那矮桌旁,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他,他舔舔嘴唇,假意倒酒,左手却伸到矮桌下去摸。
矮桌下的醉汉放浪形骸,仰倒着像一座山,衣襟大开,露出结实的胸肌和茂盛的毛发。
小年青心想这厮身上料子果真是好,丝滑丝滑的。
昨个儿这人一进来,听他操外地口音,出手阔绰,小年青就动了歪脑筋。
他先是摸到了一个倒挂的狭长的木葫芦,刚碰上去,他的手就像被巨石砸中一样,他迅速缩手,果断判断出,那怪葫芦不是凡物,不是他可以触摸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这回他摸到了醉汉的储物袋,熟练地解开了结。
就在小年青要取出时,那醉死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双瞳无比清明,眼神给人以山一般的沉重感。
吓得小年青跌坐在地,忘了说话。
葫芦尾乍坐起来,环顾四周,陌生的地方,熟悉的场景。
刚才在睡梦中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站起来,凝神仔细感应了一番,是巽风的气息在肆无忌惮地飘荡,恍若无主。
葫芦尾瞳孔陡然增大——
婆娑!
他摸到腰间的木葫芦,双腿扎稳,身体微微下堕,轰地腾空,飞出了芦芽阁。
留下一地懵懂又震惊的人和芦芽阁被捅出个大洞的房顶。
掌柜一手指着半空,放出个罩子稳稳托着那些簌簌落下的木板木屑,一手继续打着算盘,他看着小年青矜持地微笑,“你工钱没了。”
……
葫芦尾循着婆娑的气息,一路到了渡鸦坡。
他首先感到了浑身不舒服的凌乱灵力,然后看见的是姬无雪,她气息实在是可怕,冰山美人脸上竟然有藏不住的震惊和悲痛。
他随即判断,姬无雪应该也是才到。
葫芦尾顺着姬无雪的视线看过去,渡鸦坡黄褐色的泥土地上,以千浪牙和婆娑为中心,蔓延一大片血水。
靠近破房子那边,一共有六人。
四人站着,一个壮汉由人扶着半坐,剩下那个,就算是躺倒在地上,他也认得,那是——聂东方!
千浪牙和婆娑竟然找到他!还和他有场激烈的战斗!
为什么他们不……
葫芦尾心里涌起羞愧和愤怒,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喝得不醒人事,怎么怪得了他们不通知他!
他脸色阴沉,看了一眼姬无雪,那叛贼明显受了重伤,正是好时候,可是她却……
罢了,也怪不得她狠不下心。
葫芦尾深呼吸一口气,取下了系在腰间的葫芦。
本就狭长的木葫芦伸得更长,从葫芦嘴里流泻出来的银色酒水宛如有生命一样,逐渐凝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刀。
刀把是细长葫芦型,刀身呈波浪形弯曲。
刀刃上卷起细碎的缺口,比农家用来砍猪骨的菜刀还要钝。
黄丙等人看着那忽然驾到的天启修士的兵器,十分诧异。
只有周克若有所思,他的刀虽然怪异,一定有他的道理,钝刀子杀人,这个天启修士是个狠人。
可惜再狠,终究只是金丹后期——
他心生一念,对葫芦尾说道:“他是元婴期!”
葫芦尾扭头看了一眼周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旋即飞身而去,直欲取聂东方首级!
站在原地的青萍如梦初醒,恢复常态,也飞了过去。
她在婆娑旁边停下,婆娑的气息已经散了,连剑柄都找不到。
青萍心里十分沉重。
她走到千浪牙旁边,令她惊讶的是,他的剑也消失了,也是剑柄都找不到,可是人还活着,只是重伤失去了意识。
她赶紧给千浪牙喂了还神丹。
千浪牙的气息顺了许多,仍是未醒。
青萍想起父亲对他们叮嘱过,千浪牙的剑不是他自己养的,要多加看顾。
她皱了皱眉。
剑与剑修的元神相通,剑碎了,元神必伤,剑柄消失……则是元神消散。
可是为何……?
青萍这边正想着,葫芦尾那边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
那是葫芦尾的刀砍在了渐次升起的土墙上的声音。
孟寒蹲下,双拳锤地。
土墙崩塌而复升起,升起又屡屡崩塌。
孟寒感到不妙,那不是他可以阻挡的力量,那手持钝刀的汉子孤身一人,却仿佛是千军万马将他的壁垒瞬间摧毁。
孟寒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接受田悦治疗的聂东方。
他的周身不断冒出黑气,眉心不知什么时候有颗墨点般的黑色的痣浮现,逐渐扩大,已如铜钱大小,即将从眉心外扩至眼窝。
从那黑色的圆中,钻出一缕缕的黑烟,像是细小的藤蔓,又如婴儿的手在抓捕些什么,黑烟散发阵阵邪力,孟寒忽然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田悦整张脸都在发白。
聂东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似乎在挣扎,与什么在作斗争……
葫芦尾又是一刀劈开土墙,形势不容孟寒思考。
孟寒集中精神,化拳为掌,土墙越升越高,在空中四合、闭拢、缩紧,似要将葫芦尾围困、锁死在囚笼中。
“砰”的一声,葫芦尾破牢而出,土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孟寒还想继续发力,未料身前地底忽然伸出一个泥巴手掌,事发突然,孟寒来不及闪避,被那泥巴手掌掐住脖子。
泥巴手忽地伸高,掐着孟寒的脖子使他吊在半空。
葫芦尾念头一动,那泥巴手猛地收紧,孟寒脑袋冲血,像听到骨头在咔咔作响,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会死。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露,手无力地垂着。
只有食指在动,艰难画出一个勉强的圆,圆中画了正斜四下,食指点在正中,光芒大盛,孟寒忽然消失。
泥巴手自己捏自己,土崩瓦解。
葫芦尾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小筑基修士还有余力留后手。
他警惕起来,然而等许久也没等到他再次现身。
葫芦尾这才确认,刚刚那个修士确实只是拼尽全力死里逃生,自身难保怎可能再回来送死?
葫芦尾看向他的同伴,也是一副茫然、惊诧的样子。
他对他们说:“交出聂东方,我可以考虑饶你们一命。”
阴九娘勾唇,“你把老娘伺候高兴了,倒可以考虑考虑。”
葫芦尾正要发难,被横空出现的一柄通体雪白的剑挡住。
他皱眉,扭头看着始作俑者。
青萍无惧,说:“宗门只说要带回黑子,没有说要滥杀无辜。”
葫芦尾怒道:“那他们杀千浪牙杀婆娑的时候,可曾想过无辜不无辜?!”
青萍摇头,“凶手没有别人。”声音不急不缓。
葫芦尾沉默片刻,收起了剑,“一盏茶。”
青萍点点头,走上前去,说:“黑子乃我师门叛徒,还请各位……勿要再被蒙蔽……”
没有人理她。
青萍看着还在救治聂东方的田悦,皱眉,眼里充满疑惑。
婆娑在茶寮给她留下的消息里,只提到了发现魔修和田家少主,疑似与黑子有关。
她以为那是指田家少主为魔修所胁迫。
青萍问田悦:“你不是田家下一任家主吗?为什么在西陆?”
阴九娘走上前,挡住聂东方和田悦。
听到她提及田悦隐私,阴九娘十分不爽,更不爽的是,这小孩儿竟然完全不记得她!
想当年她在东陆捣乱,呸,叱咤风云的时候,她还是个练气期的小姑娘呢!玄机宗派这厮来捉她,结果被她戏耍了一番。
而如今,这人竟然不记得她了。
不过也难怪。老天确实不公。
当年人练气,她筑基,二十年过去了,人金丹,她筑基。
这世道真是太太太让人不爽了啊!
当年她能胜过这女修,其实也是占了点人家经验不足的便宜。而如今……阴九娘美目眯起,别说是占便宜,能不能死里逃生恐怕都成问题。
阴九娘说,“青萍小儿可曾还记得我?”
乍听眼前的女修口出狂言,青萍没有生气。
她仔细打量一番,摇了摇头。
阴九娘亮出笞骨鞭,“现在呢?”
青萍一怔,心念电转,“是你?”
随即她对田悦说:“那么你果然是让这魔女绑走了?你快回去吧。田家家主很担心你。”
田悦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说:“我不回去!”
阴九娘笑,“所以说你才是小姑娘,过多少年都是小姑娘,空涨修为不涨情商。你永远那么自以为是,永远只会看到表象。”
青萍皱眉,当年是她假装是正派修士把自己骗得团团转,这时反倒还说怪话,指责她不懂人心。
青萍想起了什么,对阴九娘说:“你把芥子舍还给我。”
刚说完,她下意识的朝阴九娘身后看去,抿了抿嘴。
没等阴九娘拒绝,青萍又自顾自地说:“算了,终究是无用的玩意。你留着吧。”
阴九娘呵了一声,“本来就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取舍!”手上的笞骨鞭朝青萍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