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乃君子之花,琴为君子之音,我欲与先生做君子之交,可否?
房中立时变得静悄悄的,秋意亭与淳于兄妹都惊讶至极地看着风辰雪。
她说不与他们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还是淳于深意先开口了,“辰雪,你说不和我们一道回去?难道你与孔昭还要留在这里?这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风辰雪摇摇头,神色淡然地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自然护得了我与孔昭。”
“你们还是与我们一道吧,就放你们两个女子在这狼窝里,我们怎么可能放心?”淳于深秀立刻接道。他自那夜听闻了山尤屠杀老幼奸淫妇人的惨痛历史后,以致现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顿。
“我为寻琴而来,琴未寻到前我不会离开。”风辰雪看着淳于兄妹道,对于他们真切的关怀她亦心存感激,“狼虽可怕,但我亦有杀狼之力。”
“可是……”淳于深意还要再说。
风辰雪却摇头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眸子里,含着浅浅的谢意,“我意已决,明日你们自行回去便是。”
她话音虽轻淡,可其意甚坚,淳于兄妹不由得都止声,目光转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劝说风辰雪。他们实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留在山尤。
他们说话时,秋意亭目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孔昭,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反是一心在绣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绢布上已绽开了三朵娇艳的蔷薇花。他目光自那蔷薇花移到风辰雪的身上,听她淡漠而带着无可违逆的语气说着“我意已决”。
他不自觉地抬手探入怀中,指尖碰到锦囊,一刹那,心里微微一暖。然后他看着风辰雪,轻淡而清晰地道:“你难道要置丹城于不顾?”
他这一语令淳于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间带着惊讶与不解。
风辰雪眉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道:“丹城自有深秀兄妹去报信。”
秋意亭摇头,“此次山尤与采蜚必是谋划已久,旨在攻夺月州。其必以十数万大军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睛,以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山尤国都里听山尤捷报说攻陷了丹城?”
风辰雪静静地与秋意亭那双明亮而华灿的眼眸对视,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语气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是你靖晏将军的责任,亦攸关淳于家的生死,但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不只淳于兄妹震惊,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与她无关?
“辰雪,你……”淳于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风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说出这种话!”淳于深秀眼中顿现愤怒与鄙夷。
风辰雪却没有半分愧意,她只是神色淡淡地道:“无论是山尤攻打皇朝,还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关心。那些无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们引起的争战自己从来远离,从来受苦难的都只有平民百姓。我若关心,我也只关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可怜他们在这一场战祸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要沦丧,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这一番话又令三人一惊。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这样的话,于他们来说,闻所未闻。而她……竟敢说这等大逆之话!
“人总是喜欢分出强与弱,分出富与贫,分出高与低,分出大与小……然后便是欺压、争夺与仇恨,反反复复各自轮转。”风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杯中茶叶在水面浮浮沉沉,“千千万万年过去,人从来没有变过。我不喜欢那些,我亦无能力改变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己,只做我自己想做的、喜欢的。所以,我现在只想寻一张好琴,其他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时静默如渊,淳于兄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反应。
秋意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若说从前他是为她的才智与武功而心动,那么此刻,他是为这个人而倾心。即便她说的并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独属于她的,他为此而欢喜。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觉得山尤与皇朝之战,无非是双方都想争夺对方的国土?所以你厌恶这样的事?”
“难道不是?”她反问他。
秋意亭没有反驳,而是再问:“那你认为人千千万万年因何而起争端?”
风辰雪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她,不由得移眸看着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镜。片刻,她才静静开口,道:“欲望,说直接一点就是为了名利权势,然后便是它们衍生出的其他所有的东西,为了自己能得到或是得到最多的。远古之时,或许只为了争一口粮,争一件衣,到而今他们争夺的便是名声,是金银,是权利,是高位,是千里沃土,是稀世珍宝,是倾国美人……甚至有时只是为了争一点面子,一口气。人世越来越好,争夺的、渴望的亦越来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无非一个‘不知足’罢了。”
秋意亭对于她的话亦颔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纸般一无所求。所以注定了人为欲望而生,可能为名利,可能为情爱,可能为权势,可能为国土,可能为其他许许多多……千千万万年皆如此。”说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风辰雪,“可这就是这个人世的规则,千千万万年都无从改过,而我们既属人世,便要在此规则内生存。”
风辰雪挑起眉头,静待他下文。
“既已如此……”明灯之下,秋意亭负手而立,他的声音如深山晨钟,低沉有力,“那莫若做这个规则内的最强者!”
风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说,人总有私心,人总要分出大小强弱,人总是要分敌与我,人总是为各种欲望而争夺,人世间总有欺压与被欺压……那么,我选择做一个最强者。是为布衣,我可护我所重视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财富,可以是家园,可以是亲友;作为君王,可护广袤国土,可护万千臣民,也可护私心之下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在最强最大最宽广的羽翼之下,才可护得最多的你所想拥有的!”他微微一顿,然后再轻轻开口,“最重要的是,最强的才不会被欺压,被掠夺,被凌辱!”
风辰雪默然,静静地看着秋意亭,良久后,她才开口,“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的缘由?”
“对。”秋意亭颔首而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凛然与淡定,“既做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语掷地有声,让房中几人心头猛震。
淳于兄妹瞪大了眼睛看着秋意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可耳边却有雷鸣回响。
而风辰雪怔怔地看着秋意亭,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看着他傲然而立的姿态,忽然间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让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只是从容地淡然一笑,道:“你之立意,换另一种不功利的眼光来看,便可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为,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岂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业,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自不能决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地看着她,平静却一语双关地道,“作为皇朝的子孙,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你责无旁贷!”
风辰雪闻言,心头猛然一跳,有些惊异地看着秋意亭。
她并不知道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但这一语确实如一块巨石重重地投掷在她的心头。
当她以“风辰雪”之名游走天下之时,她确实已抛却了宸华公主的身份,做一个平常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便与秋意亭相遇,她亦丝毫不受影响。所以边城遭犯自有将士去守卫,她一介百姓只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这一语,便如一柄利刃划开了“风辰雪”这件外衣,露出里面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她是宸华,是皇氏的子孙,是开国之君皇朝的后代。
于国,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亲人,与她血脉相连。
于民,她是公主,安享了荣华,那些源于百姓的辛劳,她却从未还报于百姓一分。
于这国,于这民,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风辰雪此刻心里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着皇氏的血,她的沉默足以说明她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风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张好琴,后日你与深秀他们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笃定而潇洒。
风辰雪长长的眉头挑起,“其实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对。”秋意亭欣然颔首。
风辰雪眉尖微蹙,他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于深意见她沉默,赶忙附和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张琴么,明日就让秋大哥陪你去找,找着了,后日便和我们一块儿回去。”
“对啊,同来自然要同归。”淳于深秀也点头。
风辰雪眸光扫过两人,然后落回秋意亭身上,片刻,微微颔首,“好。”
听得她的答复,淳于兄妹顿时欣然展眉,秋意亭亦是微微一笑。
“你们正事都谈完了吗?”一直静默绣花的孔昭忽然开口,“我的蔷薇已绣好了,姐姐,一共四朵,左右各两朵,正好成双成对。”她将手中的帕子递给风辰雪,然后,起身将淳于深秀带回来的酒菜摆放在桌上,“都饿了吧,这些正好可以填肚子。”
“对呀,我都忘了。”此举顿时得到淳于深意的响应。
于是五人一起吃完了烧鹅与牛肉,其间淳于深意简单地将晚间发生的事说了一下,自然,不该说的也没有说。
那一晚,秋意亭与风辰雪的一番话亦刻进了淳于兄妹的脑中,而日后他们的所作所为即是证明。
秋意亭劝说风辰雪回到丹城自有他的深意。只是多年以后,秋意亭重返旧地,蔷薇花架前他想起今日的决定,竟不知是对是错。
第二日,几人刚起床,便听得园门咚咚被叩响。
淳于深意去应门,叩门的是掌柜,身后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后面照样跟着许多人,人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琴,那阵仗看得淳于深意呆了呆。
“你们……干什么?”
见到她,掌柜的弯腰行礼,“姑娘早,烦请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为小姐送琴来了。”
“这么多琴……要送给我家小姐?”淳于深意瞠目结舌地指着尤翼宣身后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张。
“这是本王昨夜寻遍国都觅得的好琴,特意送来给风小姐过目。”尤翼宣彬彬有礼道,“还烦请姑娘通传一声。”他昨夜离去后,所有人回报皆未搜到贼人,一时只得作罢。命尤昆去交代官衙发布公文搜捕贼人,并严把城关,以防贼人逃走。而后,回到了王府,脑子里却尽是风辰雪的身影,于是连夜命人找遍国都里所有卖乐器的铺子,只要是好琴便全都买来,足足寻了十二张琴,一大早便亲自送来客栈,只盼能有一张入得了佳人耳目。
外面的声响惊动了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两人都披衣出门,看着这情景亦是惊讶不已。
“怎么回事?”秋意亭问道。
“这位五殿下来给我们‘二小姐’送琴来了。”淳于深意转身答道。
秋意亭眉峰一挑,移步至园中。
尤翼宣见他走来,仪容俊朗,气度不凡,心里猜测他定是“风大公子”,于是向他微微颔首。
秋意亭亦淡淡一笑,颔首作礼,目光扫了一眼那些琴,心头疑惑。昨夜之事淳于深意已简略与他说过,但他却不知这五王子此举是何意,更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举。
尤翼宣见园中几人只是惊疑地看着,于是侧首示意身旁的尤昆。
尤昆会意,冲着淳于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给风二小姐送琴来,还请姑娘通传。”话是对淳于深意说,可声音高高扬起,显然要室内的“风二小姐”也能听到。
淳于深意却将目光转向秋意亭,显然是询问他这位“风大公子”如何应付。
秋意亭目光转向尤翼宣,仪态从容地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谢过,但无功不受禄,舍妹实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礼。”说罢,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让她说给尤翼宣听。
谁知尤翼宣并不等淳于深意开口,便以标准的皇朝话道:“风小姐千里觅琴,足见潇洒。又所谓宝剑赠英雄,那瑶琴亦该赠知音。本王此举不过是替这些琴觅得知音人,令它们不至遭庸人糟蹋,还请大公子莫拘世俗之礼。”
秋意亭听得此番话,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翼宣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震,各自心底里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都觉得对面那人虽风采不凡,但与己却难成友。
“喂,我家公子说了不要,怎么你们还想强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没这个理。”淳于深秀听了却是没好气道。对于这山尤国的五王子,他可没什么尊敬畏惧之情,有的也只有对山尤人的憎恶。
“大胆!”尤昆一听他这等无礼的话,立时一声呵斥,“五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哟……”淳于深秀斜着眼睛哼了哼,“想仗势欺人不成?”
“你!”尤昆手往腰间的刀鞘上一按,颇有一怒拔刀之势。
“尤昆。”尤翼宣一抬手,制止了他。
那边秋意亭亦回首扫了淳于深秀一眼,淳于深秀立即把脑袋别向一边,不再说话。
忽然嗄吱一声,厢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俏姑娘,正是孔昭。
她回身合上门,然后转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摇头,走到园中,对尤翼宣道:“我姐姐说,既然五殿下如此盛情,便请琴入园一品。”
尤翼宣闻言,顿时欢喜,忙吩咐众随侍将琴捧入园中。而机灵的掌柜又赶忙领人抬来了许多张几案,不过一刻钟,十二张名琴已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园中。
摆放好琴后,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后目光望向合上的厢房门,想着风小姐该出来了吧。
谁知房中并无动静,园中的孔昭却移步至第一张琴前,目光扫一眼众人,示意安静。园中众人一时皆屏息静气,静谧非常,然后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琤的一声,琴发出轻响。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张琴,又是指尖一挑,琴发出琤的轻响,然后静待片刻,继续走向第三张琴……如此直到将十二张琴一一试过,房中的风辰雪未有任何反应。于是她转身对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
“这……”原本满怀期待的尤翼宣显然未曾想到有如此结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乐师们亲自试弹过,都曰琴音出色,足可当传世名琴,而此刻……他转首看向厢房,犹是不死心,“这些琴皆为难得一见之品,风小姐不如亲自过目一下?”
房中静了片刻,才响起风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过俗物,岂称良琴?”
闻言,尤翼宣顿时面现窘迫,只觉得自己方才不过亵渎之举,当下叹息一声,对着房中的风辰雪道:“如此打扰小姐了,本王定会再寻得好琴,到时再请小姐一品。”言罢,静静地等待风辰雪的答复。奈何房中再无动静,片刻,他才无奈又留恋地看一眼厢房,领着众随侍离去。
掌柜的躬送王府众随侍携琴离去后,才回转身,一脸堆笑地对园中几人道:“几位贵客稍等,小的马上命人送早膳来。”
等掌柜的也走了,淳于兄妹俩同时嗤道:“一大早就来这么一场,这五殿下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秋意亭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孔昭回房的背影,然后问淳于深意:“这五殿下为何送琴来?”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暗想这事还是让风辰雪自己去圆的好,于是道:“我也不知道。等会儿秋大哥你自己问问辰雪吧。”
秋意亭看她一眼,倒也没有追问,正好小二送来洗漱水、早膳,于是各自回房梳洗了,然后一起用早膳。
早膳后,秋意亭将肖畏安置妥当,又嘱咐淳于兄妹、孔昭一些事,便与风辰雪一起出门。出门时,风辰雪头上戴了顶青色圆帽,宽宽的帽檐下垂落半尺长的青纱,将一张脸朦朦胧胧地掩在轻纱之下。
看到秋意亭疑惑的目光,风辰雪淡淡地说了一句:“外边日头太大了。”
于是淳于深秀、秋意亭释然,只有淳于深意猜得风辰雪此举大概是怕店外碰着不死心的尤翼宣等人而暴露她面容不一的真相。
见风辰雪、秋意亭出来,掌柜问询两人去向后,便热心指点方向,并亲自送出门。
两人离开客栈,走出半条街时,风辰雪侧首问秋意亭:“你说要陪我寻琴,那你可知琴在何方?”
“昨夜我问肖畏,说国都里有一条春熹街,那里都是专卖古玩玉器与琴筝乐器的铺子。”秋意亭道,显然他想带风辰雪去那边转转。
风辰雪闻言摇头,“若这般容易寻得,那五殿下昨夜便已全部买来了。”
秋意亭想想有理,看着她,又想起晨间之事,问道:“那五殿下何以有此举?”
风辰雪早料到他定会有此一问的,是以淡淡答道:“我又非他,岂知他行事之由?世上总有些脾性怪异行事莫名的人,许这五殿下便是如此。”
“哦?”秋意亭应一声。
风辰雪自知他并不信,但她并不在乎他信不信,他问了,她就只那么一答。
秋意亭自知是问不出什么,是以也不再追问,转而道:“那你可知如何寻琴?”
风辰雪环目四周,道:“当日的朋友亦只说,站在最热闹的街上,静下心去听,或许就能找到了。”
“嗯?”对于这样的提示,秋意亭也是一怔。
“你知道国都里最热闹的是哪儿吗?”风辰雪问他。
“这我倒是知道。”秋意亭点头,昨日早找肖畏问清了的。他辨识了一下方向,然后道,“跟我来。”说着,将她衣袖一拉,牵着她往左行去。
衣袖牵起的那一瞬,风辰雪一愣,侧目看一眼秋意亭,见他神色平常,便也就随他了。
穿过人群与街道,两刻钟后,两人便站在了国都最为热闹的安庆街。
此是一处闹市,鱼龙混杂,各式人都有。货郎挑着货担叫卖,小贩摆着小摊吆喝,小铺里现揉现捏现做的包子面条热气腾腾,墙角边有三三两两的人捧着茶碗蹲在地上谈天,那边厢有拉弦卖唱的,这边厢有吞剑喷火的杂耍,近旁有人堆着一堆瓷盆青碗说是古董,远处农家赶着鸡鸭牛羊来卖……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尽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两人一到此,立时皆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
“若你在此寻得好琴,那大概只为证明‘风尘有奇人’的话是对的。”秋意亭避开一根横里穿过来,差点便打到他脸上的扁担,力持镇定地道。
风辰雪正要答话,可听风辨音察觉左前方有异物迅速接近,她赶忙往秋意亭身后一躲,然后一只大公鸡嘎嘎嘎地从天而降,正落在她原来站的地方。
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劲风将扑上来的公鸡给扫开丈远。
一位农人跑上前来,一把捉住公鸡,叽里呱啦一句,抱着公鸡回去了。
“西南、东北、东南三处有乐声,你听听我们该往哪处。”秋意亭忽然侧首对她道。
风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动声色间便已辨清四面杂声,当下她凝神静听。
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随意地一挥一放间,便将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不着痕迹地隔开尺远。
片刻,风辰雪道:“往东南。”
“好。”秋意亭颔首。
两人当下往东南方向望去,那一片却是赌坊与酒肆,只远远看着,便能感觉到一种肮脏混乱。
“那边……”秋意亭看一眼,然后侧首问风辰雪,“你可知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什么吗?”
风辰雪抬首,“老虎?狮子?”
“不是。”秋意亭抬手撩起她面前的青纱,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猛虎雄狮是百兽之王,是王者的雄猛,并不是最可怕的。这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又饥饿又贪婪又阴险的豺狼。”
风辰雪一怔。
秋意亭手指向前方,“那里便有许多豺狼。”
风辰雪目光移向前方,看得片刻,抬手放下青纱,淡淡道:“我们去吧。”
才入巷口,扑面而来的便是腥臭、汗臭、酸臭、腐臭等异味,沿街墙角三五成群地倚着些形貌猥琐的男子,见面孔陌生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走来,纷纷起身,眼中射出贪婪,如同恶狼看着鲜美肥厚的肉块。有的人无声迅疾地往两人身边靠近,有的呵斥着向两人伸出手,眨眼间便已有四五人围了上来。只不过靠近的在离身一尺之距便被什么挡住了,伸手的还未碰着两人衣角便手指一阵麻痛,眼前仿有一阵风拂过,再反应过来时,那两人已走远。有的不信邪,合身扑过去,却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鼻脸一阵剧痛,仰面摔倒在地。
那一天,极为引人瞩目的一男一女,衣衫洁净,气度从容,仿如闲庭漫步般穿过了那条最为脏乱的小巷。
而藏于阴暗中的恶狼们却只能远观,无法近前。
走了一刻,风辰雪停步。
面前是一家酒肆,狭小而阴暗,但酒客却不少,三三两两一桌,划拳拼酒,不亦乐乎。
“这里?”秋意亭目光扫一眼酒肆。
“有琴声。”风辰雪抬步入内。
一个干瘪的老头迎上前来,一咧嘴满口黄牙,叽里呱啦一句,奈何两人都没听懂。
秋意亭负手身后,只看着风辰雪。
风辰雪目光一扫,见柜上有一壶酒,于是走过去,以指尖蘸酒,在桌上写下一个“琴”字,然后看着老头。
老头见了桌上的字,然后抬头打量两人一番,片刻,才一招手,领着两人入内去。
转过酒肆的后门,穿过一条光线阴暗的通道,便是一个杂乱的小院,再穿过小院便是一扇门,推开门,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嘈杂脏乱都甩在了门后。
前面是一片竹林,苍翠挺拔,凤尾森森,四月的骄阳自天空洒落,从竹叶间穿过,在青石地上落下细碎的斑影。清风徐徐,鼻尖拂过竹叶清淡的气息,琤!琤!琤!不成曲调的琴音缓慢而清晰地传来。
老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句,然后指指竹林里,便转身回去了。
风辰雪撩起青纱,与秋意亭对视一眼,然后两人抬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竹荫里沁凉如水,与外间的嘈杂脏乱不啻是天壤之别。
“你说琴乃君子之音,此地处乱巷却清静异常,倒也算是君子之地。”秋意亭边走边道,“君子之地若有君子之音,倒也不稀奇。”
风辰雪一路凝神细听那琤琤琤的琴音,察觉琴音在渐渐变化,初时还夹有的混沌慢慢褪去,而后,越发清越,却又不失沉厚,仿似苍龙腾空,龙吟悠长而沉雅。
“好琴!”她不由得脱口赞道。
秋意亭闻言一笑,两人继续前行,半刻到了竹林深处,便见一栋竹屋矗立眼前,竹屋左旁一口古井,右旁却是竹桌竹椅,十分古雅清净,那琤琤琴音便是自竹屋里传出。
风辰雪移步至竹椅坐下,秋意亭见之,便也无言地在一旁坐下,两人一时都未说什么,只是听着竹屋里单调的琴音。前者听着,越听眼睛越亮,一贯淡漠的眸子里射出喜悦之色,后者听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静静地陪着。
终于,竹屋里琴音止了,然后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是轻松愉悦,又似忧伤不舍。
“雏鸟总有离巢凌空之日,花蕾亦有绽放凋谢之时。”风辰雪蓦然轻声道,“良琴已成,自有知它之人来抚,又何必忧伤怅然?”
竹门嘎吱一声拉开,一名四旬出头、形貌清奇的男子走了出来。
两人起身。
男子打量两人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以一口标准的皇朝话道:“我斫琴多年,反不曾如姑娘这般懂它,见笑了。”
风辰雪看着他,问道:“先生的琴做好了?”
男子一笑,“姑娘不是已听出来了么?”
风辰雪点头,直接问道:“我为先生的琴而来,不知先生可否割爱?”
“哦?”男子一挑眉头,看着风辰雪,片刻,他转身回屋,抱着一张琴出来,放在桌上。那琴为灵机式,阳为桐阴为梓,木色甚新,纹理条条如丝线,琴弦为洁白的蚕丝。“姑娘刚才亦言‘良琴自有知它者抚’,那便看姑娘与这琴有没有缘。”
风辰雪看一眼他,然后移步桌前,取下头上的青帽搁在一旁,在竹椅上坐下,指尖抚上琴弦,轻轻一挑,便琴音轻泻。
那并不是什么琴曲,而只是琤琤清音,如凤吟森森,如流水叮咚,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自然地贴合此刻的环境与心情,令闻者悠然放松,仿佛独身置于莽莽天地,碧空青野,清风白云,飞花流莺,旷远自在。
那男子听着,目光先注视琴弦与指尖,尔后移至风辰雪身上,然后几不可察地颔首微笑。
秋意亭的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风辰雪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过一尺之距,阳光从竹叶间穿透落在她身上,那样的明亮,于是她的眉眼神色是如此清晰。她沉醉之时微微偏首,发似墨泉从右肩流泻,露出一截雪玉似的颈脖,与那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易容术?!他心头剧跳,目光明亮而锋利,仿佛要穿过那张面皮。只是当风辰雪停手抬头之时,他已一派平静。
风辰雪起身,走至男子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朵玉莲花。那花朵只有拇指大,花茎纤细,通体为一块白玉雕成,偏生花瓣尖儿盈盈一圈烟青色,花茎亦是晕着浅淡的绿,玉质晶莹剔透,显见是上好之物,但花形细小,亦不会很贵重。
“莲乃君子之花,琴为君子之音,我欲与先生作君子之交,可否?”
男子看看那朵玉莲花,再看看风辰雪,然后欣然一笑,“此琴刚成你便至,足可见你与它有缘。你懂琴理知琴声,是为琴之知己。它入你手,我岂有不愿?”说罢伸手自风辰雪掌中取过莲花。
“多谢先生。”风辰雪轻轻一语,然后转身,目光睨过秋意亭,再扫扫桌上的琴,便抬步离去。
而皇朝的第一名将见此情景,只是略带感慨地摇头一笑,然后乖乖地抱起桌上的琴,再向那男子轻轻一点头,便快步跟上。
身后,男子甚是惊讶地看着那离去的两人。他雷祈音斫琴多年,来此求琴的哪一个不是带着千金万银,哪一个不是恭敬有加诚惶诚恐,可这样直接干脆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多话,甚至都不曾互通名姓,还真的只是“为琴而来”。
可是……望着那渐渐消逝于竹林的身影,雷祈音脸上浮起轻淡而愉悦的笑容。他至今已斫琴九张,可今日方才所成的琴日后必将流芳百世,乃是其他八张琴不可比的。
只是……不知它将以何名而传世?
风辰雪与秋意亭离开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栈,不想在门口却碰上了尤翼宣一行。
尤翼宣倒没似晨间一般张扬地领着一大群人捧着十数张琴来,这一回倒是轻车简从地未惊动任何人。到了客栈,他步下马车,然后车里有侍从将一张琴捧出,他亲自接过。一转身,便见秋意亭携着一张琴与一女子归来,那女子虽戴着纱帽掩了面容,但那身影他只一眼便认出是风辰雪,于是乎,便呆立在当场。
对于门前的尤翼宣等人,风辰雪视而未见,不紧不慢地从容走过,步上台阶往客栈里走去。秋意亭亦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脚下未曾停步。
“风小姐。”眼见风辰雪就要跨门而入,尤翼宣心头一急,脱口唤住她。
台阶上,风辰雪与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中的琴捧到风辰雪面前,柔声道:“此琴名‘飞泉’,小王特地从宫中取来,请小姐一品。”
“飞泉?”风辰雪闻言,不由得将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张琴为连珠式,木色暗沉而光滑,琴身上有着流水形断纹,一望便知是年代久远之古物。
“是。”尤翼宣听得她出声,不禁心头雀跃,又解释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国中至宝,已传承数百年。”
风辰雪目光仔细地扫过古琴一遍,然后轻轻颔首,“该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飞泉’为前朝风国斫琴名师雷圣音所制,风国‘云池公主’远嫁山尤之时,雷圣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时随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来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风辰雪将那琴的来历娓娓道来。
尤翼宣闻言,不由得怔住。昨夜他派人寻得的那十二张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颇为烦郁,府中有一年老侍臣见此,便向他支招,道宫中藏有一张古琴,乃是举国独一的珍品,绝非寻常之琴可比。尤翼宣闻言顿喜,立马入宫,向父王讨得了古琴后,连王府都不回,便直接来了客栈,只想亲自奉上此琴,以讨得佳人欢心,却不知这琴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更未曾想到佳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时脸上便现羞愧与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强自一笑,道:“小王惭愧,竟不知此琴来历,倒是叫小姐笑话了。小姐如此博识,识琴知琴,乃琴之知音。那么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致明珠暗藏,光辉尽掩。”说着,他双手微抬,将琴又捧近风辰雪几分,实是诚意十足。
风辰雪却是无动于衷,并未接他的琴,只淡然道:“殿下的美意心领了,但我已寻得中意的琴,所以此琴殿下还是收回去。”言罢,转身,抬步入客栈,对于那张珍稀的古琴无丝毫眷恋。
此举不单尤翼宣愕然,便是他身后一干侍从亦是瞠目怔然。他们的殿下如此纡尊降贵,这女子不但没有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竟然还这般冷漠地拒绝!
“小姐!”尤翼宣急急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影从容穿过客栈大堂,一时间犹疑着要不要追去,还未决定,那道素影便已隐入门后,顿时满怀失落。
在尤翼宣怔然失落的时候,秋意亭敏锐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这位山尤五王子看着风辰雪背影的那双眼里有着不可错认的倾慕与黯淡。他无声地一笑,也转身入了客栈,穿过后门,便可见前方的风辰雪,目光自后看着她的背影,纤长淡雅,风姿绰约。果然……他内心笃定,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风辰雪再聪明有才,也不至于令山尤的五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回到园里,淳于兄妹正百无聊赖地围着肖畏,听他说趣事解闷,孔昭也坐在一旁,一见两人回来,四人皆是一脸如释重负样。
午膳后,在园中憋了大半日的淳于兄妹实在憋不住了,眼见无事,便一左一右拖着秋意亭陪他们出门逛去了,言道最后半天了,总得看看这山尤国都,否则不就白来了。风辰雪则在房中摆弄新得的琴,孔昭陪着她,不时地过去照应一下独自在秋意亭房中休养的肖畏,如此便一个下午过去了。到黄昏时,秋意亭三人才归来。
用过晚膳后,便各自整理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即起程。
比起风辰雪、孔昭她们有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于兄妹只几件衣裳,三两下便收拾妥当。而时辰尚早,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于是兄妹俩便又坐不住了,隔那么一会儿便叹气一声,等秋意亭、风辰雪一看他们,两人便口口声声都是“闷啊”。结果,秋意亭挥挥手,让两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过绝不能惹是生非。
淳于兄妹一听,如闻大赦,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去了。
两人走后不久,秋意亭也收拾好了行装,一时无事,便取出肖畏交与他的白绢,在灯下仔细翻看,不时地询问肖畏几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琤琤几声琴音,他自白绢中抬首,便见红烛已过半,再看看漏壶,戌时已近,当下收起白绢,对床上趴着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会儿。”
“嗯。”肖畏点点头,闭目养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帐,然后轻轻启门,便见园中蔷薇架前,风辰雪抚琴而坐。
天上一轮弦月,淡淡洒下薄薄的银辉,园中的水池上波光粼粼,青荷沐着月华,亭亭玉立,白色的蔷薇花绽满枝架,夜风里清香暗潜,无比幽雅。
“已收拾好了吗?”他移步至园中,随口问一句。
风辰雪回首,面容平淡,指尖轻轻挑着琴弦,似乎还没思量好要弹什么曲,“孔昭嫌我坐在房中碍着她收拾东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这张琴得来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为我弹奏一曲,以作答谢如何?”
风辰雪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模样,“可以,要听何曲?”
“为我而弹,当知弹何曲。”秋意亭站在她身前,负手一笑。
听得这话,风辰雪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清眸中微微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此话有理。”
说完,她垂首,挑着琴弦的手一顿,静了片刻,再十指挥下,瞬时弦动如雨,声若风雷。
秋意亭一震,垂首看着她,然后闭上眼,静静聆听琴曲,静静感受琴中之意。
初时音低韵沉,仿若风雨欲来之压抑;片刻,蓦地一转,琴音琤琤,气势磅礴,便似顷刻间天色大变,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转眼间便已阵雨如注,雷声隆隆,风声萧萧,只听得人耳鸣心跳,胆战心惊,如置迅雷烈风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秋意亭蓦然睁眼,目光定定地看着风辰雪,眼中射出灼灼光华,万顷月光星辉亦不及他一双眼睛明亮。
而琴声依旧琤然,奇纵突兀,苍郁险峻,可那刻,他看着蔷薇花架前抚琴的她,闻着月夜下阵阵花香,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地宁静,任耳边雷雨呼啸,他心静如水。
许是心境,许是曲终,那激扬的琴声忽然慢慢地渐趋轻缓,叮叮琤琤,忽又变得娴静宁和,仿佛是雨过天晴,便有了日朗风清。
当最后一缕琴音终了,秋意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此为何曲?”
仿佛这一曲耗费了许多气力,风辰雪闭眸,片刻后,她才抬首睁眸,看着他,静静答道:“《风雷引》。”
“《风雷引》。”秋意亭轻轻念一声,然后淡然一笑,“此曲气势雄伟,确实合乎我意,只是……”他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天际,弦月淡雅,繁星却如细碎明亮的雨珠,落满了整个天幕,“我这一生到最后能否若你琴曲之尾声?”
风辰雪一震,看着他,默然半晌,才轻声道:“你这样的人自能把握住收梢。”
秋意亭心中一动,看着她,许多思绪纷纷涌出,刹那间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此琴音沉若苍龙低吟,不如就名‘沉音’如何?”
风辰雪眉尖一动,然后抬眸淡淡一笑,点头。
园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接着园门推开,淳于兄妹各抱两坛酒归来。
“哟,你们都还没睡呀,正好。”淳于深意把酒坛往秋意亭那儿一抛,“秋大哥,明天我们便要分别,我与哥哥特意买了几坛好酒回来,今日我们大醉而眠,他日我们丹城再同醉。”
秋意亭伸手接住淳于深秀抛过来的酒坛,朗然一笑,“好。”
“辰雪,这坛给你。”淳于深意要将手中一坛分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随手放在地上,“我酒量不佳,你们喝吧,我给你们弹琴。”
“好!”淳于深秀拊掌赞道,“以琴佐酒,我们也当一回雅士。”
于是,月夜下,花架前,三人抱坛痛饮,一人悠然抚琴。酒至酣时,叩坛而歌,拔剑而舞。
那一夜,琴声清扬,歌声阔朗,剑光胜雪,花摇香涌,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万籁俱寂之时,秋意亭携肖畏悄悄飞出客栈,安置妥后再悄悄回来。
第二日,几人结账起程。
等到尤翼宣得掌柜的报信急速赶至时,已不见人踪,追到城门,却连一点尘烟亦望不到。立于城楼上,怅望良久,他才吩咐身旁的尤昆,“命尤逾领三人悄悄去追,沿途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尤昆领命去了。
尤翼宣伫立城楼,许久后他才语意坚定地轻轻吩咐身旁侍臣,“替本王写道奏本,本王要亲自领军出征!”便是此次追不到,那我追到皇朝去,那里总能找到你。
而秋意亭一行离开国都,行了半日后,在一处岔道停住,而肖畏早已在此等候。
临别前,秋意亭悄悄跟淳于深秀耳语一句,淳于深秀听后,一脸呆愕,而秋意亭却只是轻轻一笑,然后目光望向倚坐车窗边的风辰雪,含笑不语。
艳阳高照,万点金光落在他的眼中,明朗华灿,仿佛闪耀着光芒的黑曜石。
那一眼望得有些久,那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眷恋,于是一旁怔怔看着的淳于兄妹蓦然间明白了一点儿什么,看看秋意亭,再看看车上的风辰雪,兄妹俩不由得都暗自点头。君为英雄,卿是佳人。
风辰雪感受到秋意亭的目光,移眸往他看去,眼眸相对,亦有一瞬间的怔然,但随即她敛眸垂首,神色淡漠如初。
秋意亭见此,移步走至车前,微侧身,正挡住淳于兄妹的视线,轻轻淡淡却含着三分温柔道:“一路保重,我们丹城再会。”言罢,手微微一抬,风辰雪只觉鬓间一动,抬首时,秋意亭已跃上骏马,马鞭一扬,纵马驰去,不曾回头。
肖畏向几人一抱拳,然后策马追随秋意亭而去。
眼见秋意亭两人远去,淳于深秀也扬起马鞭,“我们也走吧。”
“嗯。”马车上淳于深意也甩开鞭子。
于是一骑一车奔驰而去。
车厢里,孔昭看着默默出神的风辰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心底轻轻一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风辰雪静坐了半晌后,抬手抚上秋意亭碰触的左鬓,指尖触及一点冰凉的东西,取下一看,却是一支金笔簪,顿时呆住。
笔簪在皇朝有着特殊的意义,缘自开国帝后——朝晞帝皇朝与纯然皇后华纯然。
纯然皇后乃是前朝华国公主,姿容绝世被誉为东朝第一美人,倾慕者不计其数。而她当年便是以一支金笔在诸多求亲的王侯俊杰中亲点皇国世子为皇朝驸马,从而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而民间为表达对帝后的敬慕之情,便有匠人打造出了笔形的发簪,一时国中妇人趋之若鹜,天长日久下来,这笔簪便不再只是单纯的饰物,而蕴涵了别样的意思。若一名男子赠一支笔簪给一名女子,便是有求偶之意,如今男女结亲之时,男方赠与女方的彩礼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样便是一对笔簪。所以闺阁少女必不戴笔簪,戴者必是已定亲,或是成婚的。
而此刻,秋意亭将一支金笔簪留在了她的鬓间……
拈着笔簪怔然半晌,最后幽幽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