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去回忆关于那场青春爱恋的结局。除非它们在梦里,不请自来。
她再度梦见自己在大火里沉沉睡去,背上是被烧灼的火辣辣的痛,而越来越沉的眼皮在阖上之前,望见的仍是空无一人的安全通道,只有半点天蓝,寂寞又绝望。
那天,纪瓷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因为背后的烧伤,只能侧躺着。她半闭着眼,不敢睁开,听房间里的动静。
梁女士跑前跑后地忙着和医生护士交流。一会儿说护士你的动作轻一些啊,我女儿怕疼。一会儿又说,不会留下疤吧,我女儿一直很漂亮的啊。
她有些想笑。
老纪哭得像个泪人,用粗糙的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眼泪却像停不住似的。
她第一次看见老纪那副样子,心酸之余,竟然忍不住笑出声。
真的,她完全没想到,在经历了那场不堪回首的事故之后,她醒来的第一表情竟然是笑。
稍后的几天,有很多人来看她,老师和同学。程思薇咧着嘴,想哭又极力忍着,表情难看死了。
她从来没有问过那天她昏迷之后的事情。也没有人主动和她说。
直到有一天老纪整理病房床头的柜子,一张报纸散落在床上。她拾起来,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上面。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老纪在一旁紧张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纪瓷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她迟疑地问老纪:“是江恩宝救了我?”
照片上的她被江恩宝抱在怀里,在那扇安全通道的门口,江恩宝把她交给了迎面而来的消防员。
老纪说那条街实在老旧又堵塞,所以消防车一直开不过来,导致了火势没有被控制住。他说幸好恩宝冲进去,救了你。
纪瓷的心紧张地跳着,她忍了那么久,终于还是问出口:“朴娓蓝呢?”
老纪没说话。
隔了几天,江恩宝终于出现了。
木讷的江恩宝瘦了很多,他给纪瓷带了一袋水果。
纪瓷哑着嗓子说:“谢谢你救了我。”
江恩宝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摇摇头。
“朴娓蓝呢?她没事吧,她的头受伤了。”她小声说。
“我把她送回安城了,她应该更喜欢那儿。”
“哦。”
“她的头怎么受伤的?”
“是宫九用酒瓶砸的。”
江恩宝看了纪瓷一眼,纪瓷敏感地把目光转到他处。
梁女士去上班了,老纪像是刻意留给他们聊天的空间。可是两个人面对面却长久无语,原本就是没什么话好说的两个人,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算有多熟悉。
关于她向宫九告密的事在纪瓷的嘴边打着旋儿,却始终没有勇气讲出口。
这样的沉默真让人难捱。
纪瓷在脑袋里搜罗着合适的话题,就在她百转千回的时候,江恩宝忽然开始说话了。
“宫九是娓娓的继父,但是他带给娓娓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伤害。”
窗外开始下雨。
纪瓷在淅沥的雨声里听完了朴娓蓝和宫九的故事,一个关于继父虐待猥亵并强迫继女偷盗的故事。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事从来都是属于影视剧的杜撰。
“我以为自己能改变娓娓的命运,给她带来新的生活,让她不再受苦。可是我却没有做到。”江恩宝搓搓手,“不过这都没关系了,以后,娓娓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吧。”
他的语调诡异。
纪瓷困惑地看着江恩宝。
江恩宝对她笑笑,笑得让人心碎,他说:“纪瓷,娓娓死了,再也不用体会活着有多难了。”
娓娓死了……
仿佛一道惊雷,天崩地陷。
林斐不是救了她吗?纪瓷明明亲眼看着林斐把她抱出安全门,他选择了她,放弃了自己。她怎么会死呢?
“纪瓷、纪瓷。”江恩宝轻唤了她两声。
她回过神来,耳边犹有轰轰巨响。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到底胆怯了,仿佛生怕别人发现她才是刽子手,是她把朴娓蓝引上了死亡的那条路,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哽咽着说,“我只是,很难过。”
大约就是从那天的夜里开始,纪瓷要求老纪不要关掉床头灯。她害怕。害怕在黑夜里回想起朴娓蓝流满血的脸。
她的伤势渐渐平稳,后背开始结痂,变痒,留疤亦是不可逆转的结果。
林斐再没有出现过。
程思薇有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失口说起林斐,说林大神真是奇怪呢,怎么突然就转学了,从你出事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她冷笑,她想,那样一个人,就那样逃了,逃得远远的。
她是有些不甘心的,即使被抛弃,也想要问一个明白,想知道从前我们那些好时光都是假的吗?那些轻飘飘的誓言都是不算数的吗?
她在出院的前一天到底还是拨打了林斐的电话,电话响了很多声,终于被接听了。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静静听着对方的呼吸,泪已经流出来了。
最后还是林斐先说了话:“纪瓷。”
他喊她,不再有从前那般的亲昵。
“对不起,那天的事儿,我只能做那样的选择,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是那样的选择。”
遥远又冰冷的声音,能把人的心给冻裂。
“纪瓷,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忘了我吧。”
“你是混蛋吗?”她哽咽着说。
但是对方很快挂了电话,只有“嘟嘟”的忙音提醒她,她是彻底与他再没有关系了。
半个月后,纪瓷再次见到了江恩宝,却是在江城的拘留所。江恩宝没日没夜地寻找宫九,终于有了他的下落。江恩宝砍伤了宫九的腿,宫九却还是趁乱跑掉了,可是江恩宝误伤了宫九的一个牌友,对方伤得很重,报了警。警察逮捕了江恩宝,也许他会被判故意伤人罪。
在拘留所,是纪瓷和江恩宝的最后一次见面。
江恩宝说:“我见到了宫九,我没想到,向宫九告密的人会是你。”
纪瓷无言以对。她的心已经因此万劫不复,如果可以一切重来,她多想和朴娓蓝交换一切来救赎自己心里的罪。
江恩宝又说:“纪瓷,但我相信宫九说的一定是假的。”
在江恩宝无言的微笑里,纪瓷的青春期就这样落幕了。
夜行列车穿过黑夜,天边已见一抹鱼肚白。
纪瓷从回忆里醒过来,躺在狭窄的卧铺上,出了一身的汗。
她看着阳光一点点穿透云团,看着熟悉的江南绿色渐渐浸染大地。
05
寒假里的江城正是最阴冷的时候,纪瓷窝在厚厚的鸭绒被里和冯宥聊天,她说天冷的时候尤其想念北方。
冯宥很快回过来一句:是吧,我的掌心和怀抱都是暖的。
她红着脸,发一个“恶心”的表情,接着说:我想念的是北方的暖气!
老纪敲敲门,纪瓷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收起来。
老纪瞪她:“你搞什么?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她嘻嘻笑着跳下床,哆哆嗦嗦地穿好外套,问道:“今天咱带我妈去哪玩?”
梁女士的后遗症蛮严重的,除了语言功能尚未康复,肢体活动也受限,每天都需要按摩右腿,出行基本上要依靠别人搀扶。
老纪动手做了一个简易的小三轮车,每天太阳最好的时候拉着梁女士在城里转来转去。邻居们都说从没见过像老纪这么好的男人。纪瓷只痴痴地想,人生的末尾,能有一个可以嘘寒问暖不离不弃的伴侣就是最幸福的吧。她瘸了,他会做她的拐杖;她哑了,他能读懂她的眼神。
老纪和纪瓷商量了一番,决定带梁女士去商场逛逛,给她买一套厚一点的保暖内衣。
老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最近常常打电话的人是小冯吧?”
“小冯?”她听到这个称呼不禁眼皮跳跳,“我什么时候常常打电话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偷偷摸摸去阁楼上打电话。”
一旁的梁女士也跟着哼了两声,示意老纪说的是真的。
纪瓷看着梁女士凌厉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愁眉苦脸地哀求道:“拜托你们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梁女士看看老纪,老纪非常尽职地代表梁女士发言:“所以,我们不是在管你,而是在支持你啊。小冯人不错,他家里什么情况?”
“得,爸,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你怎么变得和我妈一样爱查户口了。”
三个人说笑着进了商场。
老纪正色道:“要不要给冉律师买点什么,快过年了,表达一下谢意。”
纪瓷的心头突然酸涩了几分。
这一年的春节在二月初,天气渐渐回暖。
纪瓷和老纪一起忙活了年夜饭,然后关起门和冯宥视频。她看着冯宥身后空荡荡的大厅,有些像机场大厅,她不解地问:“除夕晚上你也准备出门去观星?”
“嗯,去看最亮的星。”
他们简单说了一会儿话,纪瓷窗外亮起烟花,她把电脑转个方向,给冯宥看她的夜空。
冯宥笑说:“天涯共此时。”
她其实很好奇他的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在清欢?还是去朋友家?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一个人的年,他已经过了若干次。他内心的坚强与软弱,她无法去揣度与猜测,也不想泛泛地去安慰。
最好的安慰是陪伴吧。
大年初一的上午,纪瓷睡回笼觉睡得正香,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她以为是姨妈们来拜年了,翻了个身,恹恹的,睁不开眼睛。
老纪的声音却突然在门外响起来:“纪瓷啊,小冯来了!”
小冯?!
纪瓷猛地一个激灵,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老纪把门推开拳头大小的缝,她清楚地听见老纪对身后的人说:“这丫头最大的优点就是能睡,我们以前都喊她‘教主’。”
她在门缝里看见一闪而过的笑脸,温和似水的眉眼,除了冯宥还有谁呢?
老纪关了门,她抓狂地扯着头发,想大叫又不敢叫出声来。
他居然星夜兼程地赶在初一的上午来她家拜年!这个男人可真是奇葩啊!她愁眉苦脸地感叹了一番,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出了卧室门,她一眼就看见冯宥在沙发上帮梁女士捏腿。
冯宥对她眨眨眼,纪瓷只觉得眼前天雷滚滚。
纪瓷的父母本就不是古板严肃的长辈类型,冯宥也是个随和融通的人,只一个小时的功夫,老纪已经不把冯宥当外人。冯宥系了围裙,和老纪在厨房里交流着午餐的菜点,老纪原本就对吃的有研究,冯宥的水准简直太让他满意。
中午纪瓷几个姨妈来拜年,十几口人凑在一起,小小的家热闹极了。冯宥镇定自若地和每个人寒暄,男人、女人、小孩,他和他们交流起来各有各的套路,不过共吃了一餐饭,这一大家人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纪瓷的男朋友。
一时间,就连巷子里的邻居都知道了纪瓷男朋友的存在。
下午,冯宥和姨妈们打了几轮麻将之后,终于告别。纪瓷长嘘一口气。
“纪瓷啊,你去送送小冯嘛!”几个女人都冲她使眼色,小孩子们在一旁咯咯地笑。
她瞪一眼冯宥,恶狠狠地说:“走啦!”
两个人沿着巷子走出来,青石板上铺满了爆竹的红色碎屑。他轻轻挽住她的手。
“你住哪里?你外甥女家?什么时候回去?”
“我才刚来啊,小跟班,这么快就赶我回去?”
她摩挲着他掌心粗硬的纹路:“应该会去亲戚家走走吧?”
“不。”他淡淡地说,“也许,在这座城里,我有勇气走进去的只有你家。”
他握紧她的手:“我这几天有事情要忙,过两天再来找你。”
“在江城也会有事情忙?难道有人请你做菜?”
他笑出声,笑容明朗。
“很久没有过这样热闹的年了,真好。”他朗声说。
纪瓷的心里泛出一片湖泊。
06
大年初二,城市里的节奏都是慵懒又闲适的。
冯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营业的西餐厅,他对美食一向有兴趣,拿了餐单细细地点了这家的主打餐品。
平日人满为患的名店,在节日里也突显了寂寥。钢琴曲依旧冷冷淡淡。他抿一口柠檬水,扭头看窗外的街景。阴冷的天气,街路像灰色系的水彩画,湿气浓重。
他尝了一口牛扒,细细品味,舌尖有鼠尾草的香气。不觉点点头。他对美食一向不轻易辜负。
直到有侍应生将一位中年女子带至他对面的位置,他这才放下刀叉,很绅士地用餐布轻拭手指,然后向对面的女士伸出手。
“好久不见,大姐。”
女子对他的手视若无睹,似乎对这会面充满厌恶。她只低低对侍应生说了一句:“绿茶。”
冯宥收回手,并不觉得尴尬,只耸耸肩,依旧耐心地切着牛扒。
“这里的牛扒很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女子似在极力忍耐。
冯宥嚼着牛扒,微抬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她的脸,说道:“大姐保养得真好,一点都不见老,和我小时候见到的你几乎没什么差别。”
他语气亲近随和。
“爸活着的时候常说,他这些儿女里,冯瑜是最漂亮的一个,也最聪明能干。”他喝了一口红酒,“爸果然没说错,看,你现在也快五十岁了,但是一点皱纹都没有,能干也是事实,爸的公司在你的手里打理得那么好。”
被他唤作冯瑜的女子看看腕表:“我还有事,你说重点吧。”
“好。”冯宥收了笑脸,唤来侍应生将餐盘撤下。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传真资料,推至冯瑜面前。
冯瑜看着纸上打印的黑白照片,毫无表情。
冯宥解释道:“刚查到的线索,这个人,是多年前我爸妈那场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他在车上动了手脚。”
冯瑜不语,只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原本,这件事也牵扯不到你,何况,你一向认定爸的案子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但是,他们调查出犯罪嫌疑人一直活动在江城,并且和某个账号有过几次经济往来,很不巧,我的姐姐,那个账号是附属于你们公司的。”
“所以呢?”冯瑜冷冷地打断冯宥,“你在怀疑我吗?就算怀疑也轮不到你吧,不是还有警方吗?我们只接受官方的正式调查。”
“呵。”冯宥笑起来,“姐姐,你的性格真是没变,爸就说你不像她,总是认真又死板。我说这话也没有旁的意思,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有了消息我自然要通知你一声。”
“多谢你,但是没必要。”冯瑜站起身,并不想与冯宥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冯宥兀自笑笑,拿过那张A4纸,看了一眼,轻轻撕掉。转头又招呼侍应生:“麻烦给我一杯热可可。”
是骨子里的寒凉,迫切地需要一点食物的温暖。
其实已经习惯这种冷了,亲情被人硬生生地从血脉里抽离,那是一种血淋淋的蚀心之痛。
有人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但爱太稀有,所以才特别钟爱美食。
他喝着热可可,心里泛起一点暖暖的气息,他在那气息里小心翼翼地回味着纪瓷的名字。
像通透的瓷器一样,不知如何握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
像极美又极短暂的梦。
冯宥缓缓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微闭着双目,安静养神。服务生经过的时候会尽量放轻脚步,但实际上,他是睡不着的。他的脑海里像放着一部暗旧的老片,他总是能看见孤单瘦小的自己,在旧时光里茫然无措地奔跑,到处寻找出口,处处碰壁。
那是十八岁的自己,已经拥有成年人的身份,却陡然失去了双亲。像迷途的鹿,丢失了鹿群;像荒凉的岛屿,一夜之间被漫涨的海水与陆地隔离。
彼时,他已身在异国。下飞机的第一刻,即有父亲的朋友约翰叔叔来接他,对方神色异常紧张。
冯宥。约翰叔叔喊他的名字,用并不娴熟的中文,音调有些怪异。
后来,冯宥明白了为什么约翰见他的第一面会用中文来称呼他,是为了给他失去父母后的第一声安慰。只是,他尚不能体会这份怜悯,依然笑着,笑得彬彬有礼。
约翰带他安排了住处,然后请他在路边的小咖啡馆吃汉堡和薯条。
他喝咖啡的时候,约翰似乎再也忍不住,再度生硬地喊他,然后告诉他,在他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他父母经历了一场车祸,他们去世了。
那杯咖啡似乎特别的苦。冯宥仿佛没听见约翰的话一样,他不停地往咖啡杯里放方糖,可是入口依旧是苦的味觉。
最后,他无助地向约翰耸耸肩,抱怨道:“美国的咖啡怎么这么苦呢。”
约翰看看他,也费解地耸耸肩。
冯宥笑一下,起身去洗手间。
他最后的脚步是踉跄的,心里有个地方像被人订进了一根钉子,钻心地疼。他双手颤抖地去拨父母的电话,没有办法接通。
忽然很讨厌美国人,怎么这么爱开玩笑呢,怎么可以和他开这么荒唐的玩笑呢。他的身体沿着墙壁蜷缩下去,他靠着抽水马桶开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