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湄盯着魏离的眼睛淡定自若的说出这番话后,笑意还流连在嘴边。
魏离能感受到江湄的淡然出自于对自己的轻视,她向来是不晓得惧怕的。
若是早前,魏离肯定也就作罢不问了,可现如今不同,她明明是晓得如何得宠的人!她肯帮别人也不肯帮自己,魏离就非要问出个缘故来不可。
她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即便洛美人一眼就被看穿了,她还是在极力的掩盖,想要把这件事情圆过去。
可魏离又岂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
他不急,人在眼前总跑不掉,费点心思慢慢磨,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
“红袖添香在旁,倒是不错。”魏离也勾着嘴角笑,转身坐回到椅子上,敲了敲桌面,“你来给朕研磨。”
江湄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皇上不怕皇后娘娘不高兴么?”
研磨的位置,向来是皇后娘娘的,她怎好去站着,待会儿皇后来看见了,免不了是一场尴尬,江湄对虞澜清还是很欣赏的,大概也有几分对虞将军的敬仰之情在里头,所以觉得虞将军教养出来的女儿,差不到哪里去。
魏离又敲了敲,这次没说话,低下头便去翻折子,江湄就晓得躲不过去了,皇帝铁了心跟她耗上,搬出皇后娘娘来也无济于事。
江湄深吸口气,脸上没表情,心中却有些焦急,魏离不让她走,她自然是走不掉的,可洛文茵还在月影宫里,她那个傻妹妹,一生气起来脑子就是个糊涂的,若不尽快解开她心里的疙瘩,她再由着赵怜儿浑说几句,怕是不知道要想歪到哪里去了。
江湄心里盘算着事情,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错,研磨是细致耐心的功夫,对于江湄来说,同扎马步差不了多少去。
魏离看折子专心,是不会同旁人说话的,即便是虞澜清在旁,也甚少开口,江湄不晓得该说无趣还是清净,总之,添水好几次以后,她的心思已经有些乱了。
什么时候能走?
看魏离的样子,怕是今日都走不掉了。
江湄不由得抬头去看殿外,天还大亮着,困在这里,实在是分秒如年,她可从没像现在这样盼着见皇后过,若是虞澜清来了,她便有理由借口脱身了。
“陪伴君王,很无聊么?”魏离注意到身边人的躁动,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她,问一句。
江湄赶忙收回视线:“嫔妾不敢。”
魏离哼一声,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累了就去旁边坐着,茶盏没水了添水,香炉没香了添香,自己找些事情做便是,又没叫你一直站着。”
江湄点头称是,径直就到旁边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随手拿起一旁的书来看,翻了两页,觉得不像是魏离殿里的,倒像是皇后娘娘长时间在这里,自己放这儿解闷用的。
魏离盯着江湄,看她倒是自觉得很,摇了摇头,继续批改手中的折子。
江湄进了乾明殿伺候的消息传到凤羽宫来,绣心仔仔细细问过,才进来给虞澜清回话:“娘娘,的确是江美人去了,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她哪晓得怎么伺候皇上。”
自打苏瑶瑶死后,御前没去过旁的嫔妃伺候,所以绣心先入为主的就把那里当做了虞澜清的专属,听闻江湄去了,一下子警惕起来,倒是比虞澜清还紧张几分。
虞澜清抬眼看她,随后又垂下眼帘笑笑:“多学一学自然就晓得了,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懂得伺候君王的,皇上既然留了人,咱们便不急着过去了。”
月颖听了虞澜清的话,轻叹一口气:“娘娘身处高位,要顾虑的事太多了。”
虞澜清想起前几天魏离跟她说的话来,她当时就晓得,魏离肯定是要见江湄的,无关风月,只是好奇,可有了好奇,兴许也会有风月了。
乾明殿这边,江湄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虞澜清,魏离亦是时不时的看向门外,小声嘟囔:“这个时辰该来了呀。”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魏离瞥一眼江湄,见她没看自己,拔高声音喊了句:“诏安!”
这一嗓子把江湄吓得够呛,看她惊慌回头,魏离还挑衅的冲她挑了挑眉毛。
江湄无语的叹口气,幼稚。
诏安听见魏离叫他,连忙从外头快步进来:“皇上,您叫奴才?”
站那么远,魏离特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说话。
诏安看着魏离的手势,往前走到台阶下:“皇上有什么吩咐?”
魏离又接着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些说话。
诏安懵了,迟疑半响,被魏离瞪了一眼,才赶忙猫着腰凑到魏离跟前:“皇上。”
魏离扯过他,附耳小声道:“皇后呢?”
诏安眨了眨眼睛,看了魏离一眼,又看了江湄一眼,随后领会道:“娘娘去太后那儿了。”
魏离啧了一声:“她去太后那儿做什么?她不管朕了?朕留人在殿里,她不过来瞧瞧?嗯?”
诏安心里苦,皇后不过来,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御前奉茶太监啊,诏安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难看:“这。。。这奴才怎么知道呢,娘娘她,确实是去太后娘娘那里了,娘娘这也是替皇上尽孝嘛。”
魏离瞪圆了眼睛,要不是江湄在下边坐着,他火都要喷出来了:“混账,不许顶嘴,赶紧去,去慈寿宫把皇后请过来,快去!”
诏安领命,慌慌张张的往外跑,江湄是实在瞧不明白魏离同一个小太监嘀嘀咕咕什么,果真是伴君如伴虎,自己还是赶紧想办法脱身,以后出主意更要小心些,别再招惹了这个霸王。
魏离吩咐了人去请虞澜清,自己便心定了下来,瞥一眼江湄那丫头,哼笑一声,继续干起自己的事情来。
虞澜清这会儿正和太后廊下插花,婆媳两个其乐融融的,连带着满宫里都是欢声笑语,诏安从外头跑进来,说魏离要见皇后,惹得太后不悦。
“皇帝差你来要人?他身边有江美人陪着还要皇后去做什么?皇后陪哀家陪得好好的,他倒好,反过来跟哀家抢人了。”太后年岁大了,性子越发像小孩子,把虞澜清当贴心闺女看,便觉得自己那混儿子哪儿都不对劲。
诏安哪敢多说什么,前头是太后,后头是皇上,他一个小奴才夹在中间,哪头都开罪不起,只能傻呵呵的陪笑。
虞澜清知道诏安为难,放下手中的花枝,扶过太后往里屋走:“母后,皇上一向都是最有孝心的,此番差人来叫儿臣,兴许是有事情要说,这会儿日头毒起来了,母后小睡一会儿,儿臣做了冰盏带来,醒了正好去暑气。”
有虞澜清宽慰,太后的不高兴也消退许多,她拉着虞澜清的手,微微点头:“你才是最有孝心的孩子。”说罢,又叫虞澜清凑近些,小声道,“下回他身边有旁人还来请你,你就推说身体不适,叫他同别人说话去,他倒是想得美,要谁去便去?别理他,叫他自己来看你!”
虞澜清掩嘴笑起来,太后见虞澜清笑了,才松口气放宽心,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快去。
皇后走远,京香才同太后开口道:“皇后端庄持重,从不做争风吃醋的事,心里难过,也都自己担着。”
“皇帝身边永远会有新人的。”太后叹口气,虞澜清在她这里同她说话,脸上笑着,太后却知道她心中沉重,方才说话逗她一笑,也是让她去见魏离的时候,心头松快几分,“清儿是聪明孩子,她都懂得的。”
京香伸手扶过太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不必总忧心着,只等着抱孙子孙女,便好了。”
诏安领着虞澜清出了慈寿宫,绣心憋不住话,问诏安道:“皇上找娘娘过去做什么?江美人已经走了么?”
诏安摇头:“没呢,江美人还在殿里。”
绣心不解:“那皇上还叫娘娘过去做什么?”
诏安更不解:“奴才也不晓得。”
绣心还要说,被虞澜清扯了一下,后头的话便憋回去了。
到乾明殿后,果如诏安所说,江湄还在里头,虞澜清一进去,江湄脸上的神色瞬间就轻松下来了,她赶紧起身给虞澜清福身行礼,等虞澜清走近了,便想开口推说皇后来了,自己便先回去了。
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魏离抢了先。
他搁下笔就站起身快步到了虞澜清跟前,一把拉过虞澜清就开了口:“皇后来了,皇后来得正好,朕正好找皇后有事呢!”
虞澜清怔了一下,不是他让人请她来的么?
见魏离眨巴眼睛,虞澜清很快又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道:“皇上有什么事要找臣妾?”
魏离对虞澜清的默契满分表示非常的满意,他抬眉一笑:“皇后统管后宫,今儿若是有人敢蓄意欺瞒君王,应该如何处罚?”
虞澜清一听就听出了端倪,撇了江湄一眼,轻声道:“欺瞒君王,轻可受罚,重可斩首。”
魏离连连点头:“皇后说得甚是。”说罢,伸手指向江湄,“江美人,你可听清楚了?”
虞澜清顺着魏离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江湄不能理解的无语表情。
“江美人她。。。”
“她是个硬骨头,在朕跟前一句实话都没有!”魏离像个告状的小孩子似的,扯着虞澜清不撒手的说,绝不叫江湄有插嘴的机会,“朕问她,为什么要帮洛美人出主意来讨朕的欢心,为什么自己不这么做,她满口否认,把朕当个傻子!”
虞澜清盯着魏离没接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从今天开始,朕要罚她夜间跪抄女德,明白自己的过错,直到肯说实话为止。”魏离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一点起伏都没有,像是罚了个不痛不痒的猫儿似的。
他之所以要说夜留江湄的话,就是要让洛文茵以为江湄受宠,得了魏离的圣心。
她不是想帮洛文茵么?难不成,不要这姐妹情分了?
魏离算定了江湄聪明,肯定能想到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把江湄吃得死死的,侧过头时,脸上已经是志在必得的笑意:“江美人,你是同朕讲实话,还是愿意受罚?”
江湄深吸一口气,她眼神飘忽,知道自己是斗不过魏离的,今日认了也好,不认也罢,总之魏离是不会放过她了。
江湄撩起裙摆跪下,开口道:“嫔妾的确是想帮洛美人。”
魏离见她肯说了,才饶有兴趣的拉着虞澜清一块儿坐下来听:“你为什么要帮她?”
“洛美人爱慕皇上,真心可鉴。”江湄直言不讳,把洛文茵不敢说出口的心意,替她讲明。
“她真心可鉴,你就要帮她,那你呢?”
“嫔妾敬重皇上。”
敬重?好一个敬重。
“你不想得宠么?”魏离不绕着弯儿问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不说直白些,江湄总有话能绕过去。
“嫔妾欺瞒皇上有罪,请皇上责罚。”江湄不直面回答,但殿里坐着的人都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
魏离实在气恼,君王的好奇心不能得到满足,大大刺激了魏离的自尊心,他的不满全都变成了愤怒,江湄实在是大胆,大胆的让他已经失去了全部耐心,只有满腔的怒火。
“混账东西。”魏离骂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骂江湄避而不谈他的问题,还是在骂江湄不知好歹,“你自回月影宫去领罚,每日中午跪着抄写女德两个时辰!什么时候写满十卷交给朕来,才算罚完!”
江湄听过处罚,反而松了口气,磕头谢恩:“嫔妾叩谢皇上恩典。”
说罢,站起身来,退出了乾明殿。
虞澜清盯着江湄的背影走远,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背影凄凉得很,却又带着一股韧性洒脱。
魏离被江湄气得够呛,他方才说那些话吓唬江湄的时候,她怕了,却不知魏离根本无心要挑起后宫间的波澜,现下他动真格的处罚,她反而不害怕了,可见在她心里边,他这个皇帝和她自己如何都不要紧,最要紧的人,居然是那个洛美人!
不可理喻!
皇帝的处罚下达,即刻便要执行,江湄一回到宫里,便找人端来矮几摆放书本笔墨纸砚,自己跪在院子里空地中,提笔开始抄写。
洛文茵从南华珠处回来的时候,江湄刚跪下没多久,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快步上前:“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飞花陪跪在一旁,替江湄压着书册:“皇上罚小主跪抄女德十卷,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罚完。”
“为何?”洛文茵还没反应过来。
飞花心里有气,抬头道:“自然是为了洛小主,我们小主帮洛小主出主意被皇上识破,实在遮掩不过去,便只能认了,皇上生气,便罚了我家小主,洛小主还来问为何。”
江湄看一眼飞花,飞花便赶紧住了嘴不敢再往下说。
江湄沉默了一下才抬起眼帘,拉过洛文茵的手:“此事是我太着急了,没有想得皇上会如此匆忙就唤你去问话,本该早早教你如何圆话过去的,不过此番事情皇上并没有迁怒于你,下回行事,我定替你规划周全。”
洛文茵眼神闪烁,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姐姐认了?那皇上岂不是晓得送玉并非我的主意了?姐姐,我自小最信的就是你,你说要做宠妃要等一个好时机,好,我一等便是一年,早前说想要学贺美人亲近皇上,姐姐不肯,我也没再提过,如今也是姐姐说此番送玉能脱颖而出得皇上的注意,我才义无反顾的寻了独山玉来送,如今恩宠未见,姐姐倒是好一番说辞,说什么没有想周全的话,还道都是为了我?姐姐不在乎受罚,可我要怎么办?姐姐一概都认下了,可想过我往后还如何能得皇上宠爱?!”
洛文茵一连串的质问把江湄给说懵了,她眨了眨眼睛才回过神来:“皇上知道你心思恪纯,一片真情真意,往后思虑周全,不着急冒尖失了原本,怎么会没有得到宠爱的机会呢?”
“姐姐又想要我等么?”洛文茵抽回手,站直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泪,“今日正是因为听了姐姐的话,才落得现下这个不知圣心如何的局面,我已然不敢再信姐姐了,姐姐如今受罚,也不必说什么为了我的缘故,想来是被皇上识破,为求自保不得不坦白吧。”
飞花在一旁忍着不插嘴,也是没想到洛文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忍无可忍,提了裙摆就站起身来护到江湄跟前:“洛小主说话要讲良心的,我家小主的确是一心为了洛小主,当时的情形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家小主绝不会认的!”
江湄拉住飞花,推开她一些后,望向洛文茵:“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被江湄看穿,洛文茵有些心慌,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没人教我,难不成我自己就不会想,不会说么?姐姐别当我是傻子。”
“文茵,你心思单纯,没有坏念头,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不管你受了谁的挑唆,我都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去信那些不知根底的人,都不信你姐姐我了吗?”江湄看着洛文茵,只觉得心痛。
这宫里的恩宠权势,真的能叫人如此快的失了本心么?
洛文茵后退一步,她眼中挣扎,良久后,才下定了决心,狠声道:“是!你要害我永远失了恩宠,好在宫里陪你一起做一个没有心的人!你不要恩宠,不要荣华,不要孩子,你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不行,从现在开始,我要自己去谋生路,我要自己去争皇上的恩宠,我。。。我自己也可以的,我离了你,又不是不能活!”
说罢,洛文茵像是失了大半的力气险些站不稳,她慌张的转身跑远,像是怕再晚一秒,就会失去此刻的勇气一般。
江湄没有出声喊她,洛文茵的背影渐远,落在眼里,尽是陌生。
飞花重新跪到江湄身边,声音气得发抖:“小主不必与她多费口舌,过几日,她自己碰了墙,摔了跟头,就晓得回来哭鼻子了,奴婢陪着小主。”
江湄收回视线,望着眼前雪白的宣纸,心像是空了一块。
她总是这样没用。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有了一身的蛮力气,就能保护身边所有想要保护的人。
她能护住小小软软的洛文茵不被欺负,也能护住阳哥儿念书时的清净。
那时候她就想,阳哥儿念文,她习武,一动一静,一文一武,是天生要在一起的一对儿。
可如今的她,竟然连小时候都不如了,她既留不住阳哥儿在身边,也帮不了洛文茵得到想要的。
从热闹到孤身一人,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来的?
江湄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落了两颗在纸上,瞬间便晕染开来。
练武受伤她没哭过,打架摔跤她没哭过,活了半辈子,只为阳哥儿哭过闹过不要命过。
如今痛到喘不过气来,是为了这个她从小护着到大的妹妹洛文茵。
飞花忙手忙脚的给江湄擦眼泪,江湄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磨墨。
进到这皇城深处,她便是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一辈子也飞不到阳哥儿的窗边听他念书了,她不怕死,不怕皇帝,更不怕受罚,她只怕哪一日自己忘记了他的容颜,忘记了他的声音,只剩下模糊的念想活着。
江湄写得慢,她知道皇上心中的怒火,自己就算即刻写完,也会被挑出各种毛病来,不如慢慢写,写到魏离满意为止。
夏日闷热,在阳光下稍微站一会儿都是满身的汗,更何况江湄要每天跪两个时辰,虞澜清怕人晒伤了脸,女儿家,最要紧的便是容颜,是以擅自做了主,趁着魏离更衣的功夫,叫绣心赶紧去一趟月影宫。
“让江美人在树荫下跪着抄便是了,皇上叫她中午跪两个时辰,又没叫她必须跪在日头底下,江美人是个倔脾气,定会自己晒着,你赶紧去传话,别晒坏了人。”
绣心应下,刚要走,又觉得不妥:“可若是皇上知道了。”
虞澜清抬头:“自有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