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瓷从来没听过江恩宝那么大声地和朴娓蓝讲话。有一瞬间,她为江恩宝感觉委屈。不管江恩宝和朴娓蓝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那个男生对朴娓蓝的好,安安静静的,像一湖深沉的水,浩荡又细密。
她望了望渐渐微白的天边,低头看看手机,依然没有林斐的任何消息。
有时候,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心里住进了一个人,那个人便渐渐和她的血肉连在一起,会时刻牵起疼。
因为太在意,所以时常紧张得无法呼吸。
她原本是粗枝大叶的人,像风的孩子,无拘无束。而现在,却宁愿为了一个人,以心为囚。
09
第二天一大早,纪瓷早早地等在了公交站。
林斐来了,照例揉揉她的头。她望着他,他眼睛有些红,但神色无异。她看了看他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衫,没有说什么。他们一前一后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她看着林斐的头缓缓靠向玻璃窗,却在碰到的那一刻又猛然惊醒。
她诧异地拍着他的肩膀:“喂,你这么困啊?”
林斐打了个呵欠:“昨晚没睡好。
“为什么啊?”
“没什么原因啊。”
林斐坐直了身体,晨风吹着他的头发。
他说没什么。
她选择相信。
于是,心情就开朗许多。她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戳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一边戳一边小声地笑。
“很无聊啊。”男生抱怨,疲惫的神色里却露出愉悦。
但那天林斐是真的有些反常。
午饭后,鲜少午睡的林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枕着手臂,露出半张脸,睫毛长长地盖住眼睛。他睡得格外地沉实,纪瓷在一边默单词,sensitive、stable、trust……她把单词写在即时贴上,故意粘在他的脸上,他动也未动。
纪瓷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强烈要求程思薇给他们合一张影。程思薇举着手机,一脸的鄙视。镜头里的纪瓷笑得粗鲁又霸气,而旁边的男生睡得安静香甜。
“林斐,去收发室取快递。”有路过的女生在门口喊了一声。
林斐微微动了动。
纪瓷拍拍他:“继续睡吧,我去帮你拿。”
说着,她也不理会程思薇充满鄙视的眼神,嘴里默念着单词,心情好好地走出教室。
校园里是满眼的新绿,一树树的花开得大胆又肆意。
这是纪瓷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它比以往任何一个季节都生动与深刻。像一株植物,经历了最初最原始的生长期之后,开始抽枝拔节酝酿蓓蕾。
她抱着快递袋子从那一片新绿中走过,心情舒畅。
教室里,林斐已经睡眼朦胧地坐直了身体。他一边看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撕掉脸上的即时贴。但是额头的那一张被他漏掉了。
Pure。
纯粹的。
她反复念着这个单词,心想,还挺衬他的。
她把袋子轻轻放在林斐书桌上。林斐看也没看就收了起来。
“你不拆开看看?”她好奇。
“是衣服。”林斐打了个呵欠,“我去洗脸。”
他起身,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纪瓷抱着自己的书也打算转移回自己的书桌,不经意的一瞥,却看见手机上“娓娓”两个字。
他忘记了关闭短信页面。
最后一条短信是朴娓蓝发来的——衣服送到收发室了。别担心,我不是纪瓷那种温室里的花朵,任何情况下我都会保护好自己。曾经靠近过死亡,见过生命的狰狞,我哪能不珍惜自己这条小命。不过,还是谢谢你,在那么难熬的夜里做我的守护骑士。能遇见你,真好。
手机的屏幕黑了下去。
她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很想再确认一下刚刚看见过的那段信息,却没有勇气去碰林斐的手机。
林斐的同桌从外面进来,调笑道:“纪瓷,你干脆和老师申请,我们两个换位置好了。”
若是从前,纪瓷大抵会和他斗几句嘴。但这刻,她没有任何心思。她慌张地抱着自己的书回到座位。
午后第一节是英语课,她最怕的环节是默写单词。然后,偏偏就那么幸运,老师点了她的名字。四个人站在黑板前,默写出老师读到的单词。老师的语速很快,纪瓷机械地写着。
纯粹的、纯净的。英语老师说出这个词。纪瓷的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林斐额头那张即时贴。Pure。她心里想着,可是落笔到黑板上却是“林斐”两个字。
身后传来巨大的哄笑声。
纪瓷心里茫然,不觉有二。直到英语老师大声喊她的名字。纪瓷!一字一顿,如泰山压顶。她看着黑板上那两个词,忽地回过神来,急忙擦掉。
转身回座位的时候,下面依然还有人在笑。
她没有任何情绪,不觉得窘迫,也不觉得这事儿有多欢乐。
她不言不语的,也懒得理会别人。
一直到放学,林斐闷闷地走在她身边,后知后觉地问:“纪呆,你今天不高兴吗?”
纪瓷抿了抿嘴,还是问出口:“你昨天晚上见过朴娓蓝?”
“嗯,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值得你们彻夜不归呢?她非常好奇,甚至有些愠怒。但是她并没有追问,她安静地等着,等着他开口,随便讲出一个理由。哪怕是编的。
只要他肯说,她就选择相信。
但,林斐只停顿了一下,坦白道:“纪瓷,这是娓娓的秘密,我答应她要保守秘密。”
纪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很夸张,最后在林斐诧异的目光中,她鼻子一酸,冷冷地说:“你们的秘密还真是多。”
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林斐跑过去追上她,他有些笨拙地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外人了解的一面,纪瓷,我尊重娓娓的意愿。”
纪瓷看着林斐急切的表情,她想,他真的是太迟钝吗?
于是,她直白地告诉他:“林斐,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生可以同时对两个女生那么好。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我没你那么大方,我很小心眼,我不舍得把我喜欢的男生与人分享。”
这些话,林斐听了显然有些意外。
他偏过头,看着熙攘的人群,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以为你会懂呢。”
“我不懂。”
她直截了当地回应他,带着些许负气的情绪。
彼此一时无语。
有风呼啦啦地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四月的曛暖。
10
他们的秘密,在午夜成形。
很简单的始末,朴娓蓝被酒醉的客人骚扰,双方发生冲突,客人诬陷她偷了自己的钱包,警方涉入。
在派出所,朴娓蓝不敢把电话打给江恩宝,她怕江恩宝知道自己在KTV兼差的真相。她心里更明白,即使江恩宝来,事情也未必能清清白白地露出真相,不外乎是又搭上一笔钱。何况,她心底深埋着不愿示人的过往,她生怕被人揭开当下光鲜的外衣,露出旧日种种丑陋的疤痢。
她短短一生,拼力奔跑,不过是为了甩脱从前的影子。
所以,她必须自保。
林斐见过她的不堪,她并不介意再次把一个更糟糕的自己展现给他。她在混乱的小社会里游刃太久,她了解人情世故,亦会察看人心冷暖。她有自信,林斐不会不管她。
于是,她把电话打给了林斐。
林斐虽然未满十八周岁,亦没有能力亲自保她。但他是何等聪慧冷静的人,第一个电话打给远在外地读大学的表姐冉晴朗,冉晴朗又将电话打给林斐之父。曲线救国,不过借了冉晴朗的名义向父亲求取人情。而父亲一个电话打给熟人,关系网络,如此织就。
凌晨三点,他和父亲的司机将朴娓蓝从派出所接出来。
客人承认诬陷的事实,朴娓蓝的身份也没有遭到过度的调查。
他保她毫发无损。
但这些,他不会讲给纪瓷。即使纪瓷误会他,他也不能讲。不止是信守对朴娓蓝的承诺。亦是一种出自本能的保护,他心里藏过尘埃,他会了解朴娓蓝的心理情绪。
林斐摆弄着手机,心思不定地想着如何给纪瓷发一条解释的短信。
然后,林斐妈妈敲门进来。
“你表姐怎么会认识朴娓蓝的?”
“我怎么会知道。”
“我看你和那女生也是相熟的吧?”商场上打拼多年的女强人,一眼就能将人心看透,“那种女生,还是少来往的好。”
说得轻描淡写,但严苛的语气已经传递了警告的成分。
先前和林斐班主任沟通,班主任隐晦地提醒她,林斐成绩虽然一直稳定,但青春期难免有其他心思萌生,家长要多留心多劝诫。
林斐妈妈何等聪明,自然想到了年轻的男生与女生的暧昧朦胧。
经过了朴娓蓝的事儿,看见了林斐在其中表现的热络,她自然将朴娓蓝当成了班主任提醒的目标。
那样的女生,怎么能允许她存在于自己儿子的身边。
林斐也不顶嘴,只静静地听完教诲,手里依然捧着书,双目不曾离字半行。
直到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肩膀微微耸动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这种气氛,真是烦透了。不由想起小舅舅,犹如漫天自由飞翔的鸟。
再拿起手机,心里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只想把最想说的一句话告诉纪瓷。
11
零点一刻,纪瓷的灯仍旧亮着。
老纪探头进来:“纪瓷啊,别太卖命,离高考还远着呢,早点睡啊。”
“嗯。”
纪瓷也不回头。
但是她全神贯注看着的,并不是复习题。放在物理书上的是她的手机,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我可以把命给她,但是我的心只留给你。
那么煽情的一句话,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林斐发过来的短信。
十七岁的誓言,若说出口,总显得太过矫情,还有稍许的轻浅。
她不需要誓言,她更喜欢那些自然的、不做作的目光与笑容的交汇,那些不需出口的灵犀,那些轻盈的欢乐又温暖的小时光。
她想着,也许林斐是真的着急了,不知如何让对方心安。
她揣度着那个男生的心意,努力说服自己去体会他焦躁不安的心绪。
但是,那貌似情深的誓言,到底不是纪瓷所能领悟的。命给她,心给你。她一遍遍地读,读出来的还是无尽的凉意。
轻轻呵一口气,关了手机,什么也没有说。
楼下的青石板上响起高跟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一点点临近,被放大。她探头,看见朴娓蓝影子斜斜地从夜色里穿过来。
江恩宝跟在朴娓蓝身后。
“不是不让你去做了吗?”
“好啦,别生气了,明天就正式去辞工。”
“已经买好票了,周三就走,你别再担心钱了。”
“这么快吖?”
“你是不是还想回安城一趟?”
“算了,我妈大概已经当我死了。”
他们说着话就上了楼。只有只言片语随着风吹进纪瓷的耳畔,听得并不真切。
她真的会走吗?她走了之后,林斐和自己的关系就会恢复平稳吗?那些海中的小暗流就会消失不见吗?
纪瓷转着手里的笔,脑海里闪过种种问题。真让人烦躁。
“庸人自扰。”
她重重地叹口气,索性关了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只愿,天再亮的时候,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第二天,周末。
纪瓷睡了一个懒觉,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望了望对面雪白的墙壁,有些愣怔。寂寞的十七岁,父母永远在忙,心里渐渐垒起高高的城堡,所有心事都关在那里,她是自己的国王,自己束缚自己。
江恩宝拎着大大的垃圾袋跑上跑下,似乎真的在整理行装。
纪瓷向着阁楼的楼梯走了两步,有些胆怯。刚好,朴娓蓝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看见她,照例伸出手想要捏她的脸。纪瓷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
朴娓蓝忽然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纪瓷,今天是我生日,你要送我礼物啊。”
真是张狂又自大。她想。
“你去化妆品店?”纪瓷下意识地问道。
“辞了。我要走了。”朴娓蓝说着打开门出去。
纪瓷坐在楼梯上,她没有听懂。朴娓蓝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有一只小兽在啮咬她的心。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轻轻推开门,看着不远处那个浅蓝色的身影,吐出一口气。然后,纪瓷跟在了朴娓蓝的后面。
朴娓蓝走的是弄堂另一头的出口,纪瓷鲜少向这面走。因为它通向与海棠路完全相悖的一条街,这条街是江城睡得最晚的一条街,灯红酒绿,歌舞喧嚣。但白日里,这里古旧又粗陋。旧的电线杆擦着青色的瓦檐,LED的灯线勾勒出灰白色的字迹。有小贩推着三轮车,争相叫卖着新鲜瓜果。
这条街最恢弘的建筑就是一栋五层的高楼,在一片乌青色的老建筑当中,它也算是鹤立鸡群。那栋楼上高高挂着“夜倾城”三个大字,远远看去金碧辉煌。
朴娓蓝走进了夜倾城的大门。
纪瓷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半年前才开业的夜总会。夜总会。梁女士和老纪说起这里时,脸上有鄙视与嫌弃的笑。江城真的太过古老,古老得刻板,单单是夜总会三个字,就让整个江城的家庭主妇们愤怒不安。
怎么会是好地方!梁女士忿忿地说。
但是,纪瓷眼看着朴娓蓝就进了那间神秘的大门。
刚近晌午,大门前只停了一两辆车,似乎是刚刚开始营业。
她犹豫着。门口立着的服务生已经看向她。她脸一红,急忙低下头。
身边闪过极妖娆的香气,浓重的,让她有打喷嚏的欲望。
两个年轻的女人踩着高高防水台的鞋子从她旁边走过去。她们显然和她不属于同一世界,她向后退了两步。
“那老家伙蛮喜欢你嘛,又送了一车玫瑰。”
“怎么说也是个老家伙,我要找的是白马王子。”
“你别做梦了,白马王子都是属于朴娓蓝那种小姑娘的。”
“啧啧,朴娓蓝的小男朋友还真是个小正太呢,多大?高二还是高三?”
两个人仿佛说到开心处,旁若无人地笑起来,带着些许调侃。
纪瓷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她想也不想地回过头,向着来路奔跑。她不想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不想遇见那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她只想逃,越远越好。
弄堂口有人横穿着走出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了过去。闷闷地一声响,对方的骨骼生硬,撞得她直疼。
还不待纪瓷抬起头,对方已经骂咧咧地教训起她了。
很熟悉的口音。
“哟,是你啊,小姑娘。”宫九咧开嘴,露出黄色的板牙。他的墨镜被纪瓷撞到地上,露出恐怖的已经失明的左眼。
宫九坏笑着靠过来,小声说:“你是住在23号吧?你妈姓梁?做保险的?你家的阁楼租给了一个修车的小子?他是北方人,口音和我差不多?”
纪瓷向后退了退,打了个哆嗦。
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他还有个……妹妹?”
宫九的表情有些滑稽,他戏谑地盯着纪瓷,眼前的小女孩像小动物一样对眼前的危险感到恐惧。
她的表情让宫九觉得很满意,他直起身,暴戾地问道:“说吧,朴娓蓝在哪?”
纪瓷直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她缓缓抬起手臂,指指身后。
“夜倾城。”
这三个字几不可闻地从她嘴里吐露出来。
像夏日轻垂的白纱帘,被日光灼出小小的带着黄晕的光斑。
纯白的青春变成记忆的倒影,徐徐向后退去。
生命开始透露出最初的腐败的气息。
宫九戴上墨镜向纪瓷身后的方向走去。
她木然地立在原地,风呼啸着,撩起墨色的裙摆。
12
江恩宝从海棠路回来,车筐里放着大大的西瓜,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小心地提着生日蛋糕的盒子。
纪瓷与他走了个对面。
内向的男生单脚落在地上:“能帮我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