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专员说起有关茶马古道和马帮的事头头是道,父亲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竖起大拇指对通司说:‘年纪轻轻的,知道得这么多,佩服!我在渡口还未遇见过。’
“周专员:‘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这次我们勘探地界要了解藏区的历史,找出有说服力的资料来解决现在发生的问题,在进藏区前我翻阅了这方面的有关资料,才知道茶马古道有三条线,青藏线和川藏线都经过结古多、欠多,青藏线兴起于唐朝,发展较早,从大唐都城长安出发,到西藏拉萨,途经咸阳,沿丝绸之路东段西行,越陇山,经甘肃天水、陇西、临洮至临夏,在炳灵寺或大河家渡黄河,进入青海民和官亭,经古鄯、乐都、西宁、湟源,登日月山,涉倒淌河,到恰卜恰(公主佛堂),然后经切吉草原、大河坝、温泉、花石峡、黄河沿,绕扎陵湖和鄂陵湖,翻巴颜喀拉山,过玉树清水河,西渡通天河,到结古巴塘,溯子曲河上至杂多,沿入藏大道,过当曲,越唐古拉山口,至西藏聂荣、那曲,最后到达拉萨。
“‘千百年来,唐蕃古道作为汉地通往西南边陲的大道,古道本身带来了众多的胜迹和传奇。恰卜恰的公主庙,倒淌河传说,你们玉树通天河对岸的文成公主庙,都是遗留下来的古迹。在古道经过的许多地方,仍然有人们曾经建筑的驿站、城池、村舍和古寺,包括你们这直门达渡口,都是古道上遗留下来的遗存,传颂着数不清的反映汉藏人民友好往来的动人佳话。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进藏就是选的这条古道。马帮和贸易聚散地还起到了文化交流的作用,就像你这老宅院里,汉文化、藏文化、蒙文化交融在一起,最主要的是沟通了藏族、汉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茶马贸易的兴起使大量藏区商旅、贡使有机会深入汉地,像你,去兰州、临夏、西宁做生意;同时,也使大量的汉、回、蒙、纳西等民族商人、工匠、戍军进入藏区。在长期的交往中,增进了对彼此不同文化的了解和亲和感,形成了兼容并尊、相互融合的新文化格局。茶马古道上的许多城镇中,藏族与汉、回等外来民族亲密和睦,藏文化与汉文化、伊斯兰文化、纳西文化等不同文化并行不悖,而且在某些方面互相吸收,出现复合、交融的情况。例如在打箭炉、巴塘、甘孜、松潘、欠多、丹葛尔等地,既有金碧辉煌的喇嘛寺,也有关帝庙、土地庙等汉文化的建筑,有的地方还有清真寺,出现了不同民族的节日被共同欢庆、不同的民族饮食被相互吸纳、不同的民族习俗被彼此尊重的文化和谐。文化的和谐又促进了血缘的亲合,汉藏联姻的家庭在这里大量产生。’“父亲:‘周专员说得很对,我没你见多识广,说不出鸿篇大论,引经据典,我是靠口头相传知道一些事,相传文成公主就是从我们渡口摆渡过河的。离我们直门达村几公里处有一个村庄,叫白塔村,相传村里那座白塔是文成公主赐建的,转此塔有神奇的治病功效。’
“周专员:‘我说了那么多,转了个大圈子,其实就是说明玉树的交通位置很重要,地界归属问题很重要,当今政府会慎重考虑的,我们六十多人的考察团不是下来勘界调查来了吗?’他又用调侃的口吻说:‘玉树还是归原主甘肃兰州吧!这样,我们就是同属一个省份的人了。’
“这次轮到父亲笑了:‘哈哈,离得太远了照顾不上我们,所以近邻都找上门来想领养我们这个孤儿,我们才被抢夺欺负。’
“周专员:‘哈哈哈,直本老爷,你说话很风趣,是这个理儿,玉树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以至于出现了地界之争的棘手问题,这也是我们这一趟勘查地界的原因,政府也想厘清历史遗留问题,彻底解决。’
“父亲:‘辛苦你们了!你看脸上都脱皮了,又黑又瘦的,大专员也很辛苦,跑来跑去的,主要是吃不惯、气候不适应吧?’
“周专员:‘你问对了,就是这两个不习惯,我们年轻人还说得过去,大专员身体不好,估计办完事得尽快回西宁了,我的工作还没完成,今年冬天就留在结古多了。吃不到绿菜真难受。’
“父亲:‘酥油糌粑吃得惯吗?’
“周专员:‘刚开始吃不习惯,人哪,适应能力很强,饿了什么都能吃,在果洛三个月已经锻炼出来了,这几天在你们家每天早上吃的就是糌粑啊!’
“父亲:‘哈哈,休渡后我每次到汉地做生意,糌粑口袋随身带,无论到哪儿每天早晨必须吃糌粑,一天不吃,浑身不舒服,想必你吃不到菜很难受,就像我一天不吃一顿糌粑浑身不舒服一个理儿。’
“周专员只是苦笑,不说话了,这些涉及生活的话题,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一下陷入了沉寂,一屋子的人走到阳台上,抬头看皓空明月,父亲掐指一算说:‘今天是藏历十五,怪不得,月亮又亮又圆。’周专员于是触景生情,吟诵了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父亲问通司:‘专员是在念经吗?’
“‘不是,专员是文人,在吟诵一首非常著名的唐诗,意思是望着明月思念故乡。’
“‘噢,难怪,想家了,不多说了,说多了他心里难受,明天还要到结古多去,休息了。’
“道了晚安,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渡口第五拨把周专员他们摆渡过去了。”
我听得不耐烦,爷爷把事情讲得太长太多,绕了大圈子,还是没有说到我想知道的事,于是又摇着他的手臂说:“爷爷,你讲讲那张照片是怎么照上的。”
阿妈训我:“诺布,你这小孩,别闹!听爷爷讲!”
根嘎说我:“小少爷,饭是一口一口吃的,事儿是一句一句说的,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前面的原因不说清楚,结果听不明白。”
阿妈说:“是啊,捺着性子听爷爷慢慢讲。”
阿妈其实比我想知道,急不可待地接着问:“嗯,接下来呢?阿爸——”
“接下来吗,到了第二年的7月份,周专员他们一大帮人渡河下西宁。”
“不对吧?老爷,应该是5月份,我记得那时候大小姐刚出生没几天,他们来摆渡的,周专员变得跟我们这儿的牧民没什么两样,脸黑黑的,也穿着袍子,头发又长又蓬松,不过我没见到,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布毛奶奶插话。
“大专员带着一批人早在年初过冰面下西宁了。周专员是后面来的,他们早早来到河岸,摆渡过来急着赶路,没有再来家里。临走时,要给在渡口忙碌的父亲照张照片,以答谢跟我父亲的知遇之恩,但说机子里只剩几张‘纸’(胶片)了,要给父亲照一张照片。父亲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了我,派米玛到家里来喊我。米玛兴奋得边爬坡边喊:‘少爷,少爷,少爷……快!快!那个周专员从结古多来了,马上要走了……’到我跟前时米玛气喘吁吁,‘老爷让我来叫你,周专员答应老爷,用那神奇的东西把你的人影印在纸上。’他激动地拽着我跑下了山,到渡口时,我看到的周专员就如刚才布毛说的,真的很落魄邋遢。
“说是机子只剩最后几张,照完了就没有了。周专员让我一会儿站这儿,一会儿站那儿,让我看前方抬头,又说抬高了,一会儿说低一点,向前看,站着别动,眼睛不能眨,睁大眼睛,扭头,肩放松,笑一点。他本人拿着那东西前后左右试探,围观的人们发出哄笑,折腾得我不会站、不会笑、不会看了,太阳照得我的眼睛直流泪。周专员还是周专员,把我折腾得没人的样子,最后‘咔嚓’一声,说照完了。”
爷爷说到这儿,把相框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说:“我还是我,当时我觉得周专员把我摆弄得没人样了,不是我自己了。照完后打包就上路了,又告诉父亲,带回兰州冲洗复印好了托嘉夏尼马帮带回来。父亲目送周专员离去后,他盘腿坐在调度室门口的沙滩上,先是回味地笑,然后说:‘这一招灵,我想起了阿克丹巴的故事,聪明的奴仆是怎么折腾他的主人的。今天周专员可把我儿子折腾坏了。’父亲越想越好笑,想想笑笑,洪亮的笑声从他宽阔的胸膛发出,肩在耸动,最后爆发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直笑得眼泪横流,忍禁不俊,感染得周围的人们也放声大笑,笑停了大家互相看看又大笑,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爷爷说到这儿,我们每个人都笑出了声,阿妈笑出了眼泪,布毛奶奶笑得忘形了,我看到她嘴里的大瓣牙齿和肥厚的大舌头。阿佳白玛用左袍袖捂住了嘴,笑得很腼腆,根嘎笑得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了,一遍又一遍捋他前额垂下来的头发。我笑得很放肆,在爷爷的怀里打滚儿,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熟悉那个阿克丹巴戏弄主子的故事,联想到爷爷当年被摆弄的样子,大家都笑了,唯独爷爷没有笑。
等大家恢复了平静,阿妈问:“照片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第二年5月份,是葛旬马帮王锅头带来的。说周专员在西宁,托人带到丹噶尔让他转交渡口直本老爷,这就是这张照片的来历。后来,我知道了,周专员他们这一次勘界调查回去后,诞生了一个新的省份——青海省,英国人的阴谋、西藏部分上层分裂分子的计划破产了,四川的近扰也解除了。同时顺理成章地马麒来了。十三年后的一天,马帮锅头们在渡口聊天,葛旬马帮王锅头的儿子小王锅头说起来,说西宁出大事了:周先生,就是以前到玉树的那个周专员,被他的对手暗害身亡了。父亲回来告诉我们这一消息。”
“是啊,老爷回来捧着你的那张照片一再说:‘唉!太可惜了,四十刚过,那么有学识有智慧的人,老天爷都嫉妒他的才华,这就是人的命。’老爷让我和旺毛太太去寺院点千盏酥油灯,让大舅念超度亡灵的经。”
“我记得父亲还说:‘那是一个很温和谦虚的人,知识渊博,我问他的问题是有关蓝色的,他却能耐心地给予我青色的答复,没有一点架子。’死得太可惜了!看样子当时的情景布毛记得很清楚。”
“是啊,老爷想起周专员,就叹息不已。”
爷爷说:“人尽管不在世了,可是他做的事彪炳后世。周专员他们这一趟玉树没有白来,勘界调查玉树的地界、玉树的社会情况,从来没有哪个朝代的汉地官员这么详细了解、重视玉树的边界、社会风俗、地理位置等情况,这一趟玉树之行,促成了青海省的成立,玉树隶属于青海。”
根嘎说:“老爷,不对吧?老百姓们都说是住在结古多那个如狐狸一般狡猾的百户引来的。”
“你听了半天,掐头去尾地听了个什么啊?那已经是后面的事了,与马家走得近是这两年的事,他们里面的关系门道多着哪,对于直门达的人们来说,外面的事凶险复杂得可怕,都是些能把人脑子搅乱的事,搞不清楚,人受不住流言,水载不起石头,都是渡客们道途听说的,不足为信,你倒相信了?从远方传来的话语,一半真来一半假,十里无真言,越传话越玄,越是远处传来的话离真相越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不值得刨根问底,只要是来到直门达的渡客,是神得摆渡,是魔鬼也得摆渡,这是我们渡口的行业本分。”
讲完,爷爷说:“诺布才仁,记住,这就是你应该知道、记住的东西,等你长大了,爷爷会把我们直本家的历史、传说和我经历的事、知道的事告诉你,代代相传,我是阿爸告诉我的,我阿爸是他的阿爸告诉的,就这样一代一代相传。”
我想了想,他们都是阿爸告诉的,那我的阿爸呢?我怎么没见过?我问爷爷:“爷爷,那我的阿爸在哪里啊?”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爷爷才说:“阿爸在很远的地方,会回来看你的。”大家散开各自睡觉去了。夜已经很深了,爷爷催我们去休息。我出来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冷新鲜的空气,望着天上的数不清的星星,想到爷爷知道的事真多,讲故事总能吸引住我们。他肚子里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他整个人就是一个故事口袋,里面装着听不完的故事,我是听爷爷的故事长大成人的。
根嘎现在与阿佳白玛黏得更紧了,以任何能找到的借口经常出现在我家。爷爷说自奶奶去世后,家里空荡荡的缺人气,我不知道爷爷是故意给他们创造机会,还是真如他说的家里缺人气,根嘎美得成天在村里人面前嘚瑟,爷爷发话的那天晚上他就住在了我家里。布毛奶奶在旺毛奶奶病重时已经离开了那个徒有虚名的家,她说在那个家里她像客人,到我们家里倒像她自己的家。上院里的两个用人也搬进来住了。跟我们一起用餐的有根嘎、阿佳白玛、布毛奶奶,他们三人在我心里,从没有外人的感觉。
一年的休渡时间又到了,去年,爷爷因奶奶的去世没有出去做生意,今年开春,爷爷已经受嘉夏巴马帮锅头的邀请,下临夏去兰州做客兼做生意。据布毛奶奶讲,爷爷已经好多年没有去丹葛尔、西宁、临夏了,因为多年前,休渡后,爷爷跟葛旬马帮老锅头一块下西宁做生意去了,回来的路上在花石峡遭遇了两拨强盗,差一点送了命。后来,旺毛奶奶在世时,一直不让爷爷下西宁去做生意。爷爷后来改道去欠多、打箭炉、拉萨,或取道格尔木、海西一带,尽量避开路经花石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