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那三个女仆吃力地背着水爬坡,我想到了负载着货物爬山的骡子,心里产生了怜悯之情,下意识地顺口喊:“阿佳们,加油!”她们听到我的叫喊,抬起头应了一声“哦呀”,低着头伸长了脖子努力地上山坡。我跑进客厅抓了几把嘉夏巴锅头给家里带来的红枣,揣进怀里,在厨房门口等她们。这时我听见院子小屋里有嬉闹的声音,顺着门缝看了一眼,原来是根嘎和阿佳白玛在打闹。这时大门的铃铛响了,我知道三个背水的女仆到家了,跑过去把怀里的红枣掏出来,每人一把,我手小一把抓到三颗红枣,每个人也只得到三颗红枣,我再把手伸进怀里,没有了,可她们三个夸我:“少爷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阿佳白玛涨红着脸出来了,三个背水的女佣愣在了原地互相看看,正在尴尬之时,小乞丐切周来叫了:“根嘎大哥,直本老爷到处找你,有急事,让你快到渡口。”根嘎甩着他齐肩的长发出来跑了,切周像小狗一样跟着跑了。三个女佣压抑了半天的情绪一齐爆发了,笑得忘形了,那笑声把直本家的院子都快撑破了。阿佳白玛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送来骂声:“女鬼们,小点声,小心把小姐吵醒了。”三个女佣做着鬼脸背水进了厨房。
我抬头看,阿佳白玛的脸已经不红了,却有了怒色,眼睛瞪得圆圆的。
三月份的阳光很温暖,风变得柔和了,山上的松柏泛着翠意,河谷消融的冻土变黑土,村里的狗变得慵懒,卧在一边打瞌睡,很少听到叫声。这时节是直门达人们最忙的时候,每家除了到渡口摆渡搬运,还要打理自家的耕地,准备春播。直门达的耕地在通天河沿岸的低洼处,我们家有一百多亩的耕地,一年两次雇人,尽管家里有专门种地的人,但是等到耕种、秋收两个关键时节,人手还是不够,就去别处雇人来干农活。家有二十多头耕牛,平时放归我们家里的高山牧场,耕地时赶回来。直门达气候好,地势低,除了种青稞,还种小麦。种小麦的历史悠久,相传文成公主当年进藏经过直门达看到这里气候适宜,便赐予了小麦种子,经过多年的种植,这汉地的小麦在直门达安家落户,变成了藏地的小麦,它与葛旬马帮、嘉夏巴、秦商驮来的小麦面味道不同。直门达只有三十二户人家,耕地不少,家家户户种了不少地,结古多离我们只有三十多公里,却种不了小麦,直门达的人们吃了糌粑吃馍馍,让其他地方的人们羡慕了又羡慕。人们把这儿种的小麦称藏小麦,布毛奶奶是做藏馍的高手,方法是烤制,跟新疆人烤馕同出一辙。爷爷不吃汉地面做的馍,他认为汉地的小麦面中看不中吃,看起来面很白,吃起来不消化,胃酸,我跟爷爷一个口味。家里阿妈喜欢汉地小麦面,比如挂面,还爱吃阿佳白玛用汉白面擀的面条。葛旬马帮王锅头的儿媳妇在我家住了几天后教会阿佳白玛擀面条的。
黄昏,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时,阿佳白玛问爷爷:“老爷,下午切周传您的话,来叫根嘎,不是切周假借你的口来戏弄他的吧?”
爷爷用狡黠的眼光看了一眼阿佳白玛说:“小切周哪有胆量哄骗人,别看那孩子是个没人教没人管的小乞丐,但很诚实。我使他来叫根嘎的,根嘎今晚回不来了,到牧场赶耕牛去了。今年估计气候好,收成不错,尽快把地耕了种上,等一会儿你去告诉米玛老人,明天去结古多雇二十多人,还是雇去年那帮人。他们种地比我们直门达晚十多天,迟了雇不到人。”
“呀,啦嗦!”
“看来你挺关心根嘎啊!”
爷爷的最后一句话,我又看见阿佳白玛的脸就像白天一样红了,头低到了怀里。
阿妈用一种猜测的目光审视阿佳白玛。
爷爷预言今年是个丰收年,这个预言长了翅膀,像是爷爷发号施令,成了村民们积极耕种的动力,村民们得到预言,满怀信心把努力盼望一同种进了地里。
米玛老人是我们家的老管家,爷爷的阿爸在世时,就是我们家的管家,他给爷爷的阿爸当管家,后又给爷爷当管家。听说几十年前他妻子做了一件让他乃至直门达渡口蒙羞的事,他觉得无脸在我家继续做管家,他认为自己德不配位,不能得过且过,没有脸面在我家帮佣。为了维护渡口的声誉和规矩,为了向全村人证明他替妻子洗心革面的决心,朱玛老人引咎辞去了我家管家的头衔。不过有事了爷爷还是找他商量,托他代办,离职不离事。几年前,米玛老人把根嘎推荐给了爷爷。根嘎是本村人,家里有四个儿子,弟兄中有三个出家为僧,大哥是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高僧,根嘎在家排行老小,从小跟哥哥在寺院学经,藏文水平不错。他的大哥认为不出家当和尚,坐在家里学的知识白白浪费了,想到能在直本老爷手下会有用武之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就带着根嘎找到米玛老人家说明其意,米玛老人很赞同根嘎大哥的想法,他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还是高僧有眼光,直本老爷身边没有管家为他排忧解难了,应该有年轻人辅佐他,我没退出来前,已经是袖子长胳臂短有心无力,直本老爷自从太太去世,一下苍老多了,根嘎年轻有为,人品又好,该给直本老爷当下手,助他一臂之力。”
米玛老人又对根嘎说:“年轻人手脚勤脑瓜灵,这是你和直本老爷的缘分,我会力荐,年轻人,你要多努力,直门达渡口和直本这两个名称,不是一般嘴上叫叫的普通名称,是跟历史、诚信、公正、平等、人名、善心连在一起的,不要做任何与渡口、直本背道而驰的事,我就是前车之鉴啊!”
就这样水到渠成,米玛老人把根嘎引荐给了爷爷,爷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让根嘎在身边做事。文书的细活,打杂的粗活,样样让他做。根嘎尽心尽力,跑前跑后,毫无怨言。米玛老人说:“这是直本老爷在栽培你,历练你。”到牧场赶耕牛,这本是乡下牧人的活儿,爷爷的用意在于考验根嘎能否吃苦耐劳,看他的做事态度,这是直本家世代积累的用人之道:会用人,善用人。爷爷派米玛老人到结古多雇人,这是看中了米玛老人的人脉资源,米玛老人常对人说:“我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矫健体魄,可我有的是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
米玛老人蒙羞之事,是直门达人们饭后茶余的话题,传了好多年,人们还是不依不饶,总觉得这件事不仅让米玛老人蒙羞,也提醒了整个直门达村的人们:渡口千百年的规矩不能破坏。对于这件事,村里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舌尖分叉了,米玛老人的妻子快疯了。事情是这样:多年前,爷爷的爸爸年事已高,把渡口的事交由爷爷全权管理,他老人家去寺庙修行还愿,米玛老人一同陪老人家去了寺庙,谁知这一去就是半年。妻子巴拉是一个无主见而又胆小拘谨、性格内向孤僻的怪女人。她是米玛从邻村娶来的一个孤女,父母去世后,寄住在叔叔家。进叔叔家时把父母留下的财产和牛羊一并带进了叔叔家,可是在嫁给米玛时,除了她本人,什么都没有,叔叔家让她“裸婚”了。巴拉凄凉的身世养成了她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性格,一双无生机的大眼睛,透着悲色,薄薄的嘴唇紧闭,脸上看不到喜色,不轻易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像小猫一样细弱,她一开口,人们左右寻找这怪异的声音从哪儿发出来的,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处在惊觉、自保的不安中,目光游移不定,人们说她是老鼠投生的。
米玛娶了这样的妻子,可想而知,家庭里缺少一团和气的氛围。米玛骂老婆最多的一句话是:“囊母(蠢笨愚昧的女人)。”邻居们没听到过争吵的声音,米玛老婆不出声,米玛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米玛成了不爱回家的人,除了忙渡口的事、直本家的事,他喜欢管村里的闲事,活跃在村里红白喜事上、每年的开河摆渡仪式上、藏历年的狂欢上、为马帮们组织村民歌舞演出上,精力都投到了家庭以外的公众身上。他有一副矮小灵活的身体,一双细长的眯眼,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喜上眉梢,快乐无比。人们说:“人的缘分真奇怪,米玛前世欠巴拉的喜,巴拉前世欠米玛的愁,这就叫夫妻间的般配,姻缘前世定,否则早就各自走散了。不着家的米玛,能证明巴拉是他的妻子的有力证据,就是巴拉给米玛生了三个小米玛,就像把米玛的脸皮剥下来贴在了他们的脸上,这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当时,米玛跟老直本走了,最小的儿子生病了,巴拉喂了从活佛那儿求来的药,不见效果,儿子发了七天七夜的烧,神志不清说着胡话,巴拉除了跪在佛前祈祷,无计可施。后来想到了直本家,深更半夜闯到直本家,站在院子里哭号,这是巴拉一生中发声最响亮的一次:“旺毛太太,救救我儿子,他病得不行了,快死了!”被吵醒的旺毛奶奶披着袍子下了楼。旺毛奶奶叫起布毛奶奶:“布毛,快起来吧,巴拉的孩子病得很厉害,起来看看怎么回事呀!”
“哦,太太。”布毛也披着袍子,头发像大鸟窝,从楼下一间房子跑出来了。旺毛奶奶交代:“布毛,你到楼上佛堂柜子里把那个黑包拿下来。”
布毛应了一声“是,太太”,趋步上楼了。
旺毛问:“米玛知道孩子的病情吗?”
巴拉抽泣了半天才回答:“他才不管我们娘儿们的死活,我也没带话过去。”
两人站在院子说话,旺毛没让巴拉进屋,巴拉也不会进屋。这是习俗,天黑以后忌讳客人进屋,尤其是女人不能进主人家的门。布毛拿着黑布包下来交到旺毛手里,旺毛给了巴拉几粒药片说:“记住,只给孩子喂半片,大人才吃一片,不能喂多了,这是从印度带来的英国西药,药力很大,吃多了反而成了毒药。”
“好的,太太,善良的人,您像度母一样,救命的恩人。我还有个请求,讨要直本家灶台的灶土,听人们说,那是圣药,我本来是要灶土来的。”
“布毛,你去给巴拉取些灶土来。”
布毛又疾步去取了,旺毛扶着巴拉的肩头不断地安慰:“三宝保佑,孩子会好的,拜佛去的人们快回来了,明天我托人带口信给米玛,把这事告诉他,应该让他知道,父亲是一家的天,要撑起家来。米玛不在,找我们就对了,你怎么早不说?”
“太太,我以为是小感冒,扛过几天会好的,没想到孩子现在烧得不省人事了,我真怕出意外,太太,您明天一定捎个口信给米玛,我怕!”说完,巴拉声泪俱下。
旺毛奶奶劝导:“可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孩子会好起来的,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病,况且是孩子,病来得急,去得快,别胡思乱想,心里念着经。”
巴拉带着哭腔:“谢谢太太!恩重如度母!”
布毛手心攥着被烟熏黄的土坷垃,递给巴拉时恭恭敬敬捧到面前,巴拉像接圣物一般,双手捧着灶土小心翼翼地走了。
布毛看着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巴拉的背影说:“奇怪的女人,可怜的女人,真遇到了急事,今天的声音才像个人的声音。”
“她真急了,显露出了母性的本真,可怜的女人。”旺毛叹了口气。
旺毛担心了一夜,第二天让布毛拿了一小坨酥油去探望情况。
布毛回来说:“太太,孩子已经退烧了,有精神了。”然后凑上来显得很神秘地问:“太太,您说应该是哪个药起作用了?是灶土还是印度药(其实是英国药,布毛认为从印度带来的理所当然是印度药)起作用了?巴拉说您救了孩子的命。”
“我看两种药都起作用了。”
孩子发了几天高烧,身体还是很虚弱,巴拉每天熬了肉粥给孩子补身体。一天,渡口来人通知,马帮来得太多,搬运货物人手不够,村里闲人出来帮忙,巴拉出门前,儿子说了句:“阿妈,我想吃嘉夏尼马帮的黑糖。”
“好的,孩子。”
孩子的这个要求成了米玛妻子让米玛蒙羞事件发生的引子。
巴拉把儿子的话记在心里,思索怎么得到黑糖,有了贼心,她那本来看人游移不定的眼神,这时更闪烁不定。她有目的地凑到嘉夏尼马帮货堆旁,渡口的人们观包装识货,巴拉轻易就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三块黑糖,为三个儿子只偷了三块黑糖,塞在怀里,紧张慌乱中,忘了扎好口。她离开货堆没多远,马帮脚夫已经发现了货物被盗的痕迹,忙叫锅头来察看。老到的锅头一看确是动过手脚了,让脚夫别乱声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脚夫刚才的叫喊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渡客、船家好奇地围拢了过来,纸里包不住火了。锅头说:“大家各干各的,我的货物出现了一点小纰漏,关系不大,散了散了。”他越想把事化了,人们的好奇心越强,大家看着口袋的破绽,七嘴八舌地讨论,渡客说:“看这样子,口袋是刚刚打开的,行窃发生在刚才。”船家们愤愤地说:“找出这贼来,毁了我们渡口的名声,坏了渡口的规矩,如果是渡口的人,千刀万剐了他。”
巴拉得手的那一刻,手一直在抖,心中忐忑不安,恓恓惶惶。让巴拉心虚的事发生了,渡口一阵骚动,直本发话:“渡口从没有发生过的事,今天破天荒地发生了,一定把恶行掐死在事情的开端,我直门达渡口的好名声不能坏在这件事上。”他罢停了摆渡,搬运货物的女人站成一排,男人们检查,当赃物搜出后,人群中爆发出嘘声、吼声,巴拉真成了过街的老鼠。直本当着众人面只说了一句:“屎尿压屁股下,臭味向四周弥散。”说完回到了他调度的小房子。她犯了渡口的天条,狼狈地哭泣着逃回了家。这就是让米玛老人蒙羞、让渡口蒙羞的事件。据说,米玛回来知道了事件的原委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骂妻子,他常骂的那句“囊母”,像念经一样连骂了十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