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颖愣了一下。
半响后,才反应过来这丫头都说了些什么。
“景大人生气了?”
绣心摇头:“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我自己先跑了。”
典型的做贼心虚又偏要恶向胆边生,月颖噗嗤笑出声来:“这就是你要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的原因?”
绣心瞪起眼睛:“姑姑怎么能笑我呢,早知道也不跟姑姑说了。”
月颖掩嘴,片刻后,抬手揉了揉绣心凌乱的头发:“傻姑娘,既然遵从本心做了,就不要担心害怕了,今日就别去伺候娘娘了,早些睡,我先过去了。”
绣心不太明白月颖眼中的笑意是什么意思,见月颖起身离开,还顺带着把门关上了,也不好意思再叫住月颖。
她叹口气,把脸搭在桌子上:“姑姑说得轻巧。。。这可怎么睡得着啊。”
月颖从绣心那里出来,指挥小宫女们烧水送来,回屋里伺候虞澜清更衣的时候,虞澜清问道:“绣心已经睡了?”
“小姑娘做了件勇敢的事情,正害羞呢,奴婢让她别过来了。”月颖答一句,看向铜镜里虞澜清的脸,“只是。。。娘娘舍得姑娘么?”
虞澜清勾起嘴角:“她自幼跟着我,这些年事情像是扎推一样的来,挑来挑去,本宫总也看不上一个称眼的,如今孩子们都大了,贤妃的事告一段落,宫里总要太平几年,她和景胜两心相悦,本宫舍不舍得不要紧,只要她能够幸福就好。”
“姑娘自然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月颖的神情黯淡了几分,看上去,像是勾起几分伤怀的往事。
虞澜清注意到月颖的表情,稍稍回过身来:“说起来,本宫一直也想问问你,当年本宫入宫的时候,你本可以借着恩典出宫的,为什么。。。留下来了呢?”
六年前,帝后大喜,太后恩赐,所有愿意出宫回家的宫人们,都可以选择出宫去,月颖没走,留下来做了凤羽宫的姑姑,新婚夜那晚,也是她问的虞澜清,要不要那柄玉如意。
听虞澜清问起,月颖故作轻松的笑笑:“奴婢孑然一身,又曾经受过太后娘娘恩典,太后宅心仁厚,让奴婢一定多多帮衬娘娘,可奴婢真心觉得,今生能够遇见皇后娘娘,是月颖的福气,有奴婢在这里,绣心姑娘也能安安心心的嫁人了。”
虞澜清眨了眨眼睛:“在宫外,已经没有你牵挂的人了么?”
月颖把最后的珠钗放下,叹了口气:“原本是有的。”
后来便没有了。
是段伤心往事,月颖不想说,虞澜清也没有再问,正好小宫女端着热水进来了,月颖赶忙上前接过来,梳洗完毕,扶着虞澜清上床之后,月颖便退下了。
虞澜清看着月颖的身影走远,垂下了眼帘。
第二日一早,绣心盯着两个熊猫眼,垂头丧气的便来伺候虞澜清了,月颖看一眼绣心,轻呼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么?”
虞澜清也赶忙看过来,被绣心睡眼朦胧又可怜兮兮的样子逗笑:“昨夜见了心上人,高兴得一晚上没睡么?”
绣心左看看月颖,右看看虞澜清,跺脚捂脸道:“娘娘,姑姑,别打趣我了,我。。。我就是。。。”
虞澜清掩嘴笑笑,让她赶紧回去歇着,这样子在凤羽宫当差,旁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绣心困得走路都是飘的,谢过虞澜清的恩典,赶忙回去补觉了。
今日早朝之后,景胜特意没有走,在苍云门前站了好半响,又折回去乾明殿了。
魏离正要往凤羽宫去,见景胜回来了,又不得不坐下身来,问道:“朕不是许了你假期么?那么几年在外边拼命,回来了好好休息休息,御前多得是人。”
景胜抽了抽嘴角,看来魏离是以为他折回来是为了这事。
景胜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皇上,你之前说,微臣可以求一个恩典,当日微臣没有想好,微臣。。。微臣今日已经想好要什么恩典了。”
他跪下身来,端端正正给魏离磕了个头,昨夜想着绣心的话,乐得一晚上也没睡着,她已经等了自己那么久了,景胜不想让她再等了,她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皇后娘娘又那么疼她,景胜是怕,万一皇后娘娘心里已经有了旁的人选,或者是拖得久了,被旁人提前下手了,那就追悔莫及了。
景胜虽然是头一回对一个女生动了心,但他性子素来果决,绝不拖泥带水,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明白了绣心的心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原本是求恩典来的,魏离松口气,点头道:“想要什么,尽管跟朕开口就是了。”
“微臣。。。想求娶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绣心姑娘。”
景胜话音落下,魏离便被呛了个半死。
他咳得跺脚,吓得诏安赶忙上前去给魏离拍背顺气:“皇上您慢些,您慢些。。。”
魏离缓过劲来,盯着景胜,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微臣说,微臣要娶绣心姑娘为妻,还望皇上能够成全。”景胜再次磕头,一脸的正经。
魏离深吸口气,靠在背椅上,尚且还没缓过劲来。
眼前跪着的,是那个杀伐果断,从不被儿女情长拖累的景胜。
他曾经说过,自己这样的人,就应该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说不准哪一天,人就没有了。
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为一个女子求恩典赏赐的时候,魏离觉着,时光真是匆匆,转眼间,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到了需要安定依靠的时候。
景胜做事情从来认真,他既然求了,那便是想好了的事情,只是。。。魏离实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跟绣心纠缠到一起的。
魏离深吸好几口气,缓过劲儿来后,撑着下巴问道:“你跟绣心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跟朕说了,不然朕到皇后跟前为你要人,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来,太过尴尬。”
景胜听魏离这口气,便是答应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突然憨笑起来,魏离真是受不了,捂着眼让他说就说,别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景胜便捡着自己记得的重点说了,只是早期的一些小细节,自己记得不太清楚了。
魏离听得津津有味,前往凤羽宫的路上,都还在细细回味,勾着嘴角道:“这小丫头可以嘛,旁人瞧见景胜那凶样,躲都躲不及,她倒是不怕。”
勇气可嘉呀。
魏离来的时候,虞澜清正和三个孩子在一块儿,就要年节了,魏云熙吵着要在宫里搞些好玩的东西出来,一见魏离进来,赶忙撒了拽着虞澜清衣裙的手,朝着魏离便扑过去了:“父皇!父皇!”
魏离弯腰一把将魏云熙抱起来:“熙儿又重了些,看来有好好听母后的话多吃饭对不对?”
魏云熙笑得弯起眼睛来:“母后说,等熙儿再大些,就可以跟大哥哥一块儿念学了,到时候熙儿也要学武,所以要多吃些!”
魏离笑笑,摸了摸魏云熙的头,让月颖带着孩子都下去,他和皇后有事情要说。
魏离坐下后,虞澜清顺手帮他拍掉一些方才不知道哪里蹭到的泥土。
这些年,他们之间越发的默契,爱情渐渐变成亲情,激情退却后,更多的是细水流长的平淡生活,岁月似乎在她身上停止住了流转,魏离看着眼前的虞澜清,她和刚入宫的模样,没有半分的差别。
“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虞澜清笑笑,递给魏离一杯热茶,“外头冷,皇上暖暖身子。”
魏离回过神来,划拉了一下茶盖,吹散热气,喝了一口,唇齿留香,这样的味道,在这些年里,也已经成为一种骨子里的记忆。
“绣心那丫头呢?怎么不见她伺候你?”魏离从方才进来就没看见绣心。
虞澜清一听魏离说话,便知道定然是景胜去开口求了人了,勾着嘴角,随后故作不高兴的扭过身子,闷声道:“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臣妾的宫女来了,莫不是皇上觉得如今后宫空乏,想要填补几人?皇上若是想要,臣妾安排选秀就是了,外头那么多年轻的权贵之女,过两年又长起来一批的。”
魏离赶忙放下茶盏:“朕。。。朕哪有那个意思,朕知道,这些年宫里乌烟瘴气的,你受累得很,咱们不都说好了么,不要新人进宫来了,况且,朕就随口问一句,哪里见得是朕要问她了?”
虞澜清憋着笑,回过身来:“那皇上的意思,便是替旁人问的了?”
魏离连连点头:“那可不,皇后应该认得,御前的景胜,刚刚平定水贼水盗回来的御前一等侍卫。”
虞澜清颔首,说认得。
“别看他之前一介草民,家祖上一贫如洗的,如今他也算是朕的大功臣,前途无量的。”魏离自然也晓得绣心跟了虞澜清半辈子,是虞澜清最看重的一个宫女,早前说起绣心,虞澜清也不止一次说过,一定要给绣心配一个好人家,魏离就是不晓得,在虞澜清的心里,景胜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人家。
虞澜清挑眉:“皇上是替景大人来开口要人的?”
魏离嘿嘿一笑:“这不。。。说好了要给他一个恩典么,那混小子,便用来求娶绣心了。”
皇帝的恩典能用来求绣心,也算是一片真情了。
虞澜清对此还算满意,不过要把绣心就这么交出去,却还是不放心。
“他既然求娶绣心,自然有话请皇上带来吧。”虞澜清抬起眼眸看向魏离,“绣心是臣妾心里很要紧的人,他若不是真心真意,臣妾万不敢把绣心交给他。”
虞澜清说得不错,景胜的确有话带来,魏离也是听了他的话,才到虞澜清跟前来开这个口的:“他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是个粗人,朕也问过他了,对绣心是不是真心的,景胜说,他那样的人,在泥泞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是土里最卑微的虫子,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好,可昏暗里活着的虫子,有朝一日破土而出,见过了阳光,便一辈子也不敢轻易辜负了,若有背弃信誓的一天,自当请皇后亲斩。”
魏离说完,与虞澜清沉默对视良久。
好半响之后,虞澜清才笑起来:“如此,臣妾便替绣心,谢过皇上恩典了。”
景胜和绣心的事情,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年节在即,虞澜清想赶在年节前,让绣心出嫁。
她是虞澜清身边的一等宫女,嫁妆是虞澜清几年前就早就备好了的,这么多年,只等着这么一天。
知道虞澜清这么快就把事情和日子定下来了的时候,绣心在虞澜清跟前跪着哭肿了眼睛。
月颖在一旁劝着,说这是大喜的事情,姑娘可千万别再哭了,娘娘身边还有我呢。
这么一句话,绣心便哭得更厉害了。
绣心在虞澜清身边近20年,见证了虞澜清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陪着虞澜清风风雨雨走过每一条路,她在虞澜清身边的时间,是魏离的好几倍,她的确爱慕景胜,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可这么快就要离开宫里,离开虞澜清身边,绣心还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
虞澜清抱着绣心,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小时候,绣心闯祸受了责罚,也是爱这样扑在她腿上哭,如今越长大,越发像小时候的样子了。
“景胜的府邸就在京城里,你嫁过去,还可以替本宫常回虞府去看看,再说。。。离得又不远,往后相见,总还是能够见到,你年岁也不小了,连云熙都要四岁了,你再陪本宫在宫里这么耽误下去,可怎么是好?”虞澜清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春日里扶过发梢的清风,“景胜已经求了皇上的恩典了,本宫也已经答应了,时间虽然赶得紧促,但是夜长梦多,本宫不想再拖着了,尽早办了,本宫放心。”
绣心哭得哽咽:“娘娘,奴婢舍不得你,奴婢。。。奴婢从来没有离开过娘娘。”
“不是离开本宫。”虞澜清抬起绣心的脸,用绣帕把她脸上的眼泪都仔细擦干净,“是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绣心咬紧嘴唇,因为虞澜清的一句话,眼泪更是决堤一般止不住。
月颖站在一边,也为眼前的一幕动容,她和绣心共事六年,现在绣心要出宫嫁人了,她也真心为绣心感到高兴。
哭得够了,绣心才往后挪了挪膝盖,给虞澜清磕了三个头。
见这丫头终于是不闹别扭了,虞澜清才笑着让月颖把她扶起来,打趣着说裁制婚服的事情,两人一左一右的逗绣心,这才把绣心逗得破涕为笑,脸红起来。
因为是正妻,所以绣心的嫁衣也是虞澜清亲自挑选的正红色,她从凤羽宫出嫁,红妆十里相送,是虞澜清给绣心备下的嫁妆。
出嫁的那天早上,虞澜清特意起了个大早,赶来看绣心最美的模样。
宫里最好的姑姑被虞澜清找来给绣心梳头,愿她一生和美。
新娘子的妆容,是月颖亲自上的妆,在宫里那么多年,绣心从来没仗着虞澜清的宠爱穿过逾越自己身份的衣服,今日打扮起来,她才发现镜子里面的自己,竟然可以这般好看。
虞澜清接过月颖递来的簪子,亲自给绣心簪上,绣心想起身请安,被虞澜清摁住,她看着镜子里的绣心,轻轻一笑:“真好看。”
今天的她,是最好看的。
迎亲的轿子已经在凤羽宫外等着了,可惜的是,虞澜清只能送到凤羽宫外,不能亲自去喝一杯喜酒,算是唯一的遗憾吧。
绣心看着虞澜清的笑脸,鼻子一酸眼睛又红了:“娘娘。。。”
虞澜清赶忙捏了捏绣心的肩膀:“今天你可是新娘子,千万不要把脸哭花了,不吉祥,今天都要高高兴兴的。”
“是啊,今天是姑娘的好日子,姑娘千万要笑呵呵的。”月颖也赶紧帮嘴说一句,“姑娘放心吧,娘娘身边。。。还有我呢。”
绣心看向月颖,伸出手握紧了月颖的手:“姑姑,娘娘就拜托你了。”
此时吉时还没到,虞澜清还能和绣心说几句话,可是该说的话,这几天早就已经说完了,她只是看着镜子里的人儿,想要把她现在的模样永远刻在自己的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吆喝声,小安子笑嘻嘻的从外头跑进来,拱手道:“娘娘,时辰到了。”
该走了。
虞澜清点头示意知道了,伸手拿过一旁的红盖头,亲自给绣心盖上,她拉着绣心往外走,提醒她小心脚下的门栏。
上轿前,月颖在绣心手上塞了个苹果,意为平平安安。
虞澜清握紧了绣心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的。”
离开这宫墙,去过自己的生活。
绣心肩膀微抖,怕自己哭出来,赶忙钻进轿子里,外头鞭炮打鼓的声音也随之点起,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轿子摇摇晃晃的启程,走向远处。
月颖搀扶着虞澜清,就站在这里看着,送亲大队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连鞭炮铜锣的声音也渐渐远了,可虞澜清还是这么站着。
她了却一桩心事,说不上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就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是漏了风的窗户。
魏离知道虞澜清一定会送绣心,他算着时间赶过来的时候,虞澜清果然还站在凤羽宫外。
魏离突然出现在身后,揽过虞澜清,月颖楞了一下,看清楚来人后,赶忙垂首退下了。
魏离顺着虞澜清的视线看过去,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舍不得了?”
“也不是。”虞澜清感受到魏离有力温暖的掌心,心中空荡荡的感觉瞬间安定不少。
“你往后想你的丫头了,就让她进宫来陪你说话。”魏离冲她笑笑,眨巴眨巴眼睛,“让你母亲和你嫂子都来。”
虞澜清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嗔他一眼:“皇上尽说胡话,这不合规矩。”
魏离挑眉,甚是牛气的拍了拍胸膛:“什么规矩?朕就是规矩。”说罢,又孩子气的往虞澜清脸上蹭了蹭,“你是朕的皇后,你想见谁见谁就是了,想让谁进宫陪你说话,你就安排一盏轿子去接,谁还敢说三道四不成?谁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到朕跟前来跟朕说!”
魏离说得有板有眼,把原本还有些失落的虞澜清逗笑了,她靠到魏离怀里,幽幽道:“臣妾是在想,若是等到云熙和云思到了要嫁人的年纪的时候,臣妾和皇上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的功夫罢了,臣妾已经和皇上在一起这般久了。”
“久么?”魏离拉着虞澜清往屋里走,“你入宫也才六年时间,咱们时间还长着呢,等孩子们长大,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会朕才四十多岁,照样带你围猎场上猎鹿!那会儿朕应该已经立了太子了,哦,也就是咱们的珏儿,到时候,朕把政事都交给他,他年轻,让他和朝堂上那些老古董扯皮去,朕就带着你到处转转,你不是想去看看外边的天地么?朕带你去就是了,到时候咱们到大周去,让大周帝招待咱们!就咱们两个人!不带他玩儿,气死他!”
魏离还记着之前周苍泓的事儿,说这话的时候还气呼呼的,好似那时候大周帝还能惦记着她似的。
听着这些未来蓝图的规划,虞澜清对未来的茫然,竟然也渐渐变得明朗期待起来,她在廊下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天空。
这世界太大了,虞澜清从来不敢奢求自己有看遍山河风景的那一天,可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够走出皇宫,到世界各地去看一看,即便只是踏上路途,即便只能到大魏的尽头,那么,也算是不辜负了这一生吧。
魏离扯了扯虞澜清的手,疑惑的看着发呆出神的她:“看什么呢?”
虞澜清回过神来,她看着魏离,轻轻笑起来。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