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蒙和密林分开以后,一直朝大路跑,没有回头。
街上已经比刚刚入夜时要冷清许多了。
他走在人群中,又遇到了第一次和密林分开之后的困境——去哪儿?
……
两个多月前。
元魔门忽然召集门中筑基练气的弟子到北方去,说振兴元魔门指日可待,那边有属于魔门的大机缘,霎时间群魔激情响应。
戴蒙站在人群中,缓缓举手,但是被师兄们一瞪,刚举到一半就放下了。
他是四灵根,资质不好,只是运气一直不错,莫名其妙地就筑基了。
他记得以师父开讲座的时候说,选择修魔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邪性。
所以在魔修里并不讲求尊卑秩序,隔三差五就有师兄师弟挑战他。
一开始他们说,他的实力配不上运气。
戴蒙每次都会应战。
倒不是他好战,他只是想融入而已。
师兄师弟们成为魔道,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但是他没有选择,他是个弃婴,被师父抱回山门的。
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他们从小都对他不错。有时候戴蒙被收拾狠了,大师兄二师兄就会出面。
后来他们渐渐也熟悉了,接受了戴蒙,间或也会和他切磋斗法,共同进步。
这次不让他举手,戴蒙知道师兄们是为了他好,他确实是太弱了。
但是他还是难掩失望,他回到兽园,给魔兽喂灵草。
小魔兽把灵草嚼了,然后满地乱吐,戴蒙那时没有心力去追。
他坐在石头上,撑着头。
小魔兽走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难过。
戴蒙随手摘了朵野花夹在小魔兽的耳朵上。
小魔兽想弄掉头上的灵花,一直在蹦跶。
这时候师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将什么东西挂在他的耳朵上,就像戴蒙将野花夹在小魔兽耳朵上一样。
戴蒙取下一看,是出山的弟子才会佩戴的璎珞穗子!
戴蒙又惊又喜,喜不自胜,“师父!”
但是他马上又冷静下来,想将穗子还给师傅,可又舍不得。
师父看着戴蒙,说:“收下吧,小蒙。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小事了。”
他摸摸戴蒙德脑袋,“好孩子,好好活下去,吃饱穿暖,不必记挂师门……最好还是忘记元魔门吧……”
戴蒙开心是开心,可还是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师父?”
为什么这么说?为啥说的像是交待后事一样?
师父又说:“想我元魔门以前多么威风啊,出了个黑帝一统魔修,万魔之首,群魔称臣……而如今,元魔门气数将尽……师父是没赶上好时代,连累你……”
说到一半像是说不下去了,背过身去,捉起衣襟擦了擦眼睛。
戴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啊,师父?”
师父回头,“你真的要听?”
戴蒙说:“元魔门是我的家!”
师父摸摸戴蒙的头,“好孩子,长大了。”
师父沉默良久,说:“你真的要听?”
戴蒙本来都做好听的准备了,闻言叫道:“师父!”
师父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缓缓道:“就在近日,天玑石感应到了至邪之气。”
戴蒙有点惊讶,“那块大石头?”
师父咳了一声,望天道:“小辈无知,拿天玑石亵玩,老祖勿怪!”
戴蒙讪讪。
师父继续说:“天玑石能感应到至邪魔物,自流传记载到如今,已沉寂千余年。”
“这时异象陡生,我和大师父便研究了一下。”
“哪知这一研究,竟从天玑石浮图,算出天道异变。”
“修士之于天道,如同蜉蝣之于山河。怎么会被窥破天机。”
“这是意味着天道不稳,天下或将大乱。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对我魔修不知是福是祸。然黑帝已然降世,这又或许是一线生机……”
戴蒙听得似懂非懂,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师父也察觉到了,叹了口气,“是我乱了。这些说你也不懂。”
他看着戴蒙,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是你必须听着。戴蒙,你还记得大师父以天玑石给你算的命吗?”
戴蒙点头,“狗命。”
师父说:“不错,你是狗命,却是天狗命。既然是狗,你一定能找到主人。”
戴蒙问:“是黑帝吗?”
师父点头。
戴蒙觉得心里一紧,不知是慌乱还是什么,他对狗命不狗命倒是不排斥,但是真的是他吗?
他当了这么久的废柴,这么久的狗。
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不是狗,你是天狗,你有使命在身。
戴蒙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我……师兄们要比我厉害得多了。我还没出过山……我万一路上就死了……”
师父说:“你不同,你是天狗命。”
“既然是狗,你一定能找到主人。”
“你的师兄们个个是心比天高,都是逆心,心里装的都是以下克上,会坏事。”
“我元魔门虽说从前辉煌,如今却是强弩之末。各方魔修门派虎视眈眈。此事绝不能告知他人。寻黑帝这一使命,非交由你不可……”
“你说不定会……”
师父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命丧于此。”
戴蒙听得一颤。
师父说:“怕吗?”
戴蒙犹豫了一下,点头,“怕。”
师父安慰似地笑道:“虽然是魔修,你却为人善良。你会因此得到福报。”
戴蒙没有说话。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是废材,小蒙,你是天狗命。”
说罢用袖子擦擦鼻血,“最近上火了。你也注意注意,多喝点凉茶。”
戴蒙有点不安,这将他第一次出师门。
肩具使命,又使得他有点热血,可是随时可能送命,他又有点害怕。
他发现其实他并没有做好要听的准备。
他瘦弱的肩膀并不足以撑住突如其来的重担,但是这样的准备其实一辈子也可能做不好。
前方是未知。
谁能为未知做好准备?
谁能为尚未到来的困难和挫折做准备?
他只能为自己失败和死亡的可能性,竭力做心理建设。
出山门的日子逼近。
戴蒙很迷茫,他去问大师兄,“大师兄,如果……我说如果,你本来能救一个人,但是不知道自己救不救,最后那个人死了,你会怎么样?”
大师兄说:“你能救谁?”
戴蒙说:“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只杀人,不救人。如果我想杀一个人却没有杀,那我会浑身不舒服。我不会这么做的。大丈夫不畏首畏尾!”
到了出山门那一天。
师父捂着鼻子,将戴蒙私下叫到大师父的洞府去。
二人对戴蒙进行一番殷切叮咛。
什么注意事项啦,装备吃食啦。
像是家长在叮嘱初次出门春游的孩子。
戴蒙仍是有点心焦,他不死心地问师父:“元魔门真的……”
真的会覆灭吗?
他不敢说出来。他记得师父说过,古时候言语是有灵的。
仿佛如果他不说出来,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师父惨然地笑笑。
大师父说:“元魔门会被屠。若是能找到黑帝,或许能改变命格。”
戴蒙被震慑住了,无言地垂下头。
师父有点不忍心。
大师父则说:“他总不可能一辈子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你们把他惯坏了。”
师父想张嘴反驳,但是刹住了,末了,他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戴蒙有点难过。
是的。门派危难,他怎么能逃避呢?
逃避了,然后呢?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能心安理得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愚乐的铲尸官吗?
师父像是为了安慰他一样,说:“我为你卜了一卦,乃是震卦。卦象显示呢,你吉人自有天相,这一行十分顺遂,只是有点小惊吓。啊对了,你要注意肝、足。”
戴蒙睁大眼睛,“你把兽园池子里的小乌龟给烧啦?!”
师父上前捂住戴蒙的嘴巴,将他拉到一边,“叫你上课用点功,你看看你怎么这么笨!烧甲法要用的可是万年龟,本命火。”
顿了顿,他瞟瞟大师父,用更小的声音说:“咳咳,我烧的是大师父的老龟。”
戴蒙瞪大眼睛,无比佩服师父的勇气,“好吃吗?”
师父摇头,“不好吃,嚼不烂,还害我流了好几天鼻血。”
戴蒙一下了然,原来师父是自个儿烧乌龟吃,顺便给他卜了一卦,看把那边大师父气得脸都黑了。
戴蒙心里忽然冒出不舍和难过,如果元魔门就这样消失了……
他摇摇头,用手背擦擦眼,走到师父身后给他松骨,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师父捏肩膀了,“师父,别再迷信道家方术了。”
“大师父的龟还不够你烧的。”
说完他用手虚虚捂住师父的嘴,怕他又说出什么“魔道同源”这类大逆不道的话,激怒了大师父。
就这么被师父插科打诨,戴蒙心中的勇气盖过了恐惧。
他问师父黑帝所在。
师父答:“阴煞在北,翻过怒山就到啦。”
戴蒙又问:“那我如何知道谁是黑帝呢?”
师父想了想,“有传言说,黑帝戴着面具,剑有黑气,挥之见血,有乌啼之声。”
大师父则说:“传言不可尽信。你见到他时,自然就会有感应。”
一去两月余。
……
此时。
戴蒙瘫坐在地上,无语望天。
他已经离开了这么久,翻过怒山,一路向北,走到了瓦严城,璎珞穗子已经无法感应到师兄们的气息了。
而他直到现在还是一筹莫展——什么叫自然会有感应啊?
刚才女魔头一冲上前,他便一路御灵力逃逸,渐渐感觉灵力不济。
灵力屏障甫散,戴蒙忽然背上疼痛难忍,一下跌坐在墙根。
先前有灵力蔽体,并不觉得有这么痛啊。
戴蒙伸手去摸,湿漉漉的,后腰上像是破了个洞往外渗血。
戴蒙的肚子又“咕~~~”地叫了起来。
他的胃也破了个洞。
他好累,好饿,好想吃东西。
戴蒙想起师兄们对他的叮嘱,啊,人丹到底能不能饱肚子啊……可惜他出师未捷,身差点先死。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连动一动,都会感觉到彻骨的痛。
手堵不上血洞,每呼吸一次就像是在往外泵血。
戴蒙望天,天上一轮明月悬顶,光华照在他身上,像是冰冷的。
他不想死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为他驻足。
师傅说错了吧,他不是什么天狗,天狗能吃月亮,他却无以果腹。
他感觉到生命力从洞里漏出去。
他应该快死了吧……他终究还是一个小废物,辜负了师傅师门,是一条找不到主人的土狗。
想来师傅本来就挺不靠谱的,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就在戴蒙胡思乱想之际,明月忽然被一团黑影子罩住。
戴蒙眼前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这是明月听到他的祈祷了吗?
蟾宫仙子长得这么好看啊……
……就是胸有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