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岩回到乐源后,马不停蹄与“穷盒子”碰面,为弄火车票的事。
小翠年后回陵江复工,“穷盒子”临时动议偕其同往陵江,想考察陵江有无称心的弱电线材提供商,兼顾护送一回。
可是春运期间,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票难求。
“穷盒子”托陆岩弄票,“小翠已经买到了一张无座票,只要一张票了,不过最好是同一个车次,K163。”
陆岩来不及畏难,先调侃起来:“亏你当年还是溜票高手,也曾混过倒票专业,如今一张票难倒英雄汉?”
“穷盒子”在电话里笑个不停,“你听听,我这边这么吵,实不相瞒,我正杵在火车站广场的旗杆下发愁,刚转了一圈,找不到‘黄牛’的影子,也根本进不了站,没票的直接在第二道卡子拦下了,溜也溜不成。”
订火车票正是试行实名制的阶段。临时与“穷盒子”碰面交接身份证已来不及,必须想别的法子,陆岩抓紧托人。
最终,陆岩找到局办公室主任王棠锵帮忙,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张卧铺票。
这卧铺票与小翠的车票系同一天,但车次不同,还早出发一个小时。
“穷盒子”心疼小翠,临时决定让小翠改坐卧铺,把站票换了过来。
陆岩担心换票之后出纰漏,也赶到了车站,既交接车票又送站。
陆岩把车票交给小翠,细心嘱咐:“车票背面有一张便利贴,上面有两个名字及手机号码,一个是我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姓王,另一个人是王主任的朋友。如果车票有麻纱,你就直接给她们打电话,我都讲好了的。”
最后,陆岩又执意送“穷盒子”进站。“个把小时再掐头去尾,抽两根烟就到上车的点了。”
天空飘起了雨,广场上的春运大军先是嘈杂,过一阵又清静不少。
当火车开走,陆岩站在当年同一个车站的月台上,仿若时光倒流,十几年前送“穷盒子”带妹妹外出谋生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没想到一天之后,“穷盒子”换票的无心之举还真惹出了麻纱。
“穷盒子”告知陆岩,小翠似乎出状况了。手机没关机,但总没人接。
两天之后,始料未及的陆岩也开始着急了。
麻纱还真与这张卧铺票间接相关。
原来,小翠持卧铺票在陵江火车站出站时,被检票人员多问了几句,引起了盘踞在站外打着招聘幌子的传销人员的注意,于是一男一女盯上了她。
小翠蹲在地上正收拾行李时,其中那名传销男子瞄着她手中的车票,开始唬弄:“你的车票有问题,人证不符?”
而不远处,另一名传销女子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执勤”臂章,临时戴上,迅速凑上来。
似取似抢,那名传销男子伸手把车票从小翠手里抽走了。
小翠连忙起身,左手一抄,欲抢回车票。说时迟,那时快,车票没抓稳,小翠只把车票背面的便利贴扯到手。
这一男一女能说会道,尤其是这女的气势十足。结果,经过一番胡诌说教,不明就里的小翠竟然被传销人员带往所谓的“宣教办”。
路上,小翠听明白这领头的女的绰号叫“胀使油”。
这“宣教办”在一栋居民楼内,从火车站一路步行,越走越远。小翠不愿把行李交给对方,累得够呛才到达。
一堆男女围坐在客厅,格外热情之余,如同打量稀有动物。
小翠悬着的心才稍放下,但穿过客厅被带进光线很暗的里屋,特别是身后的门“咣”地一声被关上,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冲上来就是两脚,“砰砰”两下,把拉杆箱和行李包踢倒在地,再迅速单手作扣,掐住小翠的脖子,用劲一推,顶到了墙壁,正准备开口说话。小翠大骇不已,一声尖叫。这彪形大汉似乎始料未及,抢起右手就甩过来一巴掌,“不许叫,老实点,听话就没人为难你,都是求财,安心呆在这就行。”这时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彪形大汉高声回应,“没事,老子就警告了两句。”
挨了一耳光,小翠又怕又气,一两个小时才惊魂稍定。慌乱之余,听到客厅不时传来的游戏打闹声甚至歌声,好奇略微冲淡恐惧。傍晚有盖码饭送进房来,伙食还不错的样子,有一只鸡腿和一个煎蛋,尽管收碗的来催了两回,但小翠仍然不想也不敢吃。
最后便宜了那个彪形大汉,一口吞了煎蛋,三口撕了鸡腿,然后一抹嘴,“特意为迎接你才加的菜,你还闹个屁情绪。”
当天晚上,门被反锁了,小翠被关在小房间,行李也全部被锁到楼下的储物间了,除了那张藏在左脚袜子里的便利贴,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
从不锈钢护窗往外看,楼下看不到有路经过或是出口,只有围墙外面不远处有一个垃圾堆,四周裸露着黄土,间或几团野草。小翠憋着不哭出声来,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睡了一个迷糊觉。
早已到达陵江“穷盒子”联系不上小翠,百思不得其解。手机是通的,但打了无数个也没人接。如果手机丢了,必定早就主动打电话来报平安和说明情况了。“穷盒子”与陆岩都觉得不寻常,在电话里合计后决定报警。
一时没有别的端倪,陆岩只好硬着头皮找头绪,怀疑因车票换票出纰漏,于是主动打电话给王棠锵主任及其朋友,询问是否接到过关于车票的咨询求助电话,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王棠锵倒是热心,问得细致。陆岩只好言明情况,末了不忘拜托一番,叮嘱如有来电一定转达告知。
“穷盒子”在陵江向陆岩反馈,派出所答复已作初步登记,但尚不能立案,要等到失踪失联时间超过24小时。陆岩也坐立不安了,向单位请假,订机票赶往陵江。
在“宣教办”呆到第二天,连续有两批次所谓老师进来找小翠上课,灌输直销赚快钱的套路。到了晚上,管事的没再让小翠独自过夜,而是派了两个女的进来,不过只睡觉而故意不聊天,也不回答任何提问。小翠被“看护”着上厕所时,发现有三个男的在外面门口打地铺。
第三天,小翠开始盘算逃走。好在早饭不再是送饭进房,而是大伙在一起吃,于是获准进到客厅。小心又简单地攀谈,再用心观察一上午,小翠得知这套三室两厅统共住了12个人,领头的就是“胀使油”,打人的那个彪形大汉也有个绰号,叫做“油桶”。
粗淡的午饭过后,小翠把碗筷送进厨房时,顺手抄了一把黄豆塞在裤口袋,然后在管事者的注视下进到里屋,关门佯睡。一个小时的功夫,小翠隔着不锈钢护窗,看见围墙外的垃圾堆那边来了一个工人。
最终,小翠用扎头发的橡皮筋,以小时候玩过的弹射黄豆子的办法,引起了正在丢弃建筑垃圾的装卸工的注意。
最后小心翼翼地,小翠从袜子里面掏出便利贴,捏成一小砣,“发射”给了这位装卸工。隔着围墙,透过护窗,小翠向装卸工比划打电话的手势,然后紧握双拳扬了扬,再攥紧不锈钢护窗的两根栏杆,重复着摇晃的动作。
新居民服务管理办公室主任王棠锵接到陵江这位装卸工的来电后,简单几句即判定“你打错了”而挂断。打给便利贴上的另一个号码,差不多一样的结果。连打好几遍,王棠锵直接不接听了,其朋友更是把装卸工的号码直接打进了黑名单。
直到陆岩再给王堂锵的朋友打电话,专门请教能否通过出站检票信息查询有关情况时,才被告知有来自陵江的陌生号码多次来电。
马上一通紧急联系询问,刚与“穷盒子”在陵江会合的陆岩这才搞清楚具体下落。
一番辗转之后,终于把小翠接了出来。
陆岩与“穷盒子”兄妹俩抱在一起,半是感慨半是鼓励:“小翠确实该找男朋友了,赶紧嫁人,多一个人来保护你。”
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年就过完了。简单的因果势不可挡,不清爽的依然难解。
元宵节后,陆岩接到郑瑜约着见面的电话有些奇怪。“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国了,舍不得走?”
“知道你巴不得人家快点走。我的辞职报告和签证都没想像的快,推到下个月才能走,不过不出国,只到锦港,暂时先这样安排的。”
“锦港好,跨过脚背深的水就到了,同在神洲大地,共听音乐焰火。”陆岩没有马上答应当天见面,“我手头上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两天后我约你一起吃饭。”
陆岩手头上的事情,其实就是要调和鲁丽蓉与闵修仁的矛盾。最近一次吵架,闵修仁一气之下,把原来自己名下的存折密码给改了,导致公司的流动资金账户停摆。
“赶紧发挥你这做姐夫的权威劝架劝和”,这是鲁婉蓉再三叮嘱过的,无论多忙,都要抽空去一趟。岳父也来过电话,表达了同样的用意。
围棋赛开赛日期更近了,陆岩总掂念“今日事、今日毕,办一事、少一事。”
去鲁丽蓉公司的路上,陆岩的车比往常开得快,还顺着劝和的话题同鲁婉蓉聊天。“要是闵修仁劝不回来,公司是不是就垮了?”
“反正鲁丽蓉一个人是撑不下来的,我辞了职去帮她,也撑不起公司,光是保住原来那些业务就够呛,还有扩大销售,稳住售后,天天要同客户见面,经常要出差,没一个事是容易的。”
“照你说,比写材料都难些?”
“那我宁愿做生意。”鲁婉蓉马上改口。
“看样子你做好了辞职的准备?”陆岩既估摸着鲁婉蓉与闵修仁离婚的可能性,又对后果影响作预备。
“我爸妈早就想要我辞,说不管鲁丽蓉离不离,都去公司帮她。我没想好,也想听你的意见。”
“你历来是你爸妈的乖乖女,但是路要自己走,这主意由你自己拿,我现在只管劝和,而且也只能一步步来。我早就看出来,鲁丽蓉与田益已经沾上了,还老觉得自己在理占着理,仗着没有闵修仁也把公司撑下来了,估计劝不醒。闵修仁本来就弱势些,坐一年牢越发自卑,这回只怕也是玩真的,估计也劝不回。”
“你要不反对,那我就辞职。”鲁婉蓉似乎忘了接下来要去劝和的烦恼,笑着眨着眼睛。
“你既然这么说,就说明自己是想辞职做生意,何必把我绕进去。”
“不绕你绕谁,你是一家之主,我要是进了公司,就要投力投钱。”
“如果鲁丽蓉离婚,你也不要打我股票的主意,现在割肉是截肢,我还想着再拿钱狠狠地砸一把才解恨。”陆岩踩了一脚油门,抢过了前面的黄灯,“我还讲明一点,鲁丽蓉与闵修仁的事,我就管这一回,往后就莫再喊我掺和了,死脑细胞尤自可,免得短阳寿。”
考虑到围棋赛要好几天封闭,陆岩抓紧与郑瑜见面。
当陆岩与郑瑜在“同渡过”吃饭,“辞职报告”的第一话题过后,陆岩无意展开未来及情感,于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大堆前往陵江解救困于传销的小翠这茬事。
郑瑜心直口快:“说那么多传销干什么,我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直销,你要吗?”
陆岩听得一懵,郑瑜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如今愿意把自己直销给你,也不枉你在我面前传销了这么久,你反倒不敢要了?”郑瑜再掉转手指,竖起来在陆岩眼前摇了摇。
这会才听懂,陆岩故意端起杯子喝水,咬着杯沿不松口,想笑而不敢笑。
“放了火就跑,司法解释叫纵火,又不是放焰火,一会就没了。”郑瑜看出陆岩掩藏的笑意了,“你还敢笑?”
陆岩终于忍俊不禁,杯子都来不及放下,喷了一脸。
时不时地给郑瑜夹菜,陆岩拐着弯给郑瑜讲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男人,过三十近四十,越活越困惑,唯一不困惑的,就是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所谓修身,当真是一言难尽。烟瘾越抽越大,腰背越写越驼,难得静下来看本书了,自控自律的松紧尺度再三放宽,一不坚持锻炼,二不按时作息,更不三省吾身,人际交往也缩得厉害,既不善于跟有钱人打交道,更怕当大官的,平时一些爱好也纯粹自娱自乐,更多是麻醉自己而已。
论齐家,更加急死个人。与老婆相处得越来越差,不愿掏心窝子交流,日常生活里什么都觉得无所谓,找不到兴奋的点,谈不上挖掘共同爱好,更没有宏伟的革命目标能让自己忘乎所以,心思老是打野,总是假如假设地问自己,对未来有一种麻木的听之任之的焦虑。总而言之,拢而统之,就是对老婆没有当年那感觉了。是不是到底不爱了,只能先放下不提。再来提老小的事,也不乐观。想孝敬父母,但多是孝而不顺,难得倾听,习惯了以粗开路,凡细的总一带而过。对孩子也欠疚了,时间精力和心思细节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再来七扯八扯“治国平天下”的事,越发离谱了。从小到大,标尺越降越低,从妄想一品大员,到现在连七品芝麻官都难以解决,实在是贻笑大方。当初雄心壮志,如今意兴阑珊。每天动笔脑发胀,材料进出脱层皮,归根结底,百无一用是书生。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也曾经放任自己,甚至放纵过一回,结果无外乎撞得头破血流。没有对应的能力和余地,盲目冲动出界,紧箍咒只会越绞越紧,自己结了烂疤子不说,还害了别人转圈圈。没有承诺,尤其是没有结局,那千万不要打破现有的格局。
最近这个男人经常失眠,烦心事不少,过年后身边闹离婚的一堆。一直想找回主心骨,让自己不那么煎熬。哪怕内心惊涛骇浪,也要沿着东土大唐而来的方向,继续一路向西,而不是高老庄,也不是广寒宫。
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果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还不知道自己玩不起,那谁能把他从现实的“传销”困局里解救出来?
——
郑瑜带着复杂的表情,确认陆岩讲完才开口:“感情上的事,我其实不擅言词,说不过你,算你赢了。等于是你又玩了一次,你的故事,我的分享。”
两人从“同渡过”散场,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