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逢多少事,清澜寺的晨光都是纪瓷记忆里最明亮温暖的所在。
即便回忆已破碎,那缕光也深藏在她的心里,不忍抹去,也无法抹去。
因着往事入梦,纪瓷一整夜睡得不踏实。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阳光雪亮地从窗帘半开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枕边。整个宿舍都没有人。这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纪瓷没有回家。
老纪打电话来唠叨说:“你看,考那么远有什么好处,放个假也回不来。”
纪瓷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可以节省路费啊,一年有好几个假期呢,合在一起能省一大笔,我妈多高兴啊。”
“你妈对钱的热爱,那是没得说。”
“就是,她对钱的热爱都要超过你了,我不在家,正好给你们创造二人世界的机会,你多和我妈培养培养感情,小心中年危机。”
“你看看,说着说着,你就没大没小了。”
“呵呵。”她抱着电话笑。
其实大学这两年,除了两个寒假回去过,就连暑假她都以做家教为名留在了安城。不是不想家,是怕在江城的街上看见那个人。当然,这也只是心理原因作祟,据说自从林斐转学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也许,他躲着自己还来不及,说不定也如她这般远远地逃离了江城。
和老纪闲聊的时候,纪瓷随手拧开收音机,交通台的DJ在推新歌,她随意听了两句,年轻的男人在唱——如今我仍沉默,无法说。愿舍弃余生,只为回到过去相拥。咫尺,千山;一生,阻隔。青春,空城;永失,你我。
那首歌旋律很好听,只是信号不太好,一首歌听得断断续续的,只有结尾处的这几句她清楚地记住了。
挂了电话,纪瓷懒懒地起床,这一天,日程安排得挺满的。上午去给莫奈送换洗的衣服,然后还要去一趟城郊的养老院。
莫奈到底还是住进了VIP病房,但是路公子并没有再出现。
莫奈的心态是极好的,安安静静地在病房里住着,吃着病号餐,追着韩剧看,像度假一样。
莫奈说,在感情的战役里,哪一方先急躁了,哪一方就落败了。
纪瓷心里暗说,也没看你和路公子谁对谁用真情,这打的是哪门子战役。
从宿舍楼出来,有男生迟疑地上前和她打招呼。在路上搭讪过她的男生不算少,纪瓷也并不在意,很礼貌地回应一句,也不多看对方一眼,径直走自己的路。直到那男生追过来,突兀地抓着她的胳膊,但是又闪电般松开手,纪瓷这才仔细打量他。随后记起来,是在天文选修课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杜渡。
对方极艰难地开口:“请问,莫奈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好啦,没什么大碍,明天就出院。”
“住院?”对方略显紧张。
“哦,没事的,就是擦破了点皮。”
“这样啊,谢谢。”杜渡推推眼镜,迅速地与纪瓷错身。
纪瓷从来没听莫奈提起过杜渡这个人,看他一脸窘迫的神情,倒仿佛明白些什么。她也曾那样小心翼翼地偷偷喜欢一个人。如果她没猜错,杜渡是喜欢莫奈的。
到医院的时候,在电梯口,她窥见一个粉红色的身影,急忙一闪身躲在柱子后面。能把粉色衬衫穿得妖气十足的男人,除了路公子,她再没有见过第二个。
果然,莫奈的病房里放着大篮的郁金香。
莫奈坐在阳光底下,低头,鲜少专注地捧着一本书。
纪瓷摸着一朵郁金香的花瓣,一本正经地说:“郁金香的花语是博爱。”
莫奈头也不抬:“那又怎样?”
是啊,当事人都不在乎,又关旁人什么事。
于是,纪瓷话题一转,说:“你觉不觉的路公子身上有妖气?”
果然,莫奈吃吃地笑起来,放下书,眼睛露出光彩:“是吧?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身材不够魁梧,但是有阴柔之美。纵观我前几任男友的外貌标准,真难想象有一天我的审美会发生改变。”
她只管在那儿咯咯笑,纪瓷却不耐烦,放下衣物就要走。
莫奈一把拉住她,正色道:“路公子刚刚问我,你和冯宥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我和冯宥?那你怎么说?”
“四个字——无可奉告。不过,冯宥是谁?”
“哦,无可奉告。”纪瓷抬抬手,“我得走了,今天有正经事,这两天不来看你了,功课还没复习呢。我看你啊,也快点出院吧,‘钓鱼’也得适可而止。”
其实她心里倒是很纳闷,路公子为什么对她和冯宥的关系感兴趣。
莫奈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摆摆手,神色里却有那么一丝踌躇。
02
从医院出来,纪瓷直接去客运站,到白树镇的大巴两个小时一班次,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两年间,她大略去过七八次,也不算陌生。一路上,风光还是不错的。纪瓷从没来过比安城更远的地方,北方的风貌自是与南方不同,只是隔窗看着,也有新鲜感。
她是很少浪费时间的人,坐车的同时,也会听法文,就连偶尔放松听音乐,也必是法文歌。
白树老年公寓离站点很近。纪瓷进院子的时候,有几个老人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有人大着嗓门和她打招呼,她也不认得,只礼貌地笑一笑。然后,直奔院长的办公室,交齐一个季度的费用。
院长四十多岁,姓齐,快言快语的性格。齐院长照例拍着纪瓷的后背说:“小纪啊,你真是个好姑娘。你和你金姨也真是有缘,她平时看谁都耍脾气,就看见你老老实实的。听说,她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后来离家出走了,她从那个时候起就疯了。”
同样的话,纪瓷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好脾气地听齐院长讲完,然后由她陪着去一楼尽头的房间看看金婉芬。
金婉芬是白树镇的一个悲情符号。即使她整个人已经疯了傻了,还有些闲得无聊的人把她的故事拿到日光底下抖一抖。
因此,纪瓷到安城的第一年,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金婉芬。
四十五岁的金婉芬,和梁女士差不多的年纪,但是明显比梁女士老十岁。朴娓蓝当时果然不是单纯的奉承梁女士,她说的是事实。纪瓷第一次看到金婉芬,仍旧一眼就能在她那张粗糙又肮脏的脸上看见朴娓蓝的影子,年轻时,她必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在民间故事里流传的金婉芬,是带着七岁的女儿改嫁到白树镇的,可惜再嫁的男人是个酒鬼兼赌徒,遇人不淑,她的际遇想来就好不到哪里去。女儿大一点,被男人逼迫着去城里偷东西,偷不到回来就会遭毒打。终有一天,她那个漂亮女儿忍受不住,偷偷地逃走了。她求男人去找,男人花光了她偷偷存下的私房钱,然后告诉她,她女儿被洪水卷走了。再后来,男人被债主追杀,也消失无踪。只剩下她,渐渐疯了。日日缩在养老院的大墙外,院长心善,偶尔给她些吃的。
传说总是影影绰绰的,未必能保证真假。
但是当金婉芬第一次看见纪瓷,忽然抱着她,轻声细语地说:“娓娓啊,你回来啦。”
纪瓷当时就和齐院长说:“你们收下这个阿姨吧,她的生活费由我来出。”
院长说,这就是缘分。
纪瓷的耳朵里,轰轰作响,仿佛听见朴娓蓝痛彻心扉的哭声。
是的,这就是缘分,她在江城遇见了朴娓蓝,又在千里之外的安城找到了她的妈妈。
安城,是她注定要来还债的地方,她要在这里,把亏欠给朴娓蓝的债,一一还清。
金婉芬住的是一个小单间,纪瓷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刚吃完饭。看见纪瓷,麻木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她惴惴地望向门外,见并无旁人,于是安心地去拉纪瓷的手。
很安静温和的女人,你若说她疯了,她那不吵不闹干干净净的样子真让人无从相信。你若说她没疯,可眼神分明又是呆滞的。
虽然是住在养老院里,她从来不讨扰那些老人,因此也没有人嫌弃她。
只是,纪瓷猜不出她究竟受了怎样的苦,脸上总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时刻都在怕。
“娓娓,还有人打你吗?”每次见面,金婉芬总那样小声地问纪瓷。
纪瓷摇摇头,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于是,金婉芬就像孩子一样咧开嘴,仿佛真的放了心。一转身,又宝贝似的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摊在纪瓷前面。
纪瓷打开来,看见几块蛋糕。
“吃。”金婉芬还是笑着。
纪瓷拿起一块已经干硬的蛋糕,看着上面的霉迹,心酸的想哭。想必,那包蛋糕是她攒了许久的结果,特意攒给她心心念念的女儿。
纪瓷眼前的疯女人,也许已经忘记了世间百般的愁苦,但惟独记得对女儿的爱。
朴娓蓝,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去?为什么要不言不语地留下她自己?又为什么,让我们掺杂进彼此的命运?
她心里问着,可耳朵里只有风一样呜咽的长鸣。
过一会儿有护工进来,央着纪瓷帮忙劝说金婉芬洗头发。据说,她凡事听话,独独抗拒洗头。
于是,纪瓷轻言细语地哄了她一会儿,等护工端了热水来,又亲手帮着给她洗。纪瓷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落手极轻,但仍是能感觉到金婉芬的不安。护工对她呶呶嘴,她顺着护工的指点,在金婉芬的发间看到手指那么长的旧伤疤。
纪瓷的指尖一颤。
同样的伤疤,她在朴娓蓝的背后也看到过,暗红色的,丑陋又狰狞,却又不止一道。
洗了头发,纪瓷端了水盆去倒。在一楼幽深昏暗的水房里,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陌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恭顺贴心的“女儿”,要知道,在江城的时候,她从来不曾为自己的亲妈做过任何事,就连一双袜子也从来没给梁女士洗过。假若梁女士知道她此刻扮演着一个疯女人的乖女儿,会感到心寒难过吧。
她伸手,攀上自己的脸。为什么金姨会把自己错认成朴娓蓝呢?她们长得根本一点都不像。
她恍惚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漾出朴娓蓝招牌式的小狐狸一样的笑。心里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仓皇地逃离了那面镜子。
纪瓷又陪金婉芬坐了一会儿,金婉芬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在午后四点的光里沉沉睡去。纪瓷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关上门。透过门缝,又心疼地看了一眼睡着的女人。也许当她片刻之后再醒来,会觉得此前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也许,她总有那样的梦,不管纪瓷来或者不来,她梦里的娓娓是一直都在的。
03
午后的天,昏昏欲落雨。
纪瓷怕淋雨,着急赶回学校去,院长好心地说刚好院里有辆小货车要去市里拉货,可以捎纪瓷一程。
纪瓷想想便答应了。
开车的师傅姓韩,纪瓷喊他韩叔,两个人一路闲聊,也不觉得闷。
从白树镇出来,是一片杨树林。乡下的路,本就车少人稀,静下心,便只听得见一路树叶簌簌而落的声音,静谧美好。
途中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SUV,老韩随口说:“这车子坏的可不是地方。”
纪瓷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却也只看到一张侧脸,有些像冯宥。她不确定,探出头去再看,人影辨识不清,但冯宥的车她是记得的。
“熟人吗?”老韩问。
“哦,好像认识。”她淡淡地答。
说话之间,车子就已拐过弯去,后视镜里只有大片大片的树林。
十分钟后,开始落雨。
老韩开了雨刷,挡风玻璃上湿漉漉的一片。
纪瓷想着那个一闪而过的侧脸,终于犹豫着开口:“韩叔,能不能拐回去一下?”
老韩厚道地笑着,说:“行啊。你这丫头,我一看就心善。难怪咱们院里那些老太太们都夸你是小善人。”
她脸红起来。
老韩麻利地调头,不一会儿,就瞧见那辆SUV孤单单地停在路边。纪瓷探头张望了一下,车边并没有人。老韩按了一声喇叭,随即冯宥从车的另一侧走出来,举着一柄黑色的伞,另只手里夹着一支烟。
纪瓷看着黑伞下的人影,心里一怔。
而冯宥隔着落满雨滴的玻璃窗子,给了纪瓷风清月明般的一个微笑。
上了车,他先向老韩道谢,然后和纪瓷打招呼。
纪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也不回头,只淡淡地和他应了一声。
“发动机坏了吧?”老韩说。
“嗯,您是好眼力。”
“那没辙了,等拖车拉去修吧。”
“是啊。”
“我看轮胎上有红色的泥,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吧?”
“呵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对,山上的天文观测站。”
“哦,我知道了,你是天文馆的秀才,你们那儿总有人半夜三更的来看星星。”
冯宥笑起来,笑声爽朗。
老韩是健谈的人,喜欢热闹,冯宥远比小姑娘纪瓷更适合做聊天对象,车里的气氛一时活跃起来。两个人从天气聊到庄稼,话题倒也丰富。纪瓷听不太懂地里那些事儿,只歪着头看侧视镜里的冯宥,因着雨水的关系看得不是太真切,但她还是有些入迷。
很快进了城,因为路上耽搁了老韩拉货的时间,纪瓷和冯宥便主动提议在路口下车。
和老韩道了别,纪瓷一边寻找着出租车,一边客气地问:“冯老师,您去哪个方向?”
冯宥把手里的伞向纪瓷靠拢过去,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天色因着雨势便昏暗了几分。
冯宥看看四周,忽然说:“你运气真好,这附近有一家非常地道的小面馆,我请你吃晚饭吧。”像是觉得这个请求有些突兀,又急忙加了一句,“这个时间回去,你们食堂也没饭吃了。”
纪瓷本来是想拒绝,但是冯宥的提醒让她忽然想起来,这几天食堂根本不营业,饿了一天的肚子,一听到美食的诱惑,就更加不争气了。于是,欣然应约。
冯宥带着她紧走了几步,然后拐进一个巷口。果然,有一间小馆,很小的门面,门前放着一盆四季海棠,红色的花朵在大雨天里甚是耀眼,有几瓣落花掉下来,很快被泥水掩盖。
冯宥把伞交给纪瓷,自己俯身把花盆抱起来,径直进了面馆。
五十多岁的面馆老板系着白色的围裙迎过来,对冯宥笑说:“小冯果然是爱花之人。”
看起来像是老相识。
老板向冯宥身后探探头,再看看冯宥,笑得莫测。
冯宥拍拍他:“老邓你别乱猜,这是我学生。”然后又回头喊道,“纪瓷,进来啊,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啊?”
“学生?我怎么不知道你几时还当了老师。”老邓嘀咕着。
纪瓷握着那柄伞,一动不动,手心滚烫滚烫的。
最后还是冯宥探出身子将她拉进来。
“平时挺伶俐的,今天怎么傻乎乎的。”他笑她,“你有忌口的吗?这家的膏蟹汤面是招牌,尝尝?”
“好啊。”她轻声道,左手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右手的掌心。
等面的时候,老邓让小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一壶茶,冯宥低头闻了闻,给纪瓷倒了一杯:“这是老邓的心尖宝贝,我平时来他都不给我喝,看来你和他有缘。”
纪瓷端起杯,果然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她不懂茶,但知道冯宥不会逗她。
纪瓷的心思不在这里,她望着斜放在门口鞋架旁的那把伞,问冯宥:“冯老师,您的伞挺特别的,在哪买的?”
“家里的老物件了,用了好些年了,特别吗?”他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嗯,木制的伞柄,像是专门定制的。”纪瓷淡淡地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应该不会认错。柚木色的伞柄,和林斐的那把伞一模一样,她以前还细细地研究过林斐的伞,因为觉得很特别。
“你喜欢就送你吧,我库房里还有好几把一样的呢,家里以前是做这个生意的。”冯宥说。
纪瓷正想拒绝,老邓端着面过来,看着冯宥忙说道:“怎么还穿着这湿衣服呢,快脱下来,我给你烘烘去。”
纪瓷这才注意到,冯宥的棕色风衣湿了一半,刚好是左肩的位置。
她有些内疚,急忙抢在老邓前面接过冯宥脱下来的风衣,说道:“邓老板,在哪能烘衣服,让我来吧。”
老邓一把按住她,只说:“你乖乖吃面,女孩子啊,不能对男人太好,会把他们宠坏的。”然后,又瞥了一眼冯宥,小声对纪瓷说:“我这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被他带来的女生。”
“老邓,你今天的话蛮多啊,平时那么闷葫芦的一个人。”冯宥打断他。
老邓呵呵笑着:“我就是觉得这小姑娘越看越顺眼,以后常带她来啊。”
等老邓转身走了,冯宥才说:“他这个人,一辈子不结婚不交女朋友,做了一辈子的面,是个痴人。痴人难免古怪,你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