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虞澜清和太后刚走不久,她睁开眼睛便只看见侧坐在床边的母亲,不知道正和一旁的如云小声说着什么。
“孩子。”她蠕动嘴唇,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来,没看见孩子在自己的身边,李乐荣实在是着急,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大声的喊了一句,“娘。”
这下把身边的人都惊动了,如云倒是很关切的上前来问李乐荣的情况如何,可李陈氏却只是坐着,听李乐荣说起孩子,更是心头的气快要喷出火来:“生了个孽畜,还敢提,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如云回过头:“夫人少说两句吧,娘娘身子还虚弱得很,受不得这样刺激的。”
“有什么受不得的?去,你去把皇子抱过来,让她自己看看。”李陈氏也是气昏了头,素日在家中,她是最疼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模样生的最好,时候也生得最好,那几个年岁大些的女儿们都已经嫁人了,只有李乐荣,进了宫中,有了身孕,却叫她满心期待了一场空欢喜,怎能不生气?
李乐荣听李陈氏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云还磨磨蹭蹭着不肯去,被李乐荣逼着,不得不去唤乳娘把皇子抱来。
李乐荣被人扶着靠到软枕上,又喝了几口参汤提气后,皇子才被抱到跟前来。
李陈氏一瞧见那襁褓便皱眉,难掩嫌弃之情,侧身躲开,李乐荣刚把孩子抱到手上,便吃惊的问道:“怎么这么轻?这是足月生的啊。”
乳娘垂下头,没说话。
李乐荣转了转眼珠子,这一屋子的人,都没有因为她生下皇子而有一丁点的喜色,该道贺的嫔妃也不在,皇后和太后的赏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瞧见,这般凄凉情景下,李乐荣已经设想了无数的可能。
她颤抖着手撩开背角,瞬间瞪大眼睛尖叫了一声,险些把手中的孩子扔出去。
李乐荣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如云怕她伤害孩子,赶紧从李乐荣手中抱过来递给乳娘。
“娘娘。”如云小心翼翼喊她一声。
李乐荣却只是呆坐着,好半天之后,才大喘上一口气,双眼失焦,崩溃的抱住了自己的头:“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未来的大魏太子,怎么会是那个鬼样子。。。”
她喃喃自语,显然受到的落差刺激不小,如云吓坏了,刚跪下来还没说话,就见李陈氏一把扯过李乐荣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荣儿,那就是你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你生下来的皇子,不仅仅我看见了,皇后也看见了,太后也看见了,这样的孩子留在你的身边,你还肖想什么太子?皇上出征就快要回来了,你该好好想想太后把这个孩子留在你身边是什么居心,更该好好想想,这样的孩子如何在皇上回来亲眼看见之前处置了才好,否则,你的恩宠便走到这一步,再不必要了。”
李陈氏不管李乐荣到底是受得住还是受不住,走到这一步,难不成还不明白在这后宫里若这点风浪都经不起迟早要被人活吞了的道理么?
更何况。。。
“皇后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李陈氏阴冷的开口,提到这件事,她才终于在李乐荣眼里看到了一些旁的光芒。
李陈氏松开李乐荣的手,看向亮起来的窗外:“若是个嫡子,还能有你们什么事?如今太后压下二皇子的消息不传出去,已经算是对我们有利了,等皇后肚子里的落地,自然谁也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二皇子的存在,生母的位分,与孩子自然息息相关的,你且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没了这个孩子,总还能有下一个。”
李乐荣瞪大了眼睛:“没了这个?什么意思?”
“你要留着他做什么!盼着早些没了就算是你的福气了!”李陈氏见李乐荣还懵懵懂懂没有反应过来,真是恨不能一巴掌打醒她。
可李乐荣到底只是个还没有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会觉得害怕得很:“娘,你别说了,渗人得很。”
“渗人?”李陈氏眯了眯眼睛,伸手囫囵一指身边被抱着的二皇子,“你自己没瞧见吗?你生的这个东西才叫渗人!等皇上看见了,说不准把你当成什么灾星妖怪,牵连李家全族遭殃便不渗人了么?如今你也生产了,等你出了月子,皇后就会让我赶紧回去,到时候,可没人跟你说这番话,荣儿,娘在家里是最疼你的,难不成娘会害你么?!这孩子留在身边,才会害了你!”
李陈氏说得捶胸顿足,甚是痛心,至今她都想不明白,李家族上从来没有谁生出过这样的孩子,要说是家里带来的弱症,也不像,可太医也都说诊不出什么问题来,素日里的吃食都查过,没有问题的,那这个孩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是上苍预示,大魏有难么?
李陈氏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她再看李乐荣的神情,便晓得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李陈氏也不愿意逼着李乐荣太紧,她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人,通窍了便行了,免得孩子没了,她还要寻死觅活的。
“把皇子抱下去吧。”李陈氏吩咐一句,看着乳娘退出房门后,才缓缓站起身来,对如云接着道,“好好伺候她休息,宫里的人也都累了一夜了,轮流着值守,都快去睡了吧,天都亮了。”
如云赶紧福身应下:“是,夫人放心,还请夫人也快些歇息了吧。”
李陈氏颔首,回头又看了一眼李乐荣,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李乐荣产子的事情被太后封了口,没人敢说一个字,太后放出去的消息也只是说李嫔生下了二皇子,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李嫔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可是宫里的消息却一点儿也没透露出来,旧贵族等着看李陈氏的信,竟也没有收到,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聚在一起商讨,觉得一定是出了问题。
而虞千齐他们经过上次的事情后,经虞澜清点拨,也已经明白过来这些旧贵族势力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们趁着魏离不在,是想推翻魏离的大力改革,把平衡的天秤再次偏向他们这一边来,为此想要借着拥护李嫔诞下的二皇子而契机,再次发难。
可这件事情中最要紧的二皇子,却变成了将他们束缚着不敢动弹的绳索。
太后说得了皇子,却不说得了什么样的皇子。
皇宫里的消息被锁死了,没人能递消息进来,也没人敢递消息出去,这一关卡由吴义守着,牢固得很。
翻过年至一月,便又要准备着迎接年节了,可是魏离还没有回来,虞澜清也没有什么心思,再过几日,李乐荣出月子,二皇子也就满月了,宫里本该连着有的喜事如今却一件都热闹不起来,和已经开始布置节日气氛的京城比起来,皇宫里冷清得像是冰窖一般。
魏离去了将近半年,算着时间,怎么也应该回来了,可本该月月都有的信件,不知为何,上个月就没有再送来,虞澜清每天都在城楼最高处眺望,希望是因为即将到达所以没有送出信件的缘故,期盼着某一天她登上城楼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千军万马奔腾而归的场景。
可是没有,她每一天看见的,都只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景色。
这日她正与众嫔妃在太后宫里商议年节的事情,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冬日里地滑,还没进门,就直接摔跪在地上,没能爬的起来,干脆就这么磕头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皇上他有消息了。”
虞澜清猛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皇上回来了?!到哪里了?!”
太后赶忙去拉虞澜清:“别急,别急,你坐下来,听他慢慢说。”
虞澜清回头看一眼太后,扯着嘴角笑了笑,应声坐回去。
那小太监跪在外头直发抖,虞澜清还以为他是冷得,让他进来回话。
小太监却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道:“皇上他。。。带着精英小队突袭敌营,去了便没再回来,虞家两位少将军领着大军前去救驾,也。。。也没消息了。”
虞澜清脸上的笑意僵住,好半响,也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是余老太师送来的消息,这个消息传来已经有几天了,余老太师怕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受不住,所以没敢第一时间就说,想着或许是误传,兴许皇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可。。。可川渝总都督把守着入京的要关,皇上若是凯旋,定会走官路回来,川渝总都督都说没有见着皇上,余老太师才慌了神,赶忙送消息进来,娘娘。。。”小太监越发抖得厉害,整个人都已经麻了,完全是顺着惯性在说这些话,“皇上他。。。兴许没了。”
“胡说!”虞澜清激动的站起身来,她下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得厉害,最后只听见太后一声呼唤,便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慈寿宫立马就乱起来,江湄拨开吵吵嚷嚷的嫔妃们,拔高了嗓门吼住了慌神的宫女们,拽着绣心月颖,一并齐心将虞澜清搬到了慈寿宫西配殿的厢房里,随后京香姑姑将刘太医请来,仔细为虞澜清把脉诊断。
好在虞澜清只是一瞬间气急攻心没提上那口气来,施针过后,便转醒过来。
太后吓坏了,见虞澜清睁眼,赶忙拉着虞澜清的手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眼眶红通通的,生怕虞澜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虞澜清深吸两口气,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皇上他,英勇神武,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说让我等他,母后,他让我等他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太后更是心痛难耐,拽紧了虞澜清的手,应声道:“会的,会回来的。”
边关那么远,消息有误或是有延迟都是常有的事情,虞澜清劝慰自己,或许当时魏离的确是深入敌军内部没能出来,可她的两个哥哥前去救驾,一定已经救出了魏离,兴许。。。兴许他们即将到京的信件已经在路上了,只需要等几天,再等几天就好。
想到这里,虞澜清抽了抽鼻子,把眼角的泪水擦干净,伸手抚摸上自己的肚子:“孩子,刘太医,孩子没事吧?”
“娘娘安心,皇嗣无碍。”刘太医赶忙回答。
虞澜清这才松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更是母亲,她一定要好好守着这个孩子,守着皇城,等魏离回来,她不能倒下,她身后有虞家,有太后,有孩子,都需要她挺身而出来守护,来稳定他们的心,如果连她都倒下了,那么魏离交付给她的一切,都会顷刻崩塌!
想到这里,虞澜清赶忙转头去看太后,太后已是白发过半,得知儿子可能已经死在了遥远的边关这样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伤心,便先要顾着晕过去的虞澜清,虞澜清心有愧疚,起身之后,便抱住了太后,轻声道:“母后,清儿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体,再不叫你担心了,咱们一起,一起等皇上回来,母后宽心,儿臣定会守住承诺与皇上的约定,儿臣定会!”
太后老泪纵横,请拍过虞澜清的后背,声音沙哑,素来要强镇定的太后,此时竟然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她点头说好,不知道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虞澜清。
总之,虞澜清离开慈寿宫回到凤羽宫后的第三日,太后便病倒了。
皇上出征殉国的消息,也像是龙卷风一般席卷着整个京城,京中官员们更是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不知道在昼夜商议着什么,他们似乎也在和虞澜清一起等,一起等待是否还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眼见着二月已经到来,仍旧没有一兵一卒,回到京城。
魏离死了,死在了遥远的边关,死在了三国交界的土地上,这样的话,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让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立皇储,议政辅的折子,堆得像是小山一般高。
以余老太师为首的旧贵族势力们,打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旗号,逼迫虞澜清册立大皇子或者二皇子为新皇,设立‘宰辅’,辅佐新的君主管理国家朝政,以防魏国无新君的话传出去,又惹来战事祸端,雪上加霜,恐怕是要亡国的。
虞澜清被逼迫到吐血,怒斥旧贵族势力狼子野心,谋夺皇位,魏离尸骨不知在何处,连下葬皇陵之事都还没有定论,便急着要揽权夺政,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余老太师步步紧逼,根本不把虞澜清一介妇人看在眼里,他已胸有成竹,经此一战,三国都元气大伤,所谓战事再来的话,不过是骗骗虞澜清罢了,借此机会,拿下宰辅的位置,控制住年幼的皇子,大魏的天下,自然还是落在他们旧贵族的手里的。
操之过急,又过分轻视虞澜清的余老太师,自以为胜券在握,拿下此事无异于是瓮中捉鳖,是以根本没有注意到,闹腾着和他们对抗的武官里,并没有虞千齐以及江、许两家的动静。
早在虞澜清放出自己气吐血的假消息时,皇城中的护卫军已经听从虞澜清的号令,将宫里把守得水泄不通了,虞千齐也收到了诏安私下亲自传达的口谕,领着虞家军,分批次进入了皇宫内部,伪装在护卫军里,把守了最要紧的四大皇城门。
而江、许两家,更是调动一切能够调动的兵力,埋伏在了京郊附近。
这一切的准备,都是因为替魏离办理盐务的景胜,已经悄然回到了京中。
景胜带来一个叫虞澜清彻底震惊的消息,便是川渝总都督擅自离岗,带着大量的军队,悄无声息的准备从水路绕行到京城来。
无召领兵进京,他们是要谋反!
是以虞澜清才会放出自己吐血硬撑的消息,让余老太师彻底轻视自己,让川渝总都督自以为隐匿得很好,她如今想要以小博大,就必须一击必中,外患刚平,内乱已起,若不能度过此劫,虞澜清也已经想好,自己随魏离同去,黄泉路上做伴,又有何惧!
景胜的出现,也给虞澜清莫大的鼓舞,景胜坚信魏离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在京城里,他鼓舞虞澜清,也是真心敬佩这个面临巨大风浪也能果断面对的皇后娘娘,若换做旁的女子,此时除了以泪洗面迎合投降外,恐怕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景胜愿意听从虞澜清的调遣安排,同她一起,扛过这次风浪,只待魏离归来。
川渝总都督领兵自水路上京,算着时间,虞澜清也已经把要布置的都布置妥当了,她知道余老太师手中的兵力有多少,除开虞、江、许三家手中所持,京中可供余老太师他们调动的兵力其实不算多,所以余老太师只是在不停地给虞澜清施压,大概是想害她早产,越是虚弱,越是容易击溃。
他在等着川渝总都督的兵力到来,虞澜清自然也乐得陪他演戏,屡屡将不适的消息透露出去,实则她也的确不算太好,可如今太后病倒了,她不自强,便没人能帮她了。
余老太师恳请虞澜清册立新皇的请求始终得不到解决和回应,又因大部队即将到达京城,是以一改之前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起来,在京中大肆宣扬虞澜清占领皇城,挟持两位皇子和太后,乃是居心叵测想要谋逆,颠覆魏国的皇位,好让他们虞家自己做这个皇帝!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越来越多,理由充沛,有理有据,硬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明明是自己要谋逆造反,却把自己说成守卫魏国皇室的忠贞之士,把虞澜清说成是妖女祸害,是克死魏离的元凶,是来毁灭魏国的罪魁祸首,当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闹得越厉害,虞澜清却越发的冷静,她下令彻底封锁死皇城门已经京城门,既然他们已经蛊惑了无知的百姓们,为自己的逆谋造反找到了正当的理由,不日便要领兵攻城占据皇位引发宫变,那么就来试试她手中的剑,试试她将女的胆,看一看是谁站到最后,孰胜孰负!
虞澜清将所有的嫔妃们都关在自己的宫里已经许多日了,今日既然锁了城门,也锁了宫门,虞澜清也有必要同宫里活着的‘内奸’,说一说话。
是以虞澜清让诏安把所有的嫔妃们都带到凤羽宫来,她穿着皇后的凤袍正坐殿中,看着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嫔妃们,缓缓开口:“本宫今日召你们前来,是要告诉你们,京城乱了。”
一句话,不少人便慌乱起来,不停的询问究竟怎么了,家人如何办,她们怎么办,更有胆小的已经低声哭泣起来,眼中尽是慌乱惶恐,得知魏离可能死了的时候,却不见她们这般伤心过,真威胁到自己的生死了,才真切的落下几滴泪。
只有江湄,看着上座的虞澜清,看着她眼中的神色,感受到了虞澜清的坚定和意志,感受到她一定是下定了决心,她握紧了拳头,想要站起身来,最终还是忍住了。
虞澜清笑着,她的笑容里,只有决心决意后的洒脱自在,她环顾四周,轻而又轻的声音像是利刃般,轻而易举的压住了满座荒唐的声响:“你们是皇上的嫔妃,受恩于皇家,自当报恩于皇家,本宫既为中宫,若没有生死相随的勇气,便不可妄称与皇上是为夫妻,所以本宫誓与皇上同生死,共存亡。”
她说完,将目光缓缓落在了脸色惨白的李乐荣脸上,冷清却又镇定道:“你们,自当追随本宫,同生,或共死,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