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怕冯宥会拒绝,急忙又补充了一条:务必要来,那老板脾气古怪,难得能约到位置。
她怎么能想到,冯宥看着这份诚意十足的邀请,哭笑不得地拧着眉头。他刚从医院回到家,握着牙刷苦着一张脸,然后又觉得多有趣似的,笑着摇头,回她:好的。
狗在脚下轻吠。
他蹲下身,揉着它颈部的毛,轻轻地说:棕棕,我很久没有在一个人身上找到家的感觉了,她很特别,你觉得呢?
棕棕很享受这种抚摸,身体放松地贴在地板上。
其实快乐很简单,为什么觉得它曾经那么远呢。
09
周日,纪瓷早早地出门,坐公车辗转良久,终于在一片高楼大厦之间找到那极为珍贵的几处四合院。胡同口挂着红底白字的铁牌子——吉祥里。很喜庆的名字。
她凭着记忆在一棵银杏树前停住脚,她还记得秋天时,这里的一树金黄。当然,她也没忘记,在有着大月亮的夜晚,她在这棵树底下第一次错把冯宥认成了林斐。
她轻叩门环,无人应。双手试探地推了一下,大铁门“嘎吱”一声自动开了。
她沿着青砖铺就的甬路经过玻璃花房,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葱茏的绿意。小小的花房中间竟然有一棵梅树,枝头隐约有青白色的花苞。在北方,真是少见。
在这寒冬天气,于钢筋水泥的北方城市里,拥有这片绿,可见主人的用心。
约莫二十几步,便可行至正房,暗绿色油漆斑驳的木门半开着,房内暖气十足,有小半只熏香在青色的碟里燃着,是很好闻的檀香味。房间里没有人。
她探头向里间看:“有人吗?”
里面传来叮叮当当切菜的声响。
有人回她:“你先坐,桌上有新炒的瓜子,壶里有刚沏的茶水。”
倒是准备得周到。
她坐下来,信手拿起桌上的书,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那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
纪瓷掀开棉布门帘,向里间走去,却见灶台前,有身材修长的男子正背对着她翻炒锅里的菜,听见身后有声音,他头也不回地说:“进来了就搭把手吧,把案板上的配菜递给我。”
纪瓷怀揣着心里的疑虑,把水台上那盘红绿相间的彩椒递过去。忐忑地看了炒菜人一眼。
他扭头看她,却笑了:“你来得挺早啊,小跑腿。”
纪瓷像是有些没有回转过神,只愣愣地看着他麻利地把菜倒入锅里翻炒,然后调味盛盘,她不禁说道:“你怎么亲自上厨了,老板不会生气吗?听说人很怪的,大概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厨房吧。”
冯宥也叹气:“你请我吃饭,但是却要我上厨做饭,我一直也没想明白,我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纪瓷仍是不解,眼看着冯宥又将另一盆青菜倒进锅里。
“为了节省时间,省略了你点菜的环节,我就自作主张做了几样,热量都不高,估计小姑娘们都爱吃。”
冯宥把菜逐一端上桌,见纪瓷仍傻站在那里,指着右手侧的洗手台说:“过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棕棕从虚掩的门里挤进来。
冯宥拍拍它:“你也饿了吧,走,先伺候你吃饭。”
说着,冯宥领它去了花房。不一会儿,他返回来,看纪瓷还皱着眉站在厨房里,苦着一张脸,他笑笑:“其实,你傻乎乎的样子比你聪明的样子要真实可爱,我猜,你原本就是个傻乎乎的姑娘。”
“冯老师,你到底是谁啊?”
“姓冯,单名宥。”
“我是说,你和‘清欢’的关系。”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冯宥摊开手。
正说着,小客厅里的座机响了。
“我去接电话。”他在纪瓷追凶一样的目光里,逃也似的出去了。
然后,纪瓷清清楚楚地听见他握着听筒对另一端的人说:“抱歉,今天不接受预约。”语气极其冷淡。
纪瓷终于像被雷劈过一样,瞪目,哑然。
“你是……这里的老板?”
“我以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孩子一样无辜地挠挠头。然后,坐下来,给纪瓷盛了满满一碗饭,“确切地说是老板兼大厨。”
“冯老师,你的职业到底是什么?”
“职业是指用来赚钱谋生养活自己的吗?啧啧,别这样瞪人啊,我数数。”冯宥说着话,真的开始思考,“有一间小公司,但是也不太上心,多数时间都交给手下人打理。不忙的时候经营菜馆,每年有几个月会外出观星,写观星专栏给美国的天文刊物,还开了一间淘宝店,卖手工制品,比如木雕啊、瓷器啊,我自己做着玩的,数量不多,基本也没什么生意,嗯……有时候也会去做英文家教,比如盛情难却的朋友推荐。当然,像前些天给你们代课,也是有偿的。还有一些特邀讲座,如果主题是我喜欢的,受众也是我喜欢的,那么我也会接一些……大概,就是这些吧。”他把额前的头发拂到脑后,随手找了根塑料夹子夹住,耸耸肩,“反正做的这些都挺随意的,好在能解决温饱。”
冯宥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舀了一勺汤给纪瓷,热情地推荐:“这个汤是补气血的,特意加了玫瑰,用的是年初的第一次花,你尝尝。”
纪瓷握着茶杯猛灌了几口,用以消化刚刚听到的那一长串信息量。
“是江城的朝云茶。”
他突然这样说。
纪瓷忽地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喝到的桂花酒,小梅姐曾说那是老板亲自用江城的桂花酿的。
她问冯宥:“你和江城有什么关联吗?”
“我爸是江城人,我妈妈是安城人。”
脉络似乎一下子清晰了,她想起他给她讲过的故事,想起从南方老家带回的橘子籽。
“那我们还算半个老乡。”纪瓷一时难以消化,突然生硬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冯宥脸上终于又浮出淡淡的笑。
“这房子是我爸妈留下来的,我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后来,他们都去世了,我也离开了这里。过了很多年之后再回来,还是觉得这里太寂寞,就把它改成了一间私房菜馆。我喜欢闲着的时候有很多人来吃饭,热热闹闹的,在一旁看着,像家一样。”
“但是我太懒,而且喜欢天文的人大概一年有两季都会在外面跑,看星。所以只偶尔接一些老客的预约,都是彼此和性情的人,不然也不会容忍我这样古怪的规矩。”
“上次来我看这里有个阿姨……”纪瓷不解。
“哦,那是邻居阿姨,我客人多的时候她会来帮忙。”
纪瓷也不再说话,默默端起碗,只低着头一味喝那碗微甜的汤。
“吃相真差。”他笑着起身去拿餐巾纸。
她在他转身的刹那若无其事地抹了下眼角。其实,只是没想到而已。
没想到那么淡然如水又风趣不羁的他,竟然是这样长大的,像一匹野马,在空旷的四野里,孤独的奔跑。一直孤独着,孤独地面对时间的花开花落。
怎么会没有家呢?是什么样的心情,会让一个人寂寞到开菜馆来寻找家的感觉。
“你也吃啊?今天是我请你吃饭。”纪瓷抿抿嘴唇,命令自己绽放笑容。她看着他,笑容里又多了几分真:“你这发型看着还满潮的呢,有点像金城武大叔。”
“你们这代人已经管金城武叫大叔了?我们果然是两代人,那你也可以喊我叔叔了。”冯宥顺手拿下头发上的夹子:“我喜欢把头发留长一点,有时候可以用它们遮住脸,像面具一样,比如,你想做隐身人的时候。”
“是想隐藏情绪吧?这个做法好矫情。”她笑。
他坐在她对面,拿起筷子,夹起一棵青菜。他的指尖竟然不受控制地微颤。
“厨艺真棒。”他风趣地褒奖自己。
心里却咽下万般滋味。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天,在自己开了两三年的菜馆里,面对面地和谁吃一顿家常饭。
“冯叔叔,今天这顿饭我还要付钱吗?”她打趣。
“不然呢?你想白吃?”
“今天是我请你吃饭啊,我怎么能把钱给你呢,不是请你吃这些美味佳肴就可以了吗?”
“可是,饭菜是我做的啊,我是这里的老板啊,你当然要付账啊。”
“好像有点乱,算不明白啊。”
“是啊,我们好好算一下。”
两个人在饭钱上开始纠缠不清,花房里棕棕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在它旁边,一个砖红色的陶土花盆里,是冯宥新埋下的一颗橘子籽,是那天在医院的黄昏里,纪瓷剥给他吃的的那一个橘子。
10
自那次之后,纪瓷对冯宥的态度就亲近了几分。两个人相互加了QQ,偶尔会在夜里聊天。有时候纪瓷一边温书一边挂着QQ,闷了就说两句。没有人刻意去选择话题,但总不会冷场。
莫奈会强硬地瞄几眼纪瓷的电脑,然后笑得眉飞色舞地给路云陌打电话:“我们小纪瓷和冯老师网聊得可热闹了。”
纪瓷只作势威胁她,却也并不是真的生气。
她有时候会看着自己的QQ发呆,高中时就申请的QQ,到现在其实也没加进来几个人,除了亲戚就是同学。有些人又经常不在线,头像常年灰着。她有时候会翻着那些灰掉的头像,怅然地想,曾经最在意的人,竟然不在她的QQ里面。
那个人,一别四五年,可是即使是看着QQ里不相干的人,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明明带着恨意,却又仿佛有些遗憾。
那些青涩的时光里,既是大神又是土鳖的林斐为了她终于用了手机,她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能让他申请一个QQ号码,没来得及游说他去注册同一个网游。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来不及。
曾经一起走过的路,以为可以漫漫汲汲无止尽,待回头去看,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咫尺短程。
有一次,纪瓷和冯宥聊到滑冰的话题,冯宥说自己年少时学过花样溜冰,踩着真正的冰刀鞋,可以滑完一首《溜冰圆舞曲》。
纪瓷在屏幕这边撇撇嘴,回复他:我怎么觉得你从小到大一直在玩呢。
是啊,挺幸运的,我爸是打算把我当成一匹野马来养的,肆意一点。他回复。
能这样长大,真的是一种幸运吧。但老天也总是不肯打破平衡,给了他极尽自由快乐的青春期,然后又将他打发进另一段更难捱的孤寂时光。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努力开了一个玩笑:嗯,你是挺像一匹马的,发型像!
她信手在网上搜了那首《溜冰圆舞曲》来听。
纪瓷没滑过真冰,还是上初中的时候才开始玩旱冰。高一的时候,班里也组织大家去旱冰场玩过,那时她和林斐还不熟,林斐很冷漠地拒绝了班长的邀请。后来和林斐在一起,她总笑他,到底是度过了怎样老气横秋的一个童年啊,她允诺他,高考毕业带他去恶补错过的种种快乐。
到底没有实现。
她看着屏幕上冯宥发过来的那句——改天一起去滑冰吧,手指犹豫了一下,打下了OK两个字。
然后,大约几天之后的晚上,纪瓷埋头做专业课的模拟卷,QQ上冯宥的头像跳动起来。
看窗外。他只发过来三个字。
纪瓷拨开窗帘,不知是几时开始下的雪,在夜色里尤其静美。满天满地的白。安城多雪,在安城的这三个冬天,见了太多的雪。但每一场都令她欢喜。白茫茫的,覆盖一切肮脏。
莫奈从外面回来,羊绒大衣上落了一层小冰晶。她的手带着寒气,猛地放到纪瓷的脖子上,纪瓷凉得紧缩了一下身体。而随即,屋子里也蔓延着一种浓郁的香气。莫奈又换了新的香水牌子。
莫奈咯咯地笑,对黄霄嘲讽的目光视而不见,反而更张扬地说:“形体老师说我进步蛮大哦,通过初试没问题。”
纪瓷只是倒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说:“你唇色怎么那么紫,外面太冷吧?听说心脏不好的人,唇色也发紫。”
莫奈拿起化妆镜照了照,神色凝重。又从化妆包里挑了支玫色的口红,细细地将双唇涂了一遍。
“神经,大半夜的抹给谁看。”黄霄嘟囔了一句。
莫奈不以为然,忽而又笑了,抿了一口咖啡,在杯沿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唇印,她对纪瓷说:“太苦了,多放点糖吧,我真是吃不了苦的公主身子。”
纪瓷把方糖盒子推给她,自己重又坐回桌前答卷子。她间或看看QQ,冯宥的头像无声无息地灰了下去。
一个人在一个落雪的大院子里,会是什么心情呢?她不自觉地留着号。
耳朵里的海打着旋儿,时而响起尖锐的讽刺,朴娓蓝还是咯咯地笑,像北风里那些扑簌落下的雪,带着凉意。
她仿佛在说——纪瓷吖,原来你的心也还会关心人吗?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纪瓷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是“冯老师”三个字。他们除了在QQ上联络,他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
纪瓷看着手机,心里还在迟疑。莫奈敷着面膜从床上探出头来:“是谁的电话,接啊。”
纪瓷拿起电话,试探地“喂”了一声。
那边的声音却极其自然:“把外套穿好,戴好手套围巾,下楼。”
干脆果决的命令。
纪瓷挑开窗帘的缝隙,见路灯底下似乎站着一个男人。她把窗户上的哈气抹了抹,这才看清冯宥的轮廓,在一束橘色的灯底下,周身是白的雪。那个身影尤其孤单。
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她总不忍心看着他那样孤单。
她去柜子里拿了衣服和围巾,莫奈口齿不清地说:“都要熄灯了,你还出去,今晚查寝的。”
她说:“去去就来。”
然后,裹着大衣跑下楼。
在宿舍楼的门口,她却又停住脚,远远地看着路灯下的冯宥。
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长款皮衣,带着一顶同色的毛线帽,微仰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轻轻地吸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
纪瓷看着他,心里只说,这个人,仿佛天上星,光芒清澈并不灼眼,但却总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她向前走了几步,踩在雪上,有咯吱的声响。
冯宥很快转过头来,淡淡地笑一下,把烟踩在脚底下。然后走过来,指指不远处停着的车:“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没有多说,纪瓷也没有多问。毫无防备的,就跟在他身后走过去。她踩着他的脚印,想也不想地说:“冯老师,我忽然觉得我们上辈子像认识似的。”
冯宥的身体微微一滞,也不回头,很快唇角动了动。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11
冯宥直接开车去了游乐场。
人工湖上有一个小溜冰场,白天里,有大人带着小孩在这里滑冰车。到晚上这个时间,基本上已经没有人来,看场子的老板正在拾掇那些冰车准备打烊。
冯宥掏了钱递给老板,笑说:“只玩一小会儿。”
老板没接钱,转身挑了一辆双人冰车给他:“玩完了放回去就行,我得回家了。”
偌大的冰场,便只剩他们两个人,连同几盏隐在行道树之间的路灯。
好在,下雪天,天本身就是有几分亮的。
纪瓷看着眼前空旷的冰场与满天满地的白,孩子一样欢喜的笑了。
“玩过冰车吗?”
“没有,南方冬天河是不冻的。”
“我小时候常来玩,那时候湖面比现在还要宽。”冯宥边说边示意纪瓷在后座坐好,他自己坐在前面的位置,举起手里的杆子给纪瓷演示,纪瓷只看了一次便记住了。
“那时候的冰车都是单人的,用木头做的,底部镶上粗铁丝做滑道。我爸手艺很好,给我和我妈每人做一个。但我妈最爱偷懒,总是说累,我爸就用绳子拉着她的冰车大步地走。等我们都玩累了,我爸就能神奇地变出烤红薯来,还捂得热热的烤红薯,吃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好吃。”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雪里就化开了。
纪瓷听着听着停住了动作,只静静看着冯宥的后背,看着那些雪花落在他的皮衣上,又瞬间消失。
“喂,小跑腿,你在偷懒吗?”
“哪有。”她抿嘴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滑起来。
湖面的积雪越来越厚,他们滑到湖心的时候终于停下来。
冯宥叹口气:“老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能追着北风,滑出去那么远。”
纪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冯宥看着远处的苍茫,静静道:“对于小马来说,最幸运的事就是能拥有一片草原吧。”
纪瓷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感慨道:“我也曾经是一匹马,以为遇到了自己的草原,只是没想到后来草原变成沙漠。”
“所以……你就进化成骆驼了?”冯宥笑着打趣,假装没看见纪瓷眼里一闪而过的黯色。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们同时笑起来,无比欢乐。
总有一些马,曾经拥有草原,但是在许久之后才明白,桑海可以变沧田,当草原荒芜成沙漠,他们不得不变成缄默徐行的骆驼。
他抬头看看天空,只有雪花落下来,落在脸上,是非常熨帖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