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落入潘地蚁阵之后便好似没有了昼夜之别,而今晚,是舒皋的第四个不眠之夜。
他抱着头,两只健壮的胳膊此刻疲累地裹住他的视野,为他投下一片暂时逃离的阴影。
究竟是精神还是身体更累,他说不清。耳边的一切好像一下子飞走了,离他很远。什么潘蚁,什么宝物,什么困阵,什么元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下,他睁开双眼,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被瞌睡剥夺了一切神采,显得麻木而冷漠。
在听到“元园”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想好了没?她怎么办。”总该有人问出这一句,于是问的人显得无比讨厌。
申东被舒皋盯得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舒皋难得没有争吵,他只是机械地转过头,在树杈找到了元园虚弱的身影,她应该还在昏迷。也就是那一个瞬间,舒皋忽然按不住那个诡异冒起的念头——如果躺在那里的是他就好了,起码还能休息。
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另一个念头驳倒:不,如果元园死掉了就好了。
舒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舒道友,快到时间了。”夏小雨的话像是一道催命符,点燃了舒皋最后一丝防线,就在这一刻,他变得异常冷静,四周阒寂,他听到自己在说:“走。”
之后的一切,指导、打怪开路、结阵护法转移、收尾,环环相扣,比先前每一次配合都要紧密默契。
舒皋按捺住恨意——这默契是用元园换回来的。
他冰冷的视线一一掠过前面的人:
那个前边开路的女修,她明明那么强大,为什么没有清完所有的潘蚁?
那个明明是外门还嘴臭的男修,这个总是维护外门利益的虚伪女修,真是恶心。
还有被他们护在中间那个孬种……为什么偏偏要受伤?为什么他们不能带上元园,而要带上这个装模做样的小杂种?
那背后传来巨树轰然倒塌的声音,那响动短时间内压过了一切,盖过了爆炸声,盖过了呼喊,盖过了雷鸣,盖过了铺天盖地的潘蚁裂口声波……
却独独盖不过去舒皋心底一个微小的裂痕。
都是因为贺子赟。
都是因为贺子赟!
…………
昏晓殿隶属于法堂,是法堂的外殿。它位于天旭主峰下,躺在中轴线的中点。天气好便能见着“阴阳割昏晓”的奇景,它大抵也是因此得名。
竖着看,它不高也不低,横着看,它像是一个枢纽。此刻它扭结了内外门的管事,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最终从里面走出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他戴着铜丝眼镜,一举手就露出了肉白的胳膊,像是手中握着把米,吊足了这窝麻雀的胃口。
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弭了,厅内静了会。
“葛管……?”
葛管微低下颌,视线跳过镜片扫视了一圈,“蚁皇果实第二天就已经被摘除,内门烟霞殿贺子赟拔得头筹,暂列第一。”
此话一出,昏晓殿内陷入一阵沉默,渐而骚动起来。
谁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高位真人在,是以又都按捺住,沉下气来,犹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沉底,而水面涟漪归于平静。
“伤者百余,死者廿四,内门有五……”葛管事停顿了一秒,接下来嘴皮子不停翻飞:“各部确认之后妥善处理,此次潘蚁暴动非同小可,加紧监管内务进度,准备汇报工作,此外,外门弟子频频遇害,各部注意配合执事展开调查,坚决打击用心险恶人士阴谋……”
葛管事还在吩咐,厅中的人互相交换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和疑惑:上头的意思是继续?不出派执事?我们就这么待命?潘蚁暴动什么情况?还没外门死几个弟子重要?
送走了乌泱泱的人群,葛管事的眼神冷漠而疏离。
百年一遇的大规模潘蚁暴动,呵。葛管事勾起了嘴角,不是他们不想中止,而是小秘境的门,打不开了。
…………
小胡扭了扭脖子,脸从八卦罗盘里抬起来。
他自然而然地望了望天,偌大一个白玉盘子高悬于顶。
又是这个结果,又是这样。
他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尽力不泄露自己心中所想,视线小心翼翼地游弋,观察周围,这些看似熟睡了的,队友们,他的心像绷紧了的弦。
冷不丁撞上了一双猩红但冰冷的眼孔,小胡的背上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牵着嘴角尬笑了笑,回身伏首将脸部埋入八卦罗盘中。
八卦罗盘无声变化起伏,凹陷成小胡的脸部形状,与小胡的皮肤贴合在一起。
比起他们,冰冷的金属触感更让小胡安心。
他在心里想,无论那个人想要什么,总不会现在杀了他,不会,一定不会。
肉眼不可见的灵力场在小胡的视野里逐渐清晰起来,天地间又开始有了色彩,不再是那疯狂扭曲要将人生吞活剥的黑暗。
小胡在心里又确认了一遍,这回是子时。
他明白自己得抓紧时间了。
但脑子里却回忆起那双眼睛,那是丧失人性的眼睛。小胡心里涌起了一丝怜悯,不仅是对舒皋,对元园,也是对自己,他叹了一口气,忽然有种冲动,抛开一切去质问每一个人,但是他不能。
他现在在孤军奋战。
似乎是恍惚了一下,小胡想起了舒皋的话,“有我们在,你不是孤军奋战。”
说这话的舒皋尚是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带着势在必得的劲。
谁又不是这样呢?
内门弟子谁不知道隐藏任务呢?
舒皋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组建了小队,拉上了阵门弟子的他。小胡是入队之后,才知道舒皋甚至还去邀请了那个武力值惊人的贺子赟。
他带领队员们深入蚁巢,可就将大功告成时忽然就乱了套。
潘蚁的发狂令人猝不及防,贺子赟却更胜一筹,他当机立断去削了蚁后的脑袋,拿到了那胜利果实——潘脑,最后一挥衣袖遁走,把他们喂给了那些一个顶三个大的潘蚁们。
当他们杀出重围,以为逃出生天之际,原本空荡荡的平原上挤满了虫子,满目都是乌黑油亮的甲皮,令人作呕。
嗯,他确实是吐了。
舒皋或许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变的,他揪着小胡的衣领,质问为什么走不出去,而小胡只能绞尽脑汁搬出毕生所学,回答道:灵力场乱了,阵活了,到处都是死门,没有生路。
没过多久他们便遇到了另一拨人,他们同样被困在了潘地,但显而易见,他们处理起潘蚁来游刃有余,这或许多亏了那个前面开怪的女修。
当时他们或许都觉得那是幸运吧,拼命地呼喊,等来的却是申东的嘲讽和夏小雨为难的脸色。
小胡记得当时舒皋的表情很难看,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毕竟都是内门世家弟子,却在困境中不得不向一贯看不上的外门弟子求救。
最后舒皋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把小胡拉到他们面前,说这是内门阵部弟子,他可以破阵。
……
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破出阵来。
八卦罗盘里没有答案,只有他的逃避。混乱的灵力场搅合成一锅黑糊糊的粥,一如小胡的脑袋一样混沌。
但也亏得这些逃避,他发现了灵力场混乱的因子。
灵力场每隔数个时辰便会逐渐恢复一个时辰,那些线条和灵气团条分缕析,回归清明,迈入下一个时辰便开始癫痫一般跳着疯狂的舞蹈。
长时间陷入八卦罗盘里会损伤他的识海,小胡能力有限,无法观察,也就推不出规律,找不出这背后的原因。
所谓的“推演”,实际上只是根据提示报出时辰方位而已。
他们会被这提示带到什么地方去?
小胡不知道。
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他们前进。
而这只手的主人,就在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