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中午,纪瓷从食堂出来,就看见路云陌等在门口,他冷冷的,难得严肃地板着一张脸,见纪瓷就问:“莫奈呢?”
“她回家了呀,不是你送她回去的吗?”
路云陌打量着纪瓷,揣测着她这句话的真假。
纪瓷很讨厌他这样猜疑的目光。
“我们吵了一架。”路云陌诚实地说,“在你从家里回来之后。”
“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纪瓷皱眉问。
路云陌盯了她良久,摇摇头:“没有。”
然后,他照例阴翳着脸,转身要走。
他很少有这样抓狂的时候,他身边女人很多,她们会使出种种伎俩来求取他的注意,也有人会假装和他怄气,适当地把握好尺度。如果他心情好,他会配合地去哄,去千金博一笑。她们在他眼里,不过是宠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爱情”这个词深恶痛绝。
爱情能给人带来什么呢?不过是毁灭而已。
他和莫奈的关系,他觉得并不比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利益的交换。莫奈是他的一颗棋子,一颗于大局无关痛痒的棋子,即使没有这颗棋子,他相信自己也可以达成目的。
他的目的,无非是让冯宥伤心。
假如不是在医院里突然撞见纪瓷和冯宥,他也许会用心去找一个更完美的女生,比纪瓷漂亮比纪瓷有才华,他会用更缜密的计划把她送进冯宥的生活,会千方百计地让冯宥深陷,让冯宥动心,然后,再把冯宥的那颗心生生地剥离出胸腔,让他疼得无以复加。
这个想法大胆又天真,一场可以被设计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像导演一场爱情文艺片一样。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路云阡而已。
十七岁,路云阡爱上插班生冯宥。
在路云陌的记忆里,云阡始终都是骄傲的,清高又骄傲,他的那些哥们儿都说,你姐和你真的是同一个妈妈生的吗?为什么你们俩那么不同。虽然是双胞胎,但是女孩大约更受妈妈的宠爱,她教养云阡,像教养公主一样,对自己反倒松弛了许多。所以,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在众人眼里,路云阡就是个公主,而路云陌是毫不引人注意的路人甲。
云阡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情书,连带着他这个同胞弟弟也得到了若干关照。他会借着云阡的身份在足球队横行,会有人帮他打架,帮他抄作业。他躺在云阡的公主床上读那些情书,一个人笑得不亦乐乎。而云阡是丝毫不为所动的。在她眼里,那些青涩的小男生就像枝头的青杏,酸涩乏味。
直到冯宥出现。
路云陌也曾经崇拜过冯宥,像天才一样的少年,不知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虽然和他们同龄,但是明显不属于他们这个封闭的世界。他博学又风趣,会玩,会画画,狂放不羁,会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冯宥和云阡同班,相邻的座位。
如鹤立鸡群,云阡很快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像明朗的玉,在别的男生尚且是一块粗粝顽石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风采。
她开始迷恋他,在日记里偷偷写他的名字,有一次被路云陌偷偷翻到。路云陌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小姐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口味高级罢了。
她的小爱情最初是隐匿的,她即便爱一个人都保持着骄傲,不肯主动示好。直到她生日那天,他看见班里同学都送她礼物,于是戏谑地说,我没准备礼物,我送你一朵花吧。
那朵花未免与众不同。
他用黑色的中性笔画在她的本子上,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朵花,但是他随即用小刀割破食指,他把自己的血涂在花蕾上。
一朵用血染成的玫瑰。
也许冯宥的那朵花并不包含任何的含义,但是那抹血色成了云阡心里的魔。她放弃了矜持,大胆又热烈地追逐冯宥。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云阡的单恋。
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旁人也只会说,那两个人真是般配。
路云陌也以为冯宥必定会变成自己姐姐的男朋友,他甚至大咧咧地去拍他的肩膀,说,嘿,你小子别装了啊,其实你也是喜欢云阡的吧?
但是冯宥偏偏对路云阡不以为意。
她追了他整整一学年,他对她也无视了整整一学年。
那年夏天的早晨,她拦住他,她说晚上放学后到你家旁边的广场好吗,我有话和你说,真的,我保证,如果你听了我说的话之后还是讨厌我,那我就再也不纠缠你了。
她看着冯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冯宥的心忽然软了几分,点头允诺。
但是那天晚上下雨,雷电交加,父亲从外面回来,告诉他雨太大,有几条路的交通都几乎瘫痪了。这样的天气谁还会出门呢?他以为路云阡是不会去的,他便没把那个约会放在心上。他如往常一样,打一会儿游戏,温一会儿书,早早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路云阡没有来上学。冯宥并未留意。
直到第三天,有人突然跑来对他说,冯宥,路云阡自杀了啊!
然后,路云陌带着人怒冲冲地来围攻冯宥,他像发了疯,把冯宥打出了鼻血。他把云阡的遗书扔给冯宥,那上面只有一行红色的字——冯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红色的,是路云阡早已凝固干涸的血。
路云阡的生命就这样骤然又惨烈地结束了,她投了海,连尸体都是过了很久才被找到。
没有人知道路云阡自杀的真实原因,大家都说这女孩子是爱得走火入魔了。
就连冯宥也这样以为,觉得是自己的拒绝伤害了她。他因此内疚,甚至无法再在原来的环境里生活下去。那一年,他突然去了美国留学。
而他永远都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个大雨夜,路云阡在广场的凉亭下等冯宥等了一个多小时,但是冯宥没出现,而她遇见了三个醉酒的小混混。像一朵最骄傲纯洁的花,在大雨夜,被他们用最肮脏的方式摧残了。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清洁工在垃圾箱后面发现了瑟瑟发抖的路云阡,她赤裸着身体,全身都是伤痕,整个人神志不清。
路家很快给了清洁工一大笔封口费,他们极力为女儿保守了这个秘密。
但是,路云阡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梦魇,她再也无法面对自己。
云阡的死,让路云陌的心疼得都要碎了。双胞胎之间的灵犀是真的存在,他能感受到云阡留在这世间的恨意。他忽然就懂事了,不再没心没肺地跟着一众朋友吃喝玩乐。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把云阡所有的疼都还给冯宥,加倍地还给他。
所以,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活得轻浮又混沌,却又比任何人都清醒与警惕。
02
路云陌第一次遇见莫奈,是在朋友的派对上,那个女生,很漂亮,眼神狡黠。他一向不喜欢太单纯的女生,同样,深情与痴情也是被他深恶痛绝的。在路云陌的潜意识里,单纯与深情都是路云阡的标签,他不喜欢那些标签。
莫奈和他眼里的其他女人没有太多差别,她依傍他,需要他的身份和能力。唯一不同的是,她不纠缠他,不争风吃醋,不需要他与她谈情说爱。所以,他反倒对她更多看一眼。
路云陌生日,莫奈送了他演唱会的入场券,一个青春将尽的不算一流的歌星,副券上的票价是三百元。
他多少有些惊讶。
他在这之前收到的礼物,无一不出自名品店,甚至有不着寸缕的年轻美好的身体。
那天他和莫奈一起入场,在距离大舞台很远的坐席。莫奈把荧光棒塞给他,他拉低棒球帽的帽檐,嫌弃地说:“我可以找人拿到VIP票。”
莫奈不理会他,跟着周围的观众一起尖叫,挥动手臂。
渐渐,全场的尖叫声汇成一片海洋。
音乐、荧光,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它们交汇在一起,就是青春。
路云陌的青春停留在路云阡自杀的那天。
年轻的身体里其实是僵老的心,生硬冷漠。
但那天,他的心忽然就有了气息。
那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然后,他和莫奈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一些。有时候,他也害怕这种亲近与依恋,每每他心里有那种恐惧的时候,就会买很贵重的礼物送给莫奈,他一再说服自己——一切不过是利益的交换,交换欢愉与名利。
这样想来,他们的交往就更顺理成章一些。
圣诞节,路云陌带莫奈去朋友的珠宝设计店玩,朋友手里常有一些稀品。他心情很好,叫人拿了给莫奈看。莫奈只是拿起来,又淡淡放下。
朋友是第一次见莫奈,略带嘲讽地说:“你这个小女友还满矜持。”
路云陌轻笑,挑了一款海蓝色的钻石,在莫奈耳边比了比,说:“这个给你设计一款耳环如何?”
“我不要。”
“你还真是另类,我以往带其他人来,她们抢着让我买单还来不及。”路云陌还是笑。
转回头,却看见莫奈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一时兴致全无。
那一段时间,莫奈很少会收他的贵重礼物,反倒是他随手在路边买的冰淇淋更讨她欢心。
路云陌何其通透,他很直白地提醒莫奈:“你知道的,我从不厌恶谈钱,但却很不喜欢谈情。”
莫奈勾勾唇角:“我当然知道,你和我一样,一向是冷血动物。”
说完,又恨恨地盯着他:“多谢你提醒。”
见她有些不悦,路云陌解释说:“莫奈,爱情不是好的,两个人谈情说爱就好比建造水晶屋,看起来璀璨,可是建筑得越磅礴,摧毁得便也越酣畅吧。”
莫奈是足够敏感又聪慧的人,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定定地看着路云陌:“路云陌,我求你不要打纪瓷的主意,她和你我不是同样的人。”
“呵呵,你又说笑了,我怎么会对小纪瓷有兴趣,爱她的人是冯宥啊。”
“你别装傻了,你是想着某一天摧毁他们的爱情吧。”
路云陌忽然就收了笑容:“莫奈,你若想当圣女,那太可笑。”
“在你看来,我是一个很自私很不择手段的人吧?”
“这没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清晰,我反而更欣赏这样的人。”
莫奈看着他,然后开始笑,笑得俯下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路云陌在她的笑声中渐渐有些厌烦。
“够了!”他随手把桌上的花瓶拂了下去。
莫奈的笑容突然就停顿住,她从满地的碎玻璃上走过去,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在莫奈期末考之前。
然后,她整整五天没和路云陌联系。
路云陌亦没有来找她。
直到第六天的早晨,他从噩梦中醒来,无意识地去拨莫奈的电话,关机的提示音才让他确定,莫奈竟然不声不响地在他的世界消失了。
这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身边也有些女人会无声无息地来去。本就不是凭着爱,好聚也好散。
令他讶异的是,他竟然会在意莫奈的离开。
他坐在车里,拧开音乐,那是莫奈放的一张碟,很通俗的流行音乐。他皱皱眉,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允许莫奈改变他的私生活,听她选的音乐,穿她挑选的衣服,吃她准备的饭菜。
现在想一想,那倒正经是普通人恋爱的模式。
他有些恼,说不出的烦闷,索性把音乐关了。然后,他看见冯宥的车开过来,停在宿舍纪瓷宿舍楼下。
冯宥准时来接纪瓷,见了面,倒像是有些难为情,只闷头提着行李箱。
纪瓷在他身后咯咯笑,问他:“老跟班,你今年到底多大,你有三十岁吗?”
冯宥黑着脸:“干吗?嫌弃我老?”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的‘感情模式’还挺年轻的……”她忍着笑。
路云陌看着他们上了车,他跟在冯宥的车后。
刚拐出大门口,冯宥的车又停下,纪瓷跳下车,给路边老乞丐的破茶碗里放了一些钱。
“他经常在这儿,从来不说话,腿是坏的,看起来挺可怜的。”她对冯宥解释。
而路云陌只愣愣地看着纪瓷的举动,若有所思,他没有再去跟踪冯宥的车。他远远地看着老乞丐,点燃了手里的烟。
纪瓷出现在他的计划里之后,他派人彻底地调查过她,她的过去,家庭和朋友,年轻而短暂的恋情,种种,他一一都了解过。
所以,他找纪瓷来演林斐那首歌的女主角,没有太多其他的目的,只是觉得很有趣。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把烟踩在脚底,优雅而从容地走到老乞丐面前。他用那只名贵的皮鞋踢了踢老乞丐的破茶碗。
老乞丐抬起头,眉目虽然被脏兮兮的头发遮住了,但微露的眼神里依稀可见戾气。
路云陌嗤笑了一声,甩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说:“你为什么总跟着那女孩儿?”
老乞丐警惕而利落地站起身,拖着跛了的腿向后退了几步,他终日少言语,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听不懂你说什么?”
“啧啧,别装傻了,我来D大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能见你盯着她。”
老乞丐转了身要走。
路云陌一把拉住他,然后又厌恶地松开手,皱着鼻子甩了甩手:“你可真脏啊!这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蹲点跟踪。”
路旁有警车呼啸而过,老乞丐紧张不安地看着路云陌。
他眼里有揣度与辨别的意味,这个打扮得像公子哥儿一样的男人,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路云陌拿过他手里的棍子,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看着他那只早已瞎掉的左眼,鄙夷地皱起眉。
“或许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啊。”路云陌喃喃自语,像是想到多有趣的事情一般,兀自笑了起来。
03
纪瓷买的是特快列车的硬座票。寒假时节,候车大厅里格外拥挤。冯宥挡在纪瓷身前,一手拖着皮箱,一手拉着纪瓷,艰难地穿过人群。
他忍不住说:“正是寒假高峰,你应该坐飞机回去。”
纪瓷咬牙:“大叔,这个时候去哪买特价机票?
“不然,我现在找人去买机票?”
“真是怕了你,冯老板。”她蹙眉,“难道开私房菜很赚钱吗?你那么懒的一个人,难道不会赔本?”
“别担心,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还是没问题。”
她白了他一眼,微低下头假装看手里的车票,耳根却隐隐发热。
他拿过她手里的车票,看看时间,嘱咐她:“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
冯宥一转身消失在人群里,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的那张票已经换成了卧铺票。
纪瓷惊讶地说:“你怎么办到的?卧铺票五天前就已经买不到了。”
他只是宠溺的拍拍她的头:“这就叫‘生存能力’。”
“原来……”她躲开他的手,“你脸皮这么厚!”
随即,她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真的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在身边,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在他那里找到依靠和安全感。
上了车,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向月台上凝望她的人挥手道别。
列车缓缓开动,她的脸贴着车窗张望,仍旧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盏路灯底下。直到列车彻底驶出站台,她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是男朋友吧?”对面的阿姨笑着问。
她很迟钝地点点头。
其实有些不适应。
卧铺车箱里温暖安静,她看了一会儿原文书,大多的时间听着音乐看窗外广袤的土地。北方的土地,在寒冬时节一片荒芜。
晚饭的时候,她从背包里拿出面包牛奶。她一直不太喜欢吃泡面,出门的时候总是用面包之类的小点心随便打发。
有列车服务员走过来,提着一套速食餐盒,看看她的铺位,问:“请问是纪瓷小姐吗?”
她点点头。
对方把餐盒递给她:“您订的餐。”
她连忙摆手:“你们搞错了,我没订过餐。”
列车员再次验证了她的身份,解释说:“是一位姓冯的先生为您订的。”
她心下了然。
餐车上的吃食,味道一般,但好在是热饭热菜。
她一边吃一边给冯宥发短信:老跑腿真是本事通天,居然还能弄到餐车的电话。
冯宥回:这是本跑腿职责范围内必须完成的任务。
真的是无比细致的人,会让人觉得温暖。
夜车缓缓穿过山川平原,向着南方驶去。
她躺在铺位上,想着和冯宥时日并不算长久的相识,一幕一幕场景,全是他给予的好。她的手缓缓覆上自己的胸腔,心跳平静。她在黑夜里苦笑一下,或者再也找不到年轻时心动的感觉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有这样一个温和细致的人,肯与她一起走过黑暗阴冷的夜,应该是她的幸运。
她听着车轮“咣当咣当”的声响,渐渐有了困意。
然而,这夜的梦里,出现的人并不是冯宥。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