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心赶着过去,刚进月影宫,就看见江湄果如虞澜清所说跪在烈日下,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她身边的婢女倒是尽忠,江湄跪在太阳下,她也一同陪着。
绣心叹口气,何苦来哉,赶忙走上前,弯下身子搀扶江湄:“江美人。”
江湄抬眼看了绣心一眼,认出她来:“绣心姑娘怎么来了?”
“奴婢来传皇后娘娘口谕,娘娘说,料想江美人一定会跪在烈日下抄写,怕江美人晒坏了脸和身子,让江美人挪到树荫下跪抄。”
江湄没什么反应,倒是飞花闻言喜极而泣,连忙磕头谢恩:“谢皇后娘娘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宽厚待人,竟也抵消了些飞花对魏离严厉惩罚的怨气。
江湄看一眼飞花,她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这丫头一定要跟着她吃苦,自己若不肯到树荫下去,她肯定也不去,是以也谢过恩典,由绣心搀扶着艰难起身,挪到了一旁的树荫下去。
洛文茵听见动静,站在廊下往这边看过来,因为只能看见绣心的背影,所以是一直到她们挪动完了位置后,才瞧清楚绣心的脸。
“那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绣心姑娘么?”彩霞扶着洛文茵,说话带着股子酸味儿,“小主快瞧,皇后娘娘为何要叫身边的一等宫女过来?说话的样子还挺亲热的,江小主说什么都是为了小主着想,可皇后娘娘是最知道皇上心意的,居然还派了人来关怀,可见。。。皇后素日里,和咱们月影宫可是半点交情都没有的,说皇上对江小主没点意思,谁信呢?”
洛文茵回头瞪她一眼,彩霞赶忙闭了嘴。
“她受罚是皇上罚的,罚得这样重,兴许只是皇后可怜她罢了。”洛文茵小声说一句,也不晓得是在反驳彩霞的话,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绣心叮嘱江湄一定保重自己的身子,皇上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真为了这么个小事一直与她过不去,叫她宽心。
江湄再次谢过皇后恩典,让飞花亲自送绣心出去,飞花回来的时候跛着脚往朝曦阁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廊下坐着的洛文茵,心头很不是滋味儿。
重新跪回到江湄身边后,犹豫再三,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说,江湄心中也是有数的,抄写本就无聊,膝盖更是钻心的疼,再不说说话转移注意力,可真是太难受了:“她歇下了么?”
“洛小主悠闲得很,廊下赏花,可不就是在歇息?”
江湄撇飞花一眼,笑笑:“你别跪了。”
“奴婢陪着小主。”飞花不肯。
“你这么跪着,咱们两人一起把膝盖磕破,起身的时候互相搀扶,再一块儿摔个狗啃泥,等到夜里,小丫头伺候完给我上药,还得给你上一次,不出三日,你就得躺到床上去,到时候你想在我身边伺候着,也伺候不了了。”江湄也不劝她了,换了个说法来说,果然飞花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
“你去给我倒杯水,现在起帮我好生盯着文茵,她几时起,几时歇,几时出门见了谁,都留意着,难不成这些事,我还要找旁人去做么?”江湄绝不会相信洛文茵是真心要与她生疏的,中间肯定是受了挑唆,可到底是听了谁的话,还是听了哪几个人的话,江湄还需要详查。
飞花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奴婢这就去给小主倒水。”
她才跪了小半个时辰,便觉得膝盖像是肿了一样,想到江湄每天都要跪两个时辰,还不知道要跪多少天就心疼,原本,洛文茵和江湄是最要好的,去年锁在这小小天地里闭门不出的日子,也是最快活自在的,外头风云涌动,也波及不到这小小角落,如今。。都不一样了。
飞花走了,江湄才松口气,她定下心来写字,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意。
她从前是不肯好好练字的,父亲说,女儿家就算不能精通诗书,但会识字写字,才不会吃了暗亏,那时候她总觉得拳头更好用,打得别人服服帖帖便好,做什么要学那些酸书生。
后来流水歌宴阳哥儿题诗,她才明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是真的,他的字是天下第一的好看,与他比起来,她的字就是毛毛虫那般。
要变成与他相衬的人才好,那是江湄头一次有了要练字的念头。
“至少。。。往后聘帖上提名,我总不能写一手歪歪扭扭的字,给他丢脸吧。”
那之后,她便花了钱去阳哥儿同窗处打听,寻来和阳哥儿一模一样的字帖,潜心静下来练字。
如今提笔,她总能想起那年流水歌宴上阳哥儿自信的笑容。
他是天底下第一有才华的人,若不是如今她身在宫里,等到阳哥儿今年六月金榜题名,她就要出嫁了,她知道,阳哥儿一定是能考上的。
可父亲为了朝中地位,为了君臣信任,为了家族前程,选择了牺牲她一人来保全。
她的嫁衣才绣了一半,便被一把剪刀裁成碎片,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连同她少女的心,一并烧死了。
洛文茵骂她是个没有心的人,想害她也没有了恩宠,两人一起作伴,老死在这个深宫里。
江湄从没这么想过,有她一个人永世不得心头爱已经够了,怎么会想要洛文茵再经历一遍这样的痛苦呢?
谁都不该经历这样的痛苦,谁都不该的。
她的字像阳哥儿,却没他的风骨,只是纯粹的模仿着,可江湄只要看见,心里就记得他的笑颜,便够了。
十卷女德听上去蛮多,可真静下心来写,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也就写完了。
江湄的膝盖肿得老高,第三日起跪下去的时候都弯不下,只能一点点的僵硬着撑在地上缓缓抬身,飞花包着一眶眼泪拖住江湄的腋下,看她跪好后,才躲到旁边角落擦泪。
今日好不容易熬到写完了,飞花要扶着江湄起来,江湄却摆摆手:“要把今日的两个时辰跪满。”
“小主,没人会知道的。”飞花真是又气又急,她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儿。
“文茵又出去了?”江湄转移话题道。
“每天都去。”飞花点头,洛文茵如今在宫里是呆不住了,每天用过午膳就伙同着赵怜儿去南华珠那里说话,大前日赏花,前日赏宝物,昨个儿又瞧脂粉,倒好像亲切得似一个娘生的姐妹般。
南华珠那里向来是宫里最热闹的地方,皇后宽厚却爱清净,除了李乐荣,没人敢去叨扰,魏离对南华珠还算不错,她在贵人这个位置上,眼见着一旦有孕便要封嫔,自然上赶着的有人巴结。
不仅仅是赵怜儿,郁兰以及南宫那边的几个才人也都在,那种地方,全都是各怀鬼胎,心思不纯之人,逮住了洛文茵一个傻子左一句右一句的喋喋不休,总有那么几句话戳了洛文茵的心窝子被她听进去了。
一步错步步错,江湄唯一没料想到的,便是她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轻易就破碎了。
一个不知能稳固多久的恩宠,当真比多年的姐妹情分还要重要么?
“你可劝过了?”江湄要受罚,每日喊洛文茵,她都当作是听不见,即便是晚间忍着膝盖剧痛去见她,也被闭门拦在外头,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让飞花追着洛文茵把自己的要说的话说给她听。
“洛小主一个字听不进去,倒是把奴婢好一通训斥,小主别管她了,人家心比天高,只以为小主是要拖她后腿,拦她的锦绣前程呢。”飞花受了一肚子委屈,听不得江湄自己都顾不得了还要为洛文茵打算的话。
江湄笑起来,拉过她的手:“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去把之前抄好的都拿来,仔细折好装在盒子里,等时辰到了,咱们擦过药便去御前回话。”
飞花点头,转身到库房里去找大小合适的盒子,随后把厚厚的纸张都装进去,算着时辰到了,先是扶江湄起身坐到里屋喝水,随后拿来药膏给她擦药。
每天跪了擦药,擦了又跪,几乎没有效果,该怎么肿还是怎么肿,这膝盖不休养上十天半个月,怕是不成的,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否则还有苦头要吃的。
“皇上太狠心了。”飞花嘟囔一句,一边上药一边用嘴吹风,感受到凉风,疼痛也能缓解几分。
“是我欺瞒在先,本就是欺君,无论怎么罚,都是应当的。”江湄示意飞花慎言,这些话万一被听去,加油添醋的说上一说,是要没了命的。
飞花赶忙住了口,擦过药后不让江湄起身,小声道:“小主,咱们吃过晚膳再去吧,我方才去找东西的时候,瞧见饭菜都已经做好了。”
江湄瞧一眼外头的天色,还早,吃了晚膳去也好,免得魏离吃不下饭,又找到理由来罚她。
她这膝盖。。。可不能再跪了。
吃过晚膳后,江湄又靠着躺椅歇了会儿,估摸着就算魏离吃得再晚,这会儿也应该用完了才起身,飞花身后跟着个抱盒子的小宫女,她自己搀扶着江湄,因是受罚之身,所以也不敢传撵轿来坐,就这么走着去乾明殿。
快要出宫门前,有人叫住了她。
“姐姐。”
江湄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洛文茵。
她的面容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你肯见我了?”江湄站定,走起路来实在是太疼了,所以也没有往洛文茵那边过去。
“你是去见皇上么?”洛文茵开口,说话的语气都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这段时间她一直看着江湄受罚,不同她说话,也不同她来往,心里没有了听姐姐的话这样的念头,这段时间她觉得舒心,觉得自己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江湄点头:“要把抄好的送给皇上检阅,才算是罚完了。”
“姐姐,科考快要到了。”洛文茵提醒一句,她看见灯笼照耀下的江湄眼眸颤了颤。
随后,江湄轻笑起来,说了句是啊,转身离开。
去乾明殿的路真长,像是这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一样,江湄咬着牙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吃力,过往的宫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也并不在意。
这一路走走停停,江湄看见不远处的烛火时,是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飞花给她鼓劲:“小主,马上就到了。”
江湄点头,挪到乾明殿前后,便等着皇帝传召。
魏离听吴义说江湄来了,带着抄好的十卷女德,正在外边候着呢,魏离挑眉,让吴义把人领进来。
这几天他倒是听说了,江湄那倔脾气,膝盖都快跪废了,也没吭一声,算是有点将门女儿的骨气。
她进来的时候特地没让人扶,自己捧着盒子,福身行礼的时候,脸都皱成一团。
“嫔妾给皇上请安。”说罢,又将盒子高举过头顶,“嫔妾已经抄写完毕,请皇上过目。”
魏离故意使坏,不让江湄即刻起来,看她浑身发抖又要强撑着的样子格外有意思,好半响,才说了平身,让吴义把盒子捧上来。
里头厚厚的纸张倒是放的整齐,魏离拿出来翻了几页,字写得倒是还可以,就是有点怪怪的,说不出来事怎么一回事。
挑不出毛病,魏离也不想再折腾她,瞧她这样子,着实也是吃了苦头,下回便晓得长记性了。
魏离没和江湄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她回去。
交了差,江湄长松一口气,谢恩后退下,这下可以在宫里好好的养伤了。
江湄的膝盖一直养了小半月,养到科考开考又结束,养到成绩公布,三甲殿试的时候,才算是彻底好了。
飞花说,前三甲里有阳哥儿,她花了大价钱打听到的,绝不会错。
江湄听着这个消息,在自己房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得知他要到魏离跟前殿试,又着实为阳哥儿捏了一把汗。
他若能高中状元,未来的前途一定光明似锦。
江湄替他高兴。
这段时间江湄的心思一直都放在阳哥儿的身上,每日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够完成自己的抱负,不辜负多年苦读。
飞花也一直都在殿前徘徊,为了打听事情,费了不少的银子,这些事情魏离不知道,可虞澜清近段时间一直担心江湄的身子留意着她,这些举动,没有逃过月颖的眼睛。
月颖问过每一个飞花塞银子的人,得到了一个名字,傅阳。
这个名字从飞花口中说出的频率和次数已经太高了,高到虞澜清不得警醒的地步。
刚开始,虞澜清还以为是江湄从前宫外的玩伴入了科考殿试她心头高兴想知道情况,后来发现不对,这个傅阳家在京里只能算是个清流门第,府上并没有做官的,怎么会和江湄攀扯上关系?
女子只会把心爱的男子时时刻刻放在心上,虞澜清片刻就明白过来。
怪不得江湄冷着性子不肯亲近魏离,原来是心中早有人的,想来进宫是不得已。
知道这一点,虞澜清对江湄,反而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都是将门之女,都是痴心之人,只不过是虞澜清比她命好,苦等了十年,终究有所得,她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看着江美人些,不要惊动了她。”虞澜清怕自己吓着江湄,本来这事儿就是个捂着不能见人的秘密,意外被虞澜清撞破,虞澜清已经很意外了,不想让江湄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只是怕她一时情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才让月颖好生看着些。
月颖明白虞澜清的意思,这几日三甲便要上殿前见魏离了,就怕到时候江湄悄悄去看,反而被抓住,自己说不准还能帮她一把。
诚如虞澜清所想,殿试当日,江湄早早的便要出去,洛文茵也起得早,快步赶上江湄的步伐:“姐姐和阳哥儿既然已经不可能了,又何必自寻苦恼呢?”
江湄回头:“我只远远看一眼。”
“姐姐看的是阳哥儿,还是皇上?”洛文茵问出口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江湄的疑心节节攀升,总觉得。。。总觉得她的确如她们所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欲擒故纵,迷惑圣心罢了。
江湄茫然的看着洛文茵,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用意。
好半天,江湄才垂下眼帘,深吸了口气:“你再回去睡会儿吧,文茵。”
说罢,江湄没再听洛文茵在她身后喊什么,快步便朝着鹤天楼阁去了。
那里是最能看清楚通往云华殿长路的地方,阳哥儿他们入宫殿试,就是要去那里。
此时过去,皇帝还没有传召,还能看见他们候在广场右侧,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江湄相信自己一定能一眼就认出傅阳来。
登鹤天楼阁是个费力气的事,江湄一鼓作气的爬到三层,在栏杆旁眺望许久后,飞花才喘着粗气赶上来。
她猜的不错,三甲已经在下方等待着了,江湄望着站在正中间的那个身影,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阳哥儿,是他,真的是他。”看见熟悉的身影,江湄用力的瞪大了眼睛,想要往前走,却被坚硬的栏杆挡住,她。。。只能在这里,不能靠近,也不能呼喊。
阻隔着他们的,又何止是眼前的栏杆。
飞花扶住江湄的手,连声道:“是,是阳哥儿,小主小声些,千万小声些啊。”
江湄颤抖着嘴唇,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若她没有入宫,若她没有,半月之后殿试成绩下来,不管阳哥儿是不是状元郎,她都要欢欢喜喜的出嫁了!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如今却连唤一声名字,都要再三小心。
江湄握紧了拳头,因为泪水而模糊视线,她赶忙抬手去擦,生怕一秒错过,阳哥儿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晓得云华殿开了门,应该是有了传召后,他们三人便依次进了殿中。
“阳哥儿!阳哥儿!”
江湄半个身子都伸出去喊了两声,被飞花死死拽住,生怕她一个激动,人就跌下去了。
“小主!”飞花大声喊一句,把江湄丢了的魂喊回来,“主儿。。。别看了,奴婢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江湄也不知道飞花是哪里来的力气,她被拽到墙边时,喃喃一句:“我在这里,等阳哥儿考完,我陪他。”
而殿中,考试开始的时候,魏离并没有露脸,他只是让诏安公布了题目,等到他们写了近一半后,魏离才姗姗来迟。
他对这些即将成为自己新臣子的考生很感兴趣,这些都是官场上的白纸,以后,皆能为他所用之人,魏离走到每个人的桌案前,都稍加停留了几秒。
不仅仅是看他们开头论述的功底,更是看他们在君王来临的时候,是否还能潜心定气。
魏离是最后到傅阳跟前的,傅阳是三甲里最年轻的,可他的神情最放松,眉眼里尽是运筹帷幄的自信惬意。
正是这样的表情,惹得魏离多看了他几眼。
也就是这几眼,被魏离瞧出来一些不对劲的东西。
傅阳写得一手好字,自成一派,又有自己的风骨,可这字魏离瞧久了,便觉得像是在哪里看见过。
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是看过一个模仿的赝品后又瞧见真品的怪异,仔细琢磨良久,一个名字才跳进了魏离的脑海里。
江湄。
一旦想起这个女人,记忆的闸门就瞬间被打开,魏离转了转眼珠子,离开傅阳身边走到上座坐下,唤来诏安,让他去把江湄抄写女德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诏安不知道魏离要那个干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去拿了。
魏离打开盒子随意扯出一张纸,仔细看了一眼,便晓得自己的疑惑是对的。
说起来,这更像是江湄刻意模仿着傅阳的字在写,却写不出傅阳的那种风骨,所以看上去怪怪的,果然是个十足的赝品。
有意思,魏离把东西扔到一旁,再看傅阳的时候,便别有一番滋味了。
这两人认识。
江湄的秘密,他似乎已经揭开一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