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珠的信被虞澜清收藏在梳妆柜的底层里,贤妃去世的消息,并没有瞒着四皇子,只是孩子现在还小,尚且不能清楚的明白,一个人永远的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华珠的下葬依旧采用的是妃位的规格,一路从皇城送往妃陵,冥纸洒满天,江湄带着魏子策在城楼高处眺望。
魏子策偏过头,看着江湄的侧脸:“江娘娘,母妃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湄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直到南华珠送葬的队伍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江湄才转过脸,摸了摸魏子策的头:“等子策再长大些的时候,就明白了,在那之前,子策就跟着江娘娘生活,好不好?”
魏子策眨了眨眼睛,垂下了眼帘:“母妃说,大哥哥是没有亲娘的人,所以过继给了母后娘娘,是别人家的儿子,子策是有亲母妃的人,不能是别人家的儿子。。。”
她生前,竟然还跟孩子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么?
江湄眯了眯眼睛,抱着魏子策往城楼下去:“皇后娘娘也好,江娘娘也好,都是疼子策的人,你母妃知道也会开心的。”
魏子策懵懵懂懂的点头,靠在江湄的怀里,感受到温暖有力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江湄的话很悲伤很悲伤,方才看见的情景,也像是此生再也不会看见了的样子。
可昨夜未眠,在月影宫主宫的正殿里跪了大半夜,这会儿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江湄温柔的声音在耳畔,魏子策迷糊间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
肚子很饿,这段时间住在江湄这里,已经对这边院子的房间不觉得陌生了。
脑子还有些迷糊,魏子策揉着眼睛,带着些没睡醒的哭腔的喊:“明言姑姑~”
外面的人听见声响,推门进来,把魏子策抱起来的是飞花,她满脸的笑意,对魏子策道:“四皇子醒了,是不是饿了?饭菜都做好了,主儿正等着四皇子呢。”
魏子策半睁着眼睛,由着飞花帮他换衣服,眨巴眨巴眼睛半响,才反应过来,明言姑姑也跟着母妃走了。
以前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好像再也见不到了,魏子策努力的回想,发现自己已经有点想不太起来明言的模样,小孩子的悲伤来得迟钝又缓慢,他心里难受,却不知道为什么难受,眼眶一湿,眼泪吧嗒吧嗒的就落了下来。
飞花手上的动作一滞,被魏子策突如其来的眼泪搞得手足无措的,赶忙把魏子策抱在怀里:“四皇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想要母妃。。。”魏子策哭得厉害,委屈巴巴的开口,“想要明言姑姑。”
飞花没辙,给魏子策穿好外衣,抱着便往正屋过去。
一进屋江湄便听见哭声,赶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飞花抱着孩子快步进来,为难的开口:“主儿,四皇子怕是梦见贤妃了,哭得厉害,要找贤妃。”
江湄心疼的把魏子策抱过来,这么小的孩子,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之前住进来的时候还因为新鲜兴奋没什么事,给他表演过几次射箭,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今日去看了贤妃的棺柩离开,毕竟是亲母妃,心里肯定是有感应的,哭一场也好,在还能哭的年纪放肆的哭出声音来,伤口会好得快一些。
江湄示意飞花把饭菜都端过来,随后让她出去,屋子里只留着江湄和魏子策两个人。
江湄抱着魏子策坐下来,小声哄他:“子策乖,江娘娘在这里呢。”
魏子策拽着江湄的衣袖,眼泪鼻涕都蹭到了她的衣服上:“江娘娘。。。子策想母妃,子策想要母妃。”
“母妃。。。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了,去给子策祈福祈祷去了,盼着子策乖乖听话,健康长大,愿望实现,母妃就会回来了,在那之前,子策不是和江娘娘说好了么,会好好的,对么?”江湄轻轻拍着魏子策的后背,“子策是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起来呀,不然怎么等母妃回来呢?”
魏子策抽抽鼻子,把脸埋在江湄的怀里。
许久之后,哭声才止住了。
一天没吃东西,饭菜的香味飘得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小孩子总是容易被转移注意力,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的时候,便忘记了自己方才哭得稀里哗啦的事情了。
“饿了?”
江湄笑笑,让魏子策坐正,给他擦干净脸,擦干净鼻涕,之后亲自把碗端过来,拿菜拌好,喂给魏子策吃。
怕魏子策吃不惯,江湄还专门把南华珠院子里的厨子要过来了,做的都是魏子策素日里喜欢吃的味道。
果然,有了美食果腹,小孩子的心情又渐渐好起来,江湄告诉他,明天开始,他还是可以接着和大皇子一块儿锻炼念学,问他愿不愿意去。
魏子策连连点头,红彤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子策最喜欢大哥哥了。”
小孩子的喜欢,最是干净真切。
真希望他们这样的兄弟情,能够一直坚固维持下去。
事情过去两个月,从靖安国公府和南华府搜查出来的银两全部用在了支援水贼水盗的事情上,终于在光庆七年的元月,彻底平息了此番事件,经历三年多的时间,景胜及江家,终于赶在年节前,回到了京城。
此番归来,江家以及景胜皆是一等功勋,江家的荣耀是江湄的荣耀,而江湄的荣耀,如今也是魏子策的荣耀。
绣心得知景胜就要回来了,从一周以前便开始激动,凤羽宫里人人都看得出来绣心的小心思,偏她自己觉得自己藏得蛮好。
虞澜清说年节要做新衣,实际上也是借着这个由头,让绣心能穿上好看的新裙子去见景胜,小丫头苦苦等了三年,终于是盼着他平安回来了。
月颖领了虞澜清的命,专门带着绣心去她的仓库里选了一匹上好的料子,绣心可不敢要,还以为月颖是背着虞澜清带她来的,赶忙拽着月颖就往外走:“我知道姑姑疼我,可这是娘娘的东西呢,我可不能要的。”
月颖哭笑不得,伸手刮绣心的鼻子:“你那点小心思,真以为能瞒过娘娘?这是娘娘让你来选的,傻丫头。”
绣心眨巴眨巴眼睛:“娘娘她。。。”
“三年没见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他的,他现在可是一等功勋加身,回京之后,定然会有官职在身了,到时候皇上分封府邸,你要像以前那样在御前时时见着便不容易了。”月颖拉过绣心的手,把自己袖中用帕子包好的发簪拿出来,递给绣心,“这个也送给你。”
“这。。。”这是虞澜清之前赏给月颖的发簪,白玉雕刻的莲花,当时绣心还羡慕了好久,“姑姑,这我不能要,这是娘娘。。。”
“拿着。”月颖打断绣心的话,把簪子簪到她的头上,“我早就过了出宫嫁人的岁数了,这辈子铁定了心,是要伺候娘娘一生的,这簪子我放着也是放着,白白浪费了娘娘的一片心,我瞧,你戴着就很好,花朵一样的年纪,别穿那么素净了。”
她们都知道。
绣心红了眼眶,她的那点小心思,不管是虞澜清还是月颖,都想成全。
真好。
这人世间,能遇见皇后娘娘,能遇见月颖,真好。
绣心把眼泪擦掉,抬脸笑起来,跟着月颖到里面选了一匹月光柔的料子,赶在景胜回宫的前一天,把衣裳做出来了。
为了给功臣接风洗尘,当天在宫里是有庆功宴的。
虞澜清特意让月颖陪着自己去赴宴,小安子猫着腰在席间穿梭,给景胜带话,说绣心在告别那天的湖边等他。
景胜得了消息,明显心不在焉,他握紧了腰间带了三年多的荷包,上面的针线已经被磨得有些松散了,这些年。。。他也时时会想起,宫里这个总是跟着他,对他天天微笑,说他受伤会担心的小宫女。
现下回来,他还怕她已经把自己忘记了。
看来,她还记得的。
景胜嘴角勾着笑意,心里边的焦急连自己都没有清楚的察觉到,便借口说喝醉了酒要去更衣,匆匆离开了宴席。
虞澜清盯着景胜的一举一动,见他出去了,松了一口气,也拿起手边的筷子,给魏离夹了几块肉在碗里:“皇上吃些东西,一直这般喝酒,伤身。”
水盗水贼根治,魏离是高兴坏了,听虞澜清这么说,赶忙收敛的把酒杯放下,报以让她安心的微笑:“皇后提醒得是。”
景胜出了宴会,便小跑着朝绣心所在的地方而去,快要到的时候,才稍微放满了脚步,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
他。。。竟然很紧张,心跳也很快。
湖边亮着几盏灯,朦胧照亮湖边人的身影,景胜慢慢走过去,靠得近了,才出声喊道:“绣心姑娘。”
绣心的背僵直了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冬日的湖边微凉,带着湿气的风,把她的秀发吹得浮动起来。
“景大人。”
她今日穿了新衣,珊瑚红的颜色衬得她肤白胜雪,格外好看。
景胜看得呆住了,绣心叫了第二遍的时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垂下头支吾了半响,也没敢走上前去。
脸有些发烫,景胜把荷包握紧在手心里,明明是冬日,他却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珠,好在现在是晚上,看不清楚他微红的脸。
绣心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自己,心里有些失落,毕竟已经三年没见了,或许景胜觉得她这样叫他出来太冒昧了,有些生气了吧。
“景大人,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不过既然已经见到了,该说的话,绣心还是想一次性说清楚了,月颖跟她讲过,人生苦短,千万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勇敢的跨出第一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相反,勇敢的女孩儿,往往战无不胜。
跟在虞澜清身边那么多年,若连表明心迹的勇气都没有,那她也太过于逊色了。
景胜紧张的回答:“挺好,就是。。。”
绣心望着他,等他接着说,景胜抬起眼帘,看着就在不远处,目光灼灼的绣心,舔了舔嘴唇:“就是不敢轻易受伤,怕有人会担心。”
他还记着自己的话,绣心一下子笑起来,看她笑了,景胜也抬起手抓了抓脑袋,跟着傻笑起来。
景胜一抬手,绣心便看见了他挂在腰间的东西,楞了一下,随后不自觉的朝着景胜走过去,景胜见她快步过来,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你。。。”绣心贴近,用手拿起荷包来,仔仔细细看了会儿,这的确是当年她在这里硬塞给景胜的荷包。
她还以为,像是景胜这样的人,是不会戴这样儿女情长的东西的,看荷包的磨损,他应该是一直都戴在自己的身边的。
被绣心这么近的看到自己的小心思,景胜紧张得一动不敢动,抬高了脸屏住呼吸,直到绣心后退了两步,他才长出一口气。
知道了景胜并不是讨厌自己,这些年他也念着自己,绣心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她扯了扯裙摆,噘着嘴小声道:“我自己做的新衣裳呢,今天才是头一回穿。”
景胜木讷的点头:“好。。。好看得紧。”
绣心勾着嘴角笑:“景大人的荷包都要坏掉了,过段时间我做个新的给你吧。”
景胜还是木讷的点头,被绣心好看的笑容吸引:“好,都好。”
见他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就晓得自己说一句答一句,绣心撅嘴抬脸看他,气鼓鼓的靠近:“你有受伤么?给我瞧瞧。”
景胜赶忙摆手:“没。。。没。。。”
见绣心挑眉,显然不信,这才泄气道:“伤是有一些,但都已经好了,况且。。。都在身上,疤痕丑的很,姑娘别看了。”
绣心心疼了一下,出去办差事那么危险,还好人平平安安回来了:“景大人。”
她喊他,景胜下意识的应下,四目相对,他清楚的看见,绣心的眼睛里落满了星辰。
“我要回去了。”绣心咬了咬嘴唇,率先挪开了眼。
景胜反应过来,挪开一些身子:“那,那我送你。”
“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绣心嗔他一眼,真是笨死。
景胜连连点头,是不像样子,姑娘家的清誉是最要紧的:“那。。那你慢些,我在这儿看你先走。”
绣心被气得够呛,轻轻一跺脚,提起裙摆,快速踮起脚尖在景胜的脸上点了一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忙越过他就跑远了。
景胜脑子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要拉住人的时候,绣心早就过了桥,只能看见背影了。
景胜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喜欢着,被人惦记着的一天,更没有想过,孑然一身的自己,也会有一天有了心中牵绊的人。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颊,身边似乎还残留着绣心的香味,景胜垂下眼帘笑起来,今日回来复命的时候,魏离还说让他自己求一个恩典,早些时候还没有想好要什么,现下。。。倒是知道要什么了。
景胜抬高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他是见过最黑暗的人世间是什么模样的人。
可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敞亮。
多年阴霾的心中落入了光。
她的笑容,就是人世间的阳光。
绣心一路跑回凤羽宫,届时宴会还没有散,她冲回自己的房间里咕噜噜喝下三杯水,才稍微镇定了一些。
随后,她想起自己方才做的事情,脸都要烧得爆炸了,她捂着自己的脸,躺到在床上滚了好几转:“疯了,疯了,绣心你这死丫头,真是疯了,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呢!景大人那么正经的一个人!你真是疯了!”
绣心把枕头扯过来盘着,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自己刚才干过的蠢事情,越想越觉得自己完蛋,简直大胆过了头,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真是喜欢一个人就彻底被冲昏了头脑,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样子,又气又急,竟然。。。
唉,绣心长叹一口气,崩溃的踢掉鞋子,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彻底裹成了一个粽子。
景胜重新入席没多久宴会便散了,因为喝了酒,所以今天不少人都宿在了宫里,虞澜清一路上还在跟月颖说绣心这丫头定然是早就回来了,可进了正屋,却没瞧见人。
“姑娘害羞了呢。”月颖打趣一句,扶虞澜清坐下后,说自己去绣心的屋里瞧瞧。
月颖轻手轻脚的到房门前,敲了敲门:“姑娘歇了么?”
里头没动静,蜡烛还亮着呢,月颖掩嘴笑笑,又敲了敲门:“我进来了,姑娘。”
还是没动静,月颖伸手推门,一眼就瞧见里边床上鼓鼓的,里边的人儿还在翻动身子。
月颖憋着笑,上前去扯绣心的被子:“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绣心的声音从里面闷声传来:“姑姑,我歇了!今儿伺候不了娘娘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景胜心里没她?不应该啊。
月颖一下有些担心,硬是把被子给扯出个角,把憋得满脸通红的绣心从被子里给揪出来了。
月颖一瞧绣心这脸,连声道:“姑娘,你这是要闷死自己啊?就算是景大人没有那个意思,姑娘也犯不上要闷死自己吧,阿弥陀佛,你快出来,快出来多吸几口气!”
月颖一定要把绣心从被子里扯出来到外边坐下,盯着绣心又喝了好几杯水后,才算是松了口气,却还是认真严肃的对绣心道:“姑娘好糊涂,娘娘这般疼姑娘,日后定然要给姑娘寻一个好人家的,他还敢瞧不上咱们姑娘了?姑娘才是瞧不上他才对,咱们姑娘样貌一等一的好,还愁没得人疼?这种寻死觅活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做了,要是被娘娘知道了,娘娘定然是要生气的。”
绣心听得糊里糊涂,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月颖这是以为景胜拒绝了她她在这儿寻短见呢,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真是又好笑又感动,赶忙解释道:“不是的,姑姑,景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他。。。他这些年都戴着我送他的荷包呢,才没有拒绝我。”
没拒绝?月颖皱眉,有些搞不懂了:“那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不问还好,一问,之前的画面又在脑海里重复起来了,月颖看着绣心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红了个彻底,楞在原地:“姑娘,你这是。。。”
“姑姑,我做了蠢事情了!”绣心一跺脚,懊恼的说一句,说完便捂住了脸。
月颖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打在天灵盖上,抽着嘴角,好半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该不会,是和景大人,那个了吧?!”
绣心被月颖突如其来的奇怪遐想搞得猛然站起身来,闭着眼睛崩溃喊一句:“姑姑!你想什么呢!景大人才不是那种轻浮的风流公子呢!”
月颖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好好,我这才说一句呢,你便要吃人了,护得那么紧,看来是两个人把话都说开了,说开了便好了呀,既然是郎有情妾有意,你们这算是天作之合,你如今这个年纪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再拖下去就要变成我这样的老姑娘了,这也不是蠢事情呀,等景大人在御前同皇上表明了心意,你与他,一个是皇上的人,一个是皇后的人,传出去,那也是一段佳话啊,这你还愁什么呢?”
绣心叹口气,甚是不好意思的挤到月颖身边,转了转眼珠子:“姑姑,我同你一个人,你千万别告诉旁人呀。”
月颖颔首:“嗯,我自然不说。”
见月颖一脸严肃,鉴于这么多年来的相处,绣心还是相信月颖是个极端严谨的人的,深吸好几口气后,绣心才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闭着眼睛,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道:“我。。。我应该是,把景大人强、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