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吐血昏迷,夜间护送回凤羽宫,由三个孩子代替皇后为太后守灵。
魏离纵使担心的不行,却还是必须在看着虞澜清灌下汤药后回到慈寿宫中。
巨大的冲击加上一时的无法接受,虞澜清这口血吐出来,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情。
长夜漫漫,跪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显得尤为绵长,孩子们困得直点头,歪歪扭扭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
周芷溪心疼魏子善,跪到魏离身边,小声道:“都快后半夜了,孩子们都困顿得厉害,要不先送回去吧。”
守灵要紧的便是这头一日,小孩子阳气弱,这样的地方呆久了确实也不好,魏离颔首:“带回去吧。”
周芷溪赶忙谢恩,给一旁站着的宫人们打眼色,各宫跟来的宫人都赶紧上前领自己的小主子回宫,魏子善却不肯起来,就在魏离身后跪着,轻声道:“儿子不困,就在这里陪着父皇。”
周芷溪撇眉,这孩子要强得很,本来开这个口就是想叫他去休息,他倒好,反而变成不走的那个了。
魏离背对着魏子善,魏子善看不见魏离的面容,只是从魏离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欣慰来:“你是大皇子,有这样的心思便是很好了,对太后孝道,也是对朕孝道,既然有心,先回去歇歇,明日早早过来替朕就是。”
魏子善难掩欣喜,魏离甚少这样跟他说话,如今这般,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他赶忙磕头,这才悄声退下。
他们都走了,魏子凌却还是孤身跪在后面,他也很困,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想上前问问自己能不能走,却又不知道应该问谁。
正想着,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拽了魏子凌一下,魏子凌回过头,看见的正是莫姑姑的脸。
她哭得双眼红肿,本就不大的眼睛现在更是一条细缝,方才凤羽宫的宫女领着三公主他们出去,莫姑姑上前问了一句,才知道是皇上允了孩子们回去休息,便赶忙进来领魏子凌走了。
悄无声息的离开慈寿宫,魏子凌抬眼看了一眼匾额,随后沉默的跟着莫姑姑往澜院走。
莫姑姑瞧出魏子凌有心事,却没有刻意去问。
好半响,魏子凌开口道:“皇祖母走了,姑姑很伤心吗?”
“太后娘娘是极好的主子。”莫姑姑叹口气,“奴婢没伺候过,只远远见过太后娘娘风姿,可阖宫下上,最让人敬服爱戴的,便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了。”
魏子凌默默听着,接着道:“那。。。姑姑知道我的生母么?”
莫姑姑脸色一变,随后停下脚步,把魏子凌拉到墙边站定,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才蹲下身子严肃道:“二皇子在宫里,切莫提起自己的生母来,往后若是见到皇上,更是不要多问,奴婢为二皇子好,二皇子一定谨记,你生母的事。。。与二皇子是无关的,撇得越干净越好。”
魏子凌垂眸,在莫姑姑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看来是段不能曝光在世人面前的皇家丑事,自己被抛弃出宫,想来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面目可怖的缘故。
“姑姑觉得,父皇还会见我吗?”魏子凌背着手,捏得很紧,他知道魏离讨厌自己,早就把自己忘记了,在他心里自己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他没死,他进宫来威胁他,威胁皇后得到了自己的名分,魏离不会再见他了。
“会的。”莫姑姑这话说得自己都没有底气,她站起身,拉上魏子凌的手继续往前走,“亲生骨血,等过段时间,一定会见的。”
身影远去,渐渐消失在宫道的远处。
虞澜清这一昏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随后便是茫然。
昏迷的时候,她什么梦也没有做,只是一片空白的虚无,以至于醒来后心口依旧很痛,她想在梦里再看一看熟悉的面容,听一听熟悉的声音,让母后再摸一摸自己的鬓发,好像也成了奢望。
这是让她放下么?
泪水无声的落下,身边的月颖刚离开出去让小安子重新烧水过来,房间里的水壶要确保有温热的水,不管虞澜清什么时候醒过来,都能喝上。
去的时间不长,月颖匆匆赶回床边,看见虞澜清已经睁眼了,她喜极而泣,赶忙跪到床头,轻唤了虞澜清一声:“娘娘。”
虞澜清转动眼珠子,月颖的脸印入眼帘,虞澜清扯了扯嘴角,想说话,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
月颖抬手擦了眼泪,一下子反应过来,起身跑到外边的桌上给虞澜清倒来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抬起虞澜清的头,喂给她喝一些。
“娘娘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奴婢这就让刘太医过来给娘娘把脉。”月颖又哭又笑,手忙脚乱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虞澜清突然倒下去,她现在想想都还在害怕,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虞澜清抬手拉住月颖:“不用了。”
她身上没什么疼的地方,这是心疼,是心病,刘太医就是扁鹊华佗再世,也是医不了的,只能自己慢慢好起来。
虞澜清醒来的事情告知魏离,他急忙赶过来,一定要刘太医仔仔细细看过,留下好几副调养的药方才放心些,虞澜清闹着要去慈寿宫,被魏离死死摁住,问她是不是想让母后看见这幅病怏怏的样子,连上路都不安生。
被魏离劝服,虞澜清终于是答应再调理几天等身子好些了再去,魏离这才心情松和一点,接过白粥喂给虞澜清吃,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失去了最好的婆婆,魏离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最好的母亲。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因为他是君王,万人眼前,不能轻易露了软弱。
可此时在虞澜清跟前,他只是为人子,眼中的悲痛和闪动的泪花,是只能给她一个人看的沉痛。
“皇上。”
虞澜清握过魏离的手,她明白魏离的无可奈何,一如魏离也明白她一样。
此时的相伴,不属于帝后,只属于身为人子的两人罢了。
虽然这些天一直没人管魏子凌,但他出现在慈寿宫,所有人都是很关注这位二皇子的。
只是没人上前来听攀谈,也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显得像是刻意孤立了他一样。
魏子凌跪在最后边,垂着头,没有泪水,他们磕头他也跟着磕头,他们抹泪他也跟着擦一擦自己的眼睛。
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盯着魏离伟岸的背影发呆,既期盼他回头的时候能看见自己,又害怕他真的用那种冷漠疏离的眼光看着自己。
内心很矛盾,自己也很挣扎。
这些天宫里尽是发生大事,除了莫姑姑,根本没人还记得他刚刚受了鞭刑,还只是一个孩子。
皇后醒来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慈寿宫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魏云熙,魏子凌都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她松了一口气似的。
三日跪孝结束,之后便不需要每日守那么长的时间了。
今日离开慈寿宫的时候,魏子凌又是被莫姑姑拉着,最后一个走出来。
魏云熙念着虞澜清,领着弟弟妹妹先回了凤羽宫,他前边走着的,是牵着魏子策的洛文茵,洛文茵正低声跟魏子策说什么,那个混世魔王还别别扭扭,一副不愿意多听的样子,侧过脸的时候他突然看见魏子凌的目光,怔了一下,随后坏笑起来,一下就拽紧了洛文茵的手,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脸撒娇的模样,搞得洛文茵没得法子,只能让宫里的太监把魏子策举起来抱着走。
魏子策趴在那太监的肩膀上,对着后边的魏子凌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
再往前看,便是并排而行的魏子善和周芷溪,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好也不坏,看上去不够过分亲密,但也没有维持疏离的距离。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他们。。。都有母亲。
魏子凌收回视线,故作冷漠的像是根本不在意魏子策幼稚挑衅的行为,其实他心里在意,是真的在意了。
莫姑姑感受到魏子凌骤然收紧的手心,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什么,又抬起头看了看魏子策,小孩子心里最是敏感,同样是一并走过宫道的皇子,差异实在巨大。
前边的两个皇子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只有魏子凌,身边就她这么一个老姑姑。
虽然和魏子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莫姑姑知道,他只是一个不擅表达,渴望关怀亲情又不敢轻易靠近的小孩子,大多数时候,魏子凌都沉默隐忍得叫人心疼。
过了前边的小门,莫姑姑突然停下脚步来,笑着蹲下身,给魏子凌整理了一下衣裳:“二皇子衣摆都跪皱了,奴婢给您理一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前边的一大群人便走远了,四周很快恢复了安静,他的衣摆根本没有皱,魏子凌知道。
起身后,莫姑姑选了另一条更安静些的路走,魏子凌回过头,看了一眼变成黑点的人群,小声道:“皇后娘娘醒了,我不用去看看么?”
莫姑姑摇头:“皇后娘娘需要休息。”
魏子凌却不这么认为。
这皇宫里的一切,看上去触手可及,可离他又那么遥远,在南泉寺的时候,魏子凌知道拳头和蛮力能够解决百分之八十的小混混和恶霸,只要你豁出命去打,他们就会知难而退,面对姑子们的时候,你只需要装傻干事,任由她们漫骂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便能填饱肚子,捡到能缝补的衣裳来穿,可是在这个宫里,魏子凌以前的那些生存‘技巧’,都毫无作用。
他尝试用拳头呵退魏子策,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好欺负,可为此受到更大惩罚的,好像也是他。
这宫里不缺吃食,不缺衣裳,没人会再殴打他,谩骂他,虐待他。
但魏子凌只觉得新空荡荡的,这宫里冷清寂寥得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牢。
莫姑姑只是在教他小心翼翼的龟缩在澜院里,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做出格的,这样的话,至少接下来的日子,他会衣食无忧的活下去。
所以不要去魏离跟前,不要去虞澜清跟前,做好该做的,便够了。
可莫姑姑不知道魏子凌要的是什么,他进宫来,不是为了这口饭这件衣裳,他是来寻亲的。
他要的是亲人,是承认他,接受他,容纳他的亲人。
可惜的是,入宫的这段时间,没有人愿意走到他的身边来。
既然没人来,那么就他自己去,自己选一个,真正成为这皇宫里的一员。
魏子凌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还会被打他也不在乎,一身皮糙肉早就挨惯了,留一口气儿,他还能像蟑螂一般活过来。
一回到澜院里,魏子凌便跟莫姑姑说自己想吃炖汤,莫姑姑笑着说好,挽起衣袖便下厨去了。
魏子凌趴在门框边,看着莫姑姑走远进了厨房里后,才出门朝着放杂物的小屋子过去,他记得莫姑姑总是在这里边能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翻翻找找半响,总算是找到一个墨绿的小瓷盅。
魏子凌咧嘴笑起来,抱着小瓷盅跑回自己的屋里,又拿起桌上的凉茶壶,在阶梯下的墙角边把小瓷盅洗了个干净,猫着腰瞧一眼厨房那边,能隐约听见莫姑姑忙碌的声音,赶忙提着东西又进了屋中。
他拿帕子仔仔细细把小瓷盅擦干净,放到莫姑姑瞧不见的角落先放好,随后便乖乖的坐到桌子旁,等着开饭。
炖汤时间可不短,莫姑姑把砂锅煨上火,回来看魏子凌,小家伙趴在桌子上,睡得一脸的不安稳。
莫姑姑叹口气,上前轻轻把他抱起来,脱了鞋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这冬日里趴着睡,最是容易感冒,背后的伤痕才刚结痂,可千万要小心些才是。
这些天魏子凌确实也累,为了想引起魏离的注意,每天都是头几个去的,又是最后一个才走,但魏离拢共也没看到他几眼,稍微扫过,也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莫姑姑给魏子凌理了理散在脸上的头发,看向他嘴上的遮掩物,良久之后,才起身出去了。
醒来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黑了,莫姑姑刚炖好了汤端进来,屋子里都是香味儿。
魏子凌赶忙起身跑上前坐下,晃了晃桌上的水壶,朝莫姑姑咧嘴笑起来:“姑姑,没水了。”
莫姑姑擦了擦手,给他乘了一碗肉以后,才接过水壶出去添水。
魏子凌赶忙把自己找到的小瓷盅翻出来,小心翼翼的拿大汤勺把小瓷盅装满,随后盖好盖子,又放回了原位,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赶忙喝了口汤压压惊。
莫姑姑回来得也快,最开始魏子凌还让莫姑姑和他一块儿吃饭,可莫姑姑总说主子和奴婢不能同桌进食,坏了规矩,怎么也不坐,现下魏子凌也不说了,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吃得也快。
他吃得香,莫姑姑也高兴,见他两三碗下肚后,这才满意的收了东西,自己下去吃了。
临走前,魏子凌喊住莫姑姑,说自己今天实在有些累了,让她别管自己,略消消食便睡。
莫姑姑倒是没怀疑什么,应声说好后,端着东西下去了。
魏子凌在屋子没找到食盒,只能用棉布把滚烫的瓷盅包裹起来,吹灭了屋里的蜡烛,轻手轻脚开门关门,猫着腰蹲着身子,就这么悄咪咪的跑出了澜院。
没办法,莫姑姑不让他去,他就只能自己想想法子了。
出了澜院魏子凌便一路小跑到宫道上,入了宫道人多的是,随便拉着个小太监,便找到了凤羽宫的宫门口。
碧荷和惜荷两个丫头守着门,之前来看虞澜清的嫔妃们都给拦回去了,原想着这么点儿了应该没事了,两人正小声说话呢,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蹿到了自己面前,小脸跑得通红,一到凤羽宫门口就给跪下了。
碧荷吓一跳,赶忙往惜荷身后躲,还是惜荷镇定些,借着灯笼的光,瞧清楚这是魏子凌:“二皇子,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说罢,又伸出头左右看看,“跟着您的姑姑呢?”
魏子凌把瓷盅抱在怀里,一双眼睛闪着光的倒影:“姐姐,我想看看皇后娘娘。”
惜荷怔了一下,随后蹲下身子,想把魏子凌拉起来:“二皇子,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您今日先回去吧。”
魏子凌跪着没动。
惜荷这才注意到魏子凌抱着的东西,那棉布能抵得住几分热气,小家伙死死抱着,手都红了,惜荷皱眉,赶忙把魏子凌怀里的东西接过来放到一边,拉起他的手看:“这东西这么烫,谁给二皇子做的暖手的?这么简陋不怕挨板子?”
魏子凌赶忙摇头:“不是的,这是我给皇后娘娘带的汤,娘娘病了,要好好补补身子才行,姐姐让我进去吧,我看看便走。”
惜荷很是为难的沉默,凤羽宫素来是不要外头的吃食的,若是不接,又怕伤着了二皇子一片孝心。
正在犹豫踌躇不知道怎么是好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声音:“你在这儿做什么?”
惜荷和魏子凌同时抬头看,正撞上魏离笼罩在阴影里的瞳孔,惜荷赶忙跪下行礼:“皇上万安。”
魏子凌愣了一下,随后也抬手问安:“父。。。父皇。”
“朕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魏子凌被魏离这样冷漠质问的口气搞得有些生气,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是要对皇后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他不过就是耍了点心眼进宫认亲,魏离真把他当成心思歹毒的坏孩子了么?
见魏子凌吞吐,惜荷赶忙接过话来答道:“回皇上的话,二皇子是来给皇后娘娘送煲汤的,二皇子关心皇后娘娘身子,所以夜深了还念着要来探望。”
惜荷这么一说,魏离脸上的神情才缓和一些,他看一眼地上那个包的丑陋的东西,魏巍撇眉:“带回去吧,皇后有专门配置的药膳,你这个没什么用处。”
说罢,撩起衣摆便越过魏子凌往里走。
惜荷有些不忍,觉得皇上对二皇子比当初对大皇子还要更不喜欢一些。
“父皇。”魏子凌喊住魏离,鼓足了勇气,磕头道,“父皇,我想去看看皇后娘娘。”
魏离侧过身,想都没想便拒绝:“看来莫兰管不好你,大晚上的,还能让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到凤羽宫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瞧着,你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非要等朕撤了莫兰给你换一个姑姑,你才顺心了?”
魏子凌瞳孔猛地一缩,捏紧了拳头,心里觉得委屈又不甘心,争辩一句道:“父皇罚我,我无话可说,可之前也是皇后娘娘送药给我,伤口才能好得这样快,如今皇后娘娘卧病在床,我自然也该来看看,父皇,我只看一眼,看过了心安,便回去了。”
魏离没看他,背影看上去很是凄凉:“朕说了,回去。”
魏子凌不知道魏离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过是想去看一眼罢了。
魏离像是一堵墙,一堵让他铭记自己不同的墙,他是这宫里的异类,融不进来的。
“父皇,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您的儿子?”
魏离回头,眯着眼睛看他:“你姓魏,这一点还不够说明么?往后朕不想再听见这种蠢问题。”
“既然我也是您的儿子,那为什么魏子善有母亲,魏子策有母亲,魏子珏也有母亲,他们都有,我却没有,父皇,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澜院里,那里太安静了,我很害怕。”魏子凌看着魏离的眼睛,勇敢的想要去靠近,哪怕一点点,也想让他知道。
魏离盯着他,良久后,轻声开口:“你当然有母亲,你母亲,本事极大,眼界极高,只差那么一点,便要了朕的性命,夺了朕的江山,毁了朕的一切,你怎么会没有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