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瓷远远看着灯光,却不敢过去,只是继续低着头围绕着神墙行走,仿佛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这一刻,她要祈求他的平安。
“姐姐!”梅朵隔着很远的距离,声音里是小女孩特有的惊喜与兴奋。
纪瓷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她仰头看着苍穹,这里是全中国最纯净的夜空,有满天星辰。
“神灵保佑。”她双手合十。
然后,飞快地向着警车跑过去。
冯宥躺在担架上,虚弱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她,嘴角微微翘了翘。
神灵保佑。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08
冯宥的腿受伤了。车子被泥石流掀翻的时候,他被甩了出去,身体随着洪水冲到下游,然后被一棵树拦住。他沿着树干爬到岸上,力气消耗殆尽,晕了过去。他很长时间没进食,整个人虚弱得很,后来有去转山的牧民经过那里,发现了他。
藏人们都说,这是神的指引。
很快,冯宥被辗转送到了拉萨的医院,得到了正规的治疗。
那些天,纪瓷陪在他身边,一刻也不离。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他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千里迢迢地来寻找她。
他们的相处一如从前,平淡又不乏灵犀。
而冯宥并不敢开口,他生怕自己猜错了答案。有如患得患失的小孩儿,心里装着一个巨大的礼物盒,他猜测着那是送给自己的礼物,但是又有些不安,总怕打开盒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他从午睡中醒来,看见纪瓷趴在窗前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他偏过头,看见她手里的工具。他认得,那是写盲文的工具笔。
他寂然地闭上眼睛,假装仍在梦里。
第二天,他对纪瓷说:“你回去吧。”
她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要等你好起来。”
是的,她的答案并不是“我要留下来”。她没办法说服自己,没办法放弃原来的答案。
她有些羞愧。
冯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一周之后,冯宥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他请老邓为纪瓷买了机票。
纪瓷接过机票,没有拒绝。
离开西藏的前一夜,她和老邓说:“邓叔,今晚让我来陪护吧。”
老邓欲言又止,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饭盒塞到她手里,然后转身走了。
她想,老邓也是怪自己的吧,怪她给了冯宥希望然后却又让他再次绝望。
纪瓷陪着冯宥吃了晚饭,用轮椅推着他去外面散了会步。
临睡前,他拿了天文笔记给她看,像老师教导学生,他在本子上画四季星图。
“以后,我大概就专心做一个追星星的人了,春天跟着北斗七星走,夏天追着天鹰、天鹅和天蝎,秋天追随飞马座,冬天去看天狼星。”
“听起来好像只要学会辨别星空,就能看到你一样?”
“呵,差不多,星星永远都在,我也是。”
忽然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虫鸣,在初夏夜的高原。
房间里的灯熄了,有最皎洁的月光落在纪瓷睡的陪护床上。
她翻了个身,小声说:“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他没说话。
她起身,爬上他的病床,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躺在他身侧,紧紧靠着他的后背。
他们从不曾如此亲近。
“你离开之后,我问过自己很多次,给你的不是爱吗?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是爱。只是,你遇见的是最糟糕的我,这个我,给不出深爱。而那个最真实的我,已经死在了十七岁的大火里。冯老师,我很想把那个我救出来。”
冯宥没有转过身,只是轻声说:“我知道的呀。再见,小跑腿。”
他说的不是晚安。
“再见,老跟班。”她缓缓应他,把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
再见,再也不见。从此,相忘于江湖。
天明,他依旧睡着,或许已经醒了但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纪瓷轻轻地起身,脚步放缓,但是终究没有回头。
在她关上门之后,病床上的人静静睁开眼,望向窗外,有熹微天光照亮云际。他转过身,把手放在她躺过的地方,连余温都已不留。他的胳膊静静地环着那个位置,只是,怀抱空空。
他终究独自留在了黑夜里。
09
八月的周末,程思薇的电话一早就扰乱了纪瓷的清梦。
“出来玩玩嘛,以前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读大学,见不到面就算了,现在回了江城,怎么见你一面还是那么难。喂,纪瓷,你有没有在听?”程思薇在电话里一顿咆哮。
“有啊。”纪瓷打了个呵欠。
“你都已经签到合意的公司了,我还没找到工作,于情于理你该请我吃饭吧?”程思薇继续唠叨着。
“我没时间啊。”纪瓷揉揉头,起身下床。
“你在忙什么?刚上班就周末加班?”
“追男神啊。”她说得极自然,很快又发牢骚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他那么难追。”
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然后,程思薇低低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疯子!”啪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真是追得让人发疯。”纪瓷放下电话,兀自感慨。
然后,她走进盥洗室,对着镜子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洗漱完毕,给自己化一个清淡的妆容,喷茉莉味的香水,涂蜜桃色的唇彩,穿剪裁修身的裙子,配缀着水晶的高跟鞋。
老纪的嘴快咧到耳根,那笑容却相当难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去约会啊?”
“还没追到。”她言简意赅地答,直接避过沙发上梁女士灼灼逼人的双眼,火速出门。
“看来和冯宥分手受到的打击太大,天天这么神经兮兮地出去追男人算怎么回事啊?”不明所以的老纪苦恼地感慨着。
而八月的早晨,已露出晴好动人的天光。
她步行,穿过几条街,买新出炉的泡芙和花匠剪下的第一朵栀子花,给地铁里正在调弦的流浪歌手扔下第一枚硬币。
她照例去敲林斐工作室的门,小曼苦巴巴地抱着修改稿,向她讨扰:“纪瓷,怪老板真的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家人在找他,出版商也在找他,德国教授发邮件说再过几天就要离开中国,让我们尽快确认手术时间,我都要疯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把电话打到冉晴朗那里,冉晴朗崩溃着说:“纪瓷啊,今天是周末啊,你让我睡个懒觉吧。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有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没有人知道林斐在哪里。
他是被她吓跑的。
从纪瓷回江城的第一天起,她就勇敢地出现在林斐的生活里。
她总是能在人群里找到他,跟在他周围,不再沉默,不再尴尬相对。她约他去吃饭,约他去听音乐会,约他去郊游,约他去KTV。
她说,林木头,你去做手术吧,没关系的,就算失败了,你也不会再陷入黑暗中,我会做你的光。
她热烈又勇敢,犹如旧日少女,却又分明比那时更自信与笃定。
反倒是他,慌得不得了。屡屡拒绝,总是想要逃。
有一天,他真的逃了。小曼找不到他,冉晴朗找不到他,纪瓷更无从去找他。
他须得承认自己的怯懦,还有放不下的自尊心。他不敢接受手术,他害怕再一次陷入绝望之中。他不敢接受纪瓷的爱,他没把握给她未来。他不想自己变成一个无能的人,在爱人哭泣的时候,擦不到她的泪水,在爱人受伤的时候,触不到她的伤口。不能给对方以实实在在的呵护,那不是他想交付出去的爱。
中午的时候,纪瓷在音乐喷泉广场的长椅上吃光了泡芙,把栀子花别在发尾。看着面前熙来攘往的人群,呆呆地琢磨着能找到林斐的地方。
有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在她身旁坐下来,优雅地拿出老花镜,展开手里的晨报。
她瞥一眼报纸,看见“八月十二日”的字样。
记忆里像有清风徐起,拂开某一页书,上面的文字清晰如昨——二零零六年八月十二日,清澜为纪,有女如瓷。
她忽然就笑了,她起身找了出租车,直奔清澜山。
这一天,偏巧电路检修,山上的缆车停掉。她踩着高跟鞋去走山路,走到一半,脚疼得慌,索性脱了鞋子和丝袜,扔在背包里,赤着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天气炎热,她出了一身的汗。
到山门的时候,已近黄昏。
山顶却似乎清凉了许多。有梵音隐约在林间鸣唱。
迎头遇见小沙弥,她虔诚作揖,对方还礼。
清澜寺并无太多变化,她还记得当年拜过的那尊菩萨。她走过去,刚好有小情侣起身离开,她在蒲团上跪下来,心里却突然没有欲求,只合掌垂拜。抬头的刹那,看见菩萨的笑容,心若莲花。
有晚钟响起,在山谷间留下绵绵不绝的回声。
游客们开始下山,她逆着人流向寺院深处走去。
少顷,她停下脚,嘴边露出浅笑。
在一株罗汉松下,有穿黑衫的男子背影静默如树。山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鼓的。
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伸出食指轻戳他的后背:“喂,大神。”
对方身体猛地一僵,却没回头。
她在他身侧站定,伸手,不着痕迹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挣开,她再次握住,像负气的小孩儿。
“我写给你的情书,你有没有收到?”她大喇喇地说,“你是想要我凑够一百封吗?”
“给林斐的第九十七封情书——如果不能回到过去,就让我在未来与你相逢。”
“给林斐的第九十八封情书——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轨迹是圆的,无论我怎样努力向前奔跑,我追逐的对象永远都只是你。”
“给林斐的第九十九封情书——十八岁那年断掉的线,我愿用余生来修补完整。那一年,不曾学会如何去爱,有太多的小心眼和坏脾气,懵懂又不坚定,所以,请允许我,有再一次学习爱你的幸运。”
她对着山林,大声地诵读。
“你冷吗?你为什么在发抖?是因为太肉麻了吗?”纪瓷皱眉看了看林斐,“那你坚持住,现在我要写第一百封啦……”
“给林斐的第一百封情书——这世间最好的爱,即是陪伴。而我只想,有你在身边。”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暮蓝色的天际亮起了第一颗星。
“喂,你可以给我回信了吗?”
她看一眼那闪烁的星,将他的手握得紧紧。
而那只手的主人,终于缓缓回应,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全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