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炷香的功夫之后,一只小舸披着月光直往江北对岸驶去。草儿弄只船并不难。因为孙尚香有时喜在江上领兵演习,刘备专门为她拔了几只船。平日就泊在江边,与刘家军水军船只泊在一处,孙尚香随时可调用。此际带两个摇橹的男兵取船,看船的刘家军军士也没说什么,只当孙尚香心血来潮,夜游去了。
船到对岸,草儿与冬儿护着施了粉装的孙尚香上了岸。早有江防军士拿住,领头的听说是吴候之妹要找周瑜,赶紧令人送往城中周瑜府衙。
周瑜此时已经卧床入眠,因为箭伤,他的精力大不如从前,很少深夜秉书了。听说孙尚香来访,他大吃一惊,揉揉眼,冷静想了一下,令方夏迎入大厅,上座上茶,一边侍候。然后翻身下床,整好衣冠。出了卧室,来见孙尚香。
到了大厅,孙尚香正坐在椅上候着。略施淡妆,脸上布满红晕,眉宇间现几分淡淡的忧郁。见了周瑜,双眼倏地湿润了,迅速地转过脸去。
“香儿!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周瑜坐下问道。
孙尚香没有理他,转过脸,眼角隐隐渗出泪水。
“哼!你竟然可以安然而睡,一无所知!若不是你,夫人何至于此?”孙尚香身后的草儿打抱不平的语气道。
“我?此话怎讲?”周瑜似有预感,但仍镇定道。
“草儿!”孙尚香喝了一声。
“不!夫人!你莫非要憋在心中独自饮恨一生?草儿今儿为夫人打抱不平?”草儿抗争道。然后,她一眼客厅里的方夏及两位周瑜府上的婢女,对周瑜道:“可否入内室叙话?”
周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草儿对孙尚香道:“夫人!事已至此,还有何顾忌?”又对冬儿道:“你且在大厅里与你哥相聚吧!”然后扶起孙尚香。
进了内室,周瑜请孙尚香在案边席上坐下,又令婢女上来茶水,然后令她们出去。草儿将门关上了。周瑜在孙尚香对面坐下。草儿在孙尚香一边坐下。
“周将军!你可知香儿在公安有‘蛮横夫人’之称?”草儿问。
“知道!”周瑜道。
“可知香儿在公安另筑一城居住其中?”
“知道!”周瑜道。
“可知香儿这一切皆因了你!你害得香儿好苦!你毁了她的一生!”草儿含泪激动地斥责。
周瑜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倏变。
“香儿因恨你无情,才赌气嫁给深为你厌恶的刘备老贼!原是为了气你!岂料未曾气倒你,反误了终生!从此便以泪洗面、痛悔莫及!因不愿与刘备同居,便纵容手下在城内无法无天,终使刘备怨恨,在城外为她另筑一城!”草儿含泪道。
孙尚香泪如泉涌,对草儿喝道:“草儿!不要说了!”然后掩面而泣。
草儿也含泪对孙尚香道:“香儿!小姐!”
两人抱头痛哭。
周瑜愣了,呆呆地望着她们,心乱如麻,一股伤感与负疚之情如江水滔滔在心底涌动!孙尚香的做法,他有所猜测,但只是一闪之念。没想到果然如此。他没想到孙尚香竟性烈到如此地步,竟可以胡乱嫁人来气一个男人!也没想到自已对孙尚香的拒绝竟给她带来如此伤痛!看来香儿的一生便这样毁弃了。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嫁夫随夫,嫁狗随狗,但周瑜是主张彼此有情有意的人才可以结为夫妻的!若男子娶了不喜的女子倒还好说,可再娶其它。而女子嫁不喜的男子,则一生又有多少快乐?
想到这里,他眼眶湿润了,起身,伏地长拜,口中道:“香儿!周郎处事不周,愧为兄长!周郎向你陪罪了!”
两人未睬他,相拥着越哭越厉害了。
好半天,孙尚香止住了哭泣,轻轻拭泪,令周瑜起身。
周瑜拭拭眼角,起身,回到座上,脸上几分愧疚之色。沉吟半响,对孙尚香道:“香儿!事已如此,不需太多伤感!若香儿确实不愿与刘备做夫妻,倒也不必忧虑!刘备在荆州势不必长久!”
孙尚香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泪痕依依。
周瑜道:“如今我江东借刘备江南四郡,是子敬的主张!但此举甚为不妥!只会养虎遗患!迟早我会说服吴候与刘备攻战!介时刘备必为我所擒!而香儿从此可脱离刘备!江东俊杰如云,以香儿吴候之妹的身份,岂不可和光武之姐湖阳公主一样,可另择一称心如意的佳婿?”
“胡言乱语!若江东俊杰,都不如我意,怎办?”孙尚香怒道。
“世事难料,或到那时,偏有一如意郎君在冥冥之中等候你!此人注定为你所生,注定今生等着你!正如周瑜之相遇小乔,伯符之遇大乔……”
“够了!”孙尚香脸蛋扭曲着,歇斯底里地喊:“少在我面前提她……”
周瑜噤了口。
“周都督!就算你要攻杀刘备,但那要等到何时?为何香儿不可以现在就离开刘备?”草儿道。
周瑜道:“香儿现在离开刘备,必为吴候所不允!至于我擒刘备,只在今年内!香儿且忍耐些时!如果憋闷,或要躲开刘备,不妨以探亲为由,回江东住些时日!”
“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用你管!”孙尚香含泪喝道。跟着又命令的语气道:“取酒来!本小姐要痛饮一回!”又用霸道的、挑衅的目光盯着周瑜:“可否?”
“理当陪香儿一饮,权当谢罪!”周瑜躬躬身道。就唤来方夏找人置酒菜。不一会,酒菜端了上来。草儿怜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尚香一眼,柔声道:“夫人与都督慢饮!草儿出去了!”说完,起身,对周瑜行了一礼,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屋里就只剩了周瑜与香儿及一个斟酒的婢女。灯烛之中,两人对坐,面前共一案酒菜。
“香儿沦落到今日,全是为兄不是!为兄且向你陪酒谢罪!”周瑜举起爵,诚恳道。然后双手捧着,一饮而尽。
孙尚香眼中的泪又流了出来。
“你若诚心道歉,就满饮三爵!”她抬起梨花带雨的泪脸望着周瑜说。
周瑜凝重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连饮三爵。
孙尚香见他饮完,眼里瞥出热烈的火花,垂下眼敛,含泪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似觉不过瘾,又连饮三爵。脸上的的霸气少了许多。
酒过半巡,孙尚香似微有醉意了,被酒烧红的脸蛋在烛光映照下,红朴朴如红苹果一般,额上与玉颈间又沁出一些细密的汗珠。忽然,她一搁酒爵,带着几分醉意道:“大哥!为我弹琴,我来舞剑,如何?”
周瑜答应了。他此刻只想让香儿开心一些。
孙尚香起身,摇晃着走向墙边挂着的宝剑,取下宝剑,拉剑出鞘。周瑜走到琴边,拉下盖在上面的布巾,调弄一下琴弦。
“就为我弹一曲《伤歌行》好了!”孙尚香立在灯影里道。
周瑜略带感伤地点点头,一抚琴弦,一曲哀怨的、忧伤迷离的汉乐府曲调缓缓地如泣如诉地在屋里弥漫开来——“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朦胧的灯影烛火中,凄迷如诉的琴声里,孙尚香借着醉劲,挥动宝剑,翩翩起舞。屋里洋溢伤感与凄迷。人因酒醉而更娇媚动人,剑因人醉而多姿柔曼,琴因情而婉啭动听。
一曲罢了,夏然而止,孙尚香也收了剑。眼神含着醉意与妩媚,脸蛋潮红,酥胸微张,似醉非醉地看着周瑜道:“哥哥也来为我舞一曲罢?”
周瑜也多喝了几爵,加上内疚与伤感,便应了一声,起得身来,走过去,去接孙尚香手中的剑。刚接过剑,孙尚香一个踉跄,扑地倒进他的怀中,一阵扑鼻的带着孙尚香体香的香味淹没了他,只见孙尚香两腮鲜红,似醉非醉,陶醉地偎在他怀中,双目微闭似睁,红润美丽的嘴唇正对着周瑜的嘴唇,娇喘吁吁,芬芳的呼吸痒痒地直入周瑜的鼻翼。猛然,孙尚香一把张开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红润丰满的嘴唇紧紧咬住他的嘴唇,舌头探入他嘴中,矫健的富于弹性的身躯颤抖地诱人地在他怀里蛇一样扭动着。周瑜被她吻得箍得喘不过气来,身上血液不自禁如江河奔腾一般涌动了,并直往脑门上冲。心扑嗵乱跳,脸热得发烫。酒力使他有些乱性,有些无法掌控自已,女人的温情又使她有些迷乱。他挣扎了一下,竟挣脱不开,但最终,他扔下手中的宝剑,拼命将头摆开,然后用力将孙尚香推开,双手抓着她的双臂,既抓住,使之不倒下,又撑开她,使之不能靠近自已。脸涨得通红,一种惶恐的懊悔莫及的心情使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又摇摇头,似要驱散酒力一般。
孙尚香睁开双眼,神态陶醉而痴迷,潮红的脸上燃烧着如火的情欲,她挣扎了一下,欲又往周瑜怀里扑,但被周瑜紧紧控制着,动弹不了,她嗔怒道:“放开我!”
周瑜坚决道:“香儿!不要闹了!”
“放开!”孙尚香挣开周瑜双手,后退一步,一把掀开胸口的衣裳,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脯,目光迷离,情欲似火,含情脉脉。
周瑜惊道:“香儿!”
“周郎!妾今夜愿委身于君!虽不能结为连理,仍心甘情愿!”孙尚香脸色红如晚霞,目光里有几分娇羞、几分柔情、几分痴迷,几分果敢。看了看他,赶紧含羞地移开。
周瑜不知所措,脸上涌现几分感动与羞怯,半响,他轻柔又果断道:“不可!发乎情,止乎礼!不可如此!”说完,扭过脸去。
一股羞愧与难堪涌上孙尚香粉脸,眼泪也倏地涌出。她瞪着周瑜道:“听着!姓周的!本姑娘尚是姑娘之身!刘备那老贼未能碰我一下!为的便是要将清白之身献于真心所喜的人!而你竟……”言毕,泪如泉涌。
周瑜扭过脸,愣了,他没有料到孙尚香与刘备竟未有过床弟之欢!他眼眶又湿润了,内疚地凝望着孙尚香,温存道:“香儿!”,然后,后退一步,扑嗵跪拜在地,含泪道:“香儿对为兄的情义,感天动地!为兄没齿难忘!纵使今生无以回报,来世也当结环衔草以报!只是,为兄与小乔肝胆相照、忠贞不二,如同为兄之与孙伯符!为兄实不愿做有负于小乔之事!也不愿违背兄妹人伦!香儿!对不起!”说完,泪水潸然,拜了三拜,匍伏不起。
孙尚香呆呆地看着周瑜,噙着眼泪,脸上交织着恼羞、悲哀、难过、愤怒甚至轻视的表情。猛然,她仰起头,张开双臂,发出声嘶力竭的歇斯底里的嚎叫,如山林中失去伴侣或孤独无助的野鹤的长鸣:“啊……”
周瑜吃惊地、内疚地抬起头。刚一抬头,孙尚香梨花带雨,上前二步,暴怒地大喝一声:“滚开!”一脚飞来,踢在他的胸口上,将他踢翻。然后噙着泪,转身,摇晃着身子,伤心又悲哀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感觉不对劲的草儿赶紧推门而入,迎着孙尚香道:“夫人!”
孙尚香不理她,眼里含着伤心与羞愤的泪水,推开她,径往外走去。草儿看见被踢倒在地的周瑜,似乎明白了什么,瞪着周瑜,失望地、悲哀地摇了摇头,转身跟上孙尚香。
不一会,几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大厅……
“香儿!对不起!”周瑜抚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含泪道。然后缓缓爬起来。眉头微蹙,额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婢女见了,赶紧上前搀扶他。那一脚虽未踢到他的伤口,但也离伤处不远,令他疼痛难忍。当然,更痛的地方是心内。起得身来,他捂着胸口,对扶着他的婢女和刚刚进来的方夏道:“今晚的事对谁也不许说!”婢女和方夏赶紧应诺。然后,他一挪脚步,忽然,右胁一阵巨痛,跟着延及全身,大脑和心口也针扎似地一样巨痛,他“唉哟”叫了一声,眼睛一黑,顿时一阵天晕地转,在婢女和方夏的惊叫声中,朝地上倒去……第46章施诡计刘备再索地,谋益州周瑜献丹
周瑜醒来后,已躺在卧榻上了。鲁肃、庞统和一名营中医官及江陵城内一名医术高超的名医,还有方夏候在一边。鲁肃告诉周瑜:他因情绪不定、内气失调而致箭伤复发,多多调养就好了。旁边的医官向他禀告:他体内的毒气并未散去,需慢慢调理,使毒气惭惭排泄出体外。不可劳累过度,不可大喜大悲,或过量饮酒,不然,箭疮极易重新发作,毒气势必在体内躁动、散发,重者危及生命。原来,周瑜伤势虽有所好转,但因中的是毒箭,愈合甚为困难,脓肿尚未完全所消褪,仍是隔几日便需清洗、敷药、包裹。最要命的是,毒气早已浸入体内,如毒蛇一样盘伏在体内冬眠着,时不时便躁动、发作。周瑜对此并非不知,但不以为然。沙场征战十数年,中箭受伤也并非一次;而况,他想以自已自小便强身健体练成的体魄,加上小乔前些日精心调理,毒气会渐渐自体内被逼出或消化在体内的。以他在军中多年的经验,中了毒箭,若一月内无事,毒气便无势力,就不需担忧了。象孙伯符将军,就是没有挺过一月。而他已挺了大半年了!所以他并不在意。他要鲁肃和庞统不必过于担心,并请鲁肃代他多多为军中及边防的事费些心神,请庞统代他多为南郡事务费心。鲁肃为人方严,寡于玩饰,内外节俭,不务俗好,治军整顿,禁令必行,虽在军阵,手不释卷,是周瑜在军中的得力助手。两人私交也好。虽在对待刘备及荆州之事主张相左,但皆为国事,并不影响两人私交。庞统素有治国统兵之才,在南郡任上协助周瑜处理政事十分得力。将大事委托他二人,周瑜颇为放心。两人应允后,一起告辞了。营中医官及城中医者也离去了。周瑜躺在床上,心情仍是不平,昨夜发生的事情又重现在眼前,令他嗟叹不已,恍如在梦中一般。
一旬之后,周瑜可下床视事了。这日,边境急报,称曹仁、乐进守襄阳,闻听周瑜身体不适,便领兵南掠,直逼江陵北面的麦城。
周瑜闻知,令鲁肃守城,自领兵马,带上虎将甘宁、凌统前去解围。甘宁原守夷陵,因无人约束,时常酗酒,周瑜怕他误事,就将他调回身边,令韩当替他守夷陵。甘宁虽与凌统不和,但在周瑜身边,两人也相安无事。
到了麦城城下,正攻打麦城的曹仁、乐进、牛金举兵来迎。双方列成阵势。周瑜出马戏谑道:“子孝将军!前番撤离江陵何太匆忙,也不与公瑾招呼一声!”
曹仁难堪地笑道:“哈哈!子孝知周都督箭伤在身、卧床不起,哪里敢打搅?便不辞而别了!”
“哈哈!子孝将军倒很急智!”周瑜哈哈大笑。内心里,他有些喜欢这个能征善战、有勇有谋、为人谨厚的曹军名将。若不是两军交战,他或会与他交朋友的。
“周郎!休得多言!上回没有射杀你,算你命大!今日某自与你斗三百合!”曹仁下首的牛金大喊道。
周瑜勃然大怒:“某今番正要亲自取你首级,以雪吾恨!你竟自来送死!”说完,抓过身边方夏提着的枪就要亲自出阵。未及出马,周瑜身边的凌统怒喝道:“无名小卒!有何资本与我大都督斗阵!看吾取你首级以报一箭之仇!”说完,纵马提刀飞奔而出。
曹军那边,牛金提刀纵马而出。两人就在阵前交起手来。都使长柄大砍刀,都一样少年勇武、血气方刚,一样怒气冲冲,一样武艺高强,故尔杀得尘土飞扬、难分难解。两边军马都看呆了。对面曹仁、乐进,这边周瑜、甘宁都暗暗喝采不已。两人连斗四十余合,不分胜负。忽然,对面阵上的乐进趁周瑜不备,闪在曹仁背后,开弓一箭,正射在凌统的坐骑上,坐骑负痛,腾空跳起,将凌统掀下马来。牛金纵马上前,举刀就砍。周瑜大惊,正要唤弓弩手放箭,只听一声弓弦响,一枝箭飞出,正中牛金脸部,将牛金射落马下。原来是甘宁手疾眼快,开弓相救。周瑜见牛金落马,赶紧令擂鼓冲锋。鼓声响起,江东军呐喊着冲锋,甘宁一马当先,直取乐进。阵中间的凌统起身,挥剑割下尚未断气的牛金的首级,悬在腰间,抓起砍刀,翻身上了牛金的马,往曹军冲杀过去。正遇上曹仁,交起手来。此时,甘宁已敌住乐进。乐进善战,但以统率士卒、攻城拔寨见长,单骑斗阵并非他的强项,与甘宁斗了十多合,抵挡不住,又知道甘宁骁勇,于是赶紧退出,手下亲护士兵上前敌住甘宁。周瑜见凌统与曹仁不分胜负,从方夏手里取过长枪,直奔曹仁。曹仁见周瑜亲自杀来,大惊失色,赶紧拖刀退下。曹军大败,周瑜领众将士趁胜追击,一举踏破曹军大营,又追了数十里,直到将曹军追回襄阳,方才鸣金收军,进了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