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东北,基本上没有那种能够同时提供餐饮、娱乐、休闲的场所,作为一种过渡的形式,在临石曾经出现过类似咖啡店的休闲场所。这种咖啡店内提供咖啡、茶水和啤酒等饮品,还大都提供糕点和休闲食品,甚至有一些也提供简单饭菜。咖啡店内通常设置了两种座位,一种是如同火车上的长椅,面对面两个一组,中间摆放餐桌,每组依次排列;另一种也是面对面两个一组,每组之间分隔开,形成相对封闭的房间,被称作雅间。“明星屋”则在这种雅间的基础上,增设了面积并安放了一对多人沙发,称作:“高雅”,以吸引消费档次偏高的青年人。明星屋还有一处与其它雅间不同的地方,除了大厅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之外,“高雅”里面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单独播放音乐,这在当时已属相当高级。
林灵平常很少来明星屋,他之前曾跟梦露来过多次,梦露说她喜欢这里的气氛。今天,林灵是应徐延安之约而来的。其实,延安是欲借林灵的名义约会小萍。结果,他们等了小萍一个多小时,也未见她的影子。
延安打开第六瓶啤酒,继续自斟自饮。林灵说;“要是为了喝酒的话,咱们换个地方吧,这儿的高价啤酒多贵呀,你一个月挣的那点钱……”“别跟我提钱,太俗!你咋也变得这么俗不可耐。”延安已有了三分酒意,用手指点着林灵说。林灵瞪了延安一眼,说:“瞧你那副德行,你不俗就别老是跟人家向伟和家辉借钱呀。”
“他们又跟你提这事了,真他妈的小气,好像我不还他们钱似的。”
“你还过吗?”
“还过!……一次。”延安笑着说,“要不是你小子也是月光族,也便宜不了你!你了解我,我这个人一向视金钱如粪土,对酒当歌,人生几合?我自当及时行乐,快活人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林灵对此无可奈何。在矿务局工会工作的延安,性格开朗,弹得一手好吉它,还会拉小提琴,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目光,因为他花钱随意,所以常常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他给林灵也倒满啤酒,说:“我现在不跟他们借了,我跟梦露借,你别教训我说,人家挣钱也不容易,少跟人家借钱啊。”
“她跟你交往在先,我没资格管你俩儿的事。”
“啥资格不资格的,你们知识分子说话就是矫情!”延安的头凑近说,“人家对你好像是动了真心喽。”“胡说什么呢!”林灵神情有些不自然,拿起杯喝酒。延安收起笑脸,说:“告诉你,这可真不是在说酒话,我跟她已经没那种关系了。”“我也早就没有了。”林灵忙说。延安有些失望地看着林灵说:“我发现你真的开始变了,你没以前坦诚了,你别忘了,咱们可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过命兄弟。”
小时候,林灵被其它孩子欺负,延安立刻就会挺身而去,而如果延安吃了亏,林灵也会为了他去跟别人大打出手。读高二时,曾经有一次,他们两个人背对背跟七个大男孩儿打架,结果打得那七个孩子满街跑,其中一个孩子被追打得惊慌之下竟然逃进了派出所求救。此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他们许多小伙伴之间的笑谈。延安也因那一“战”成名,得了个“小太岁”的绰号。
关于梦露,林灵并无意隐瞒什么,他是真的觉得别扭,所以才不想提及,他举起大大的啤酒杯,说:“咱俩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比铁还强,比钢还硬,绝对经得起岁月和战火的考验。”“这还差不多。”延安跟林灵碰了杯,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打了个啤酒嗝,说,“跟你说心里话,有时候我真的有种失落感,我老是担心咱们当年这些兄弟关系越来越疏远,而事实上,的确在发生着,你承不承认?”“说实话,有点感觉,但不太明显。”林灵向沙发后背靠了靠,“其实从小时候,咱们这十个兄弟,就有远有近,长大后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是呀,细说起来也挺有趣儿,咱们兄弟从老大开始,一、二、三(大雄、二黄和我)加上达子算一波。”延安掰着手指头说,“五、六、八、九(你和向伟、肖立军、家辉)算一波,中间隔着老七何晓刚跟老四肖严都属于独狼型的,根本交不了心。”“他俩还行吧?”林灵说,“我觉得他们主要太有个性。”“非也!”延安摇了摇头,“你说咱们九兄弟加上达子,谁他妈的没有个性呀?说到底还是交情不够。”
林灵对延安的观点不予置评,不咸不谈地说:“其实,除大雄和达子,咱们几个都是高中同学,多年的同窗之谊不能算浅了。”“差远了!”延安的口气不容置疑,“虽然都是同学,但只有你跟我是发小呀,所以交情根本不一样!”停顿了片刻,见林灵低头不语,延安换了个口气,说:“幸好,在兄弟们中间有你做粘合剂,肖严跟你的关系铁,何晓刚也买你的账,你也常跟我们这一波在一起玩儿。”“你做得也很够意思了,每年暑期的高中同学聚会和组织兄弟们的春节聚餐不都是靠你张罗么。”林灵安慰延安说。延安叹了口气,说:“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罗一年算一年吧。”“今天,你心情不好,你太伤感了。”林灵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延安的一席话也触动了他,他岔开话题,“都快五点了,我这个表妹肯定是不会来了。”
“看来你这个大表哥的招牌也不好使喽。”
“她那么鬼精的丫头,还猜不透你的心思么?这孩子太任性,十五、六岁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跟别人学着谈恋爱,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也从没有真正地爱过谁。”
“她会爱上我的。”
“臭美吧你就,你那叫做自我感觉良好!对了,这两天你见到达子了吗?”
“咋的,你表妹不会忽然看上达子了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我表妹有你说的那么水性杨花么。”林灵瞪了延安一眼,说,“上午,我去过达子家,他妈说,他三天没回家了。”
“那超过四十八小时,够立案失踪了。”
“又扯,说真格的!”
“你不用担心,我上午在我家门口的小公园碰到他了。”延安一脸轻松,说,“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发呆,我跟他说话,他带搭不理的,说正在运酿情绪呢,不让我干扰他,估计又是为了写他的长篇小说吧,呵呵,有病似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妈说,厂里派人来找过两次了,他是车间副主任又是技术员,好几天不上班肯定不行呀!我还以为他失恋了玩消失呢。”
“没有的事儿,不过,达子要调走了,他们全家都要搬到烟台去,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达子说如果淑玉跟他一起去外地的话,淑玉就没有父母的压力了,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好处。”
“那是达子的一厢情愿。”延安撇了一下嘴角,“据我所知,这淑玉同志根本就不想离开本地,此其一,其二呢淑玉说了,在她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她跟达子去烟台就像私奔似的,感觉不太好。”
“私奔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我看未然,私奔后伤逝的还少啊。”
“也是。”林灵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延安,说,“淑玉的想法,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会是……?”“你龌龊!”延安瞪了林灵一眼,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哥们儿是那种人吗?别说朋友妻不可欺,就是对梦露,她跟你好了之后,我也第一时间就撤出了,对吧?”
“咱们别提她。”说起淑玉,林灵联想到了淑玉的父亲,有些感慨,“淑玉的父亲,我以前和达子去她家见过,那个黑胖子脾气暴躁和他老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没少给淑玉苦头吃,我对他一点好印象也没有,却想不到他老人家在燃料站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这个并不矛盾,人性太复杂了,还有的人表面看很可怜,背地里却做尽见不得人的事。”
“是呀,我现在矛盾了,我遇到了一个很矛盾的事情。”过去的几天里,林灵一直在为如何进一步调查并报道燃料站的事,很伤脑筋。如果他继续深入调查下去,桂花的父亲肯定就会被揭露出来,一旦公开报道,他就会身败名裂,轻则失去工作,重则可能被判刑坐牢,桂花的家庭就会因此而坠入深渊。如果不按事实报道,就有悖于林灵的职业操守,“做一个实事求是,有良知,有社会责任感的新闻记者”是林灵之前一直信守的人生准则。于是,林灵把有关燃料站,特别是涉及到桂花父亲之事详细地告诉了延安。在延安和林灵之间,遇到重要的事情,延安一向是认真对待。他听完之后,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题,我觉得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怎么讲?”
“就是无为而治,除此之外,你别无良方。”延安聪明中包含几分卖弄,他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林灵认真地品味着延安的话,似有所悟。延安还要叫啤酒,林灵拦住他,说:“别喝了,陪我去一趟达子家,他妈正担着心呢,我去告诉他妈一声。”
“再喝一瓶就走,现在是饭口,正赶上人家里吃晚饭别扭。”
“得了吧你,你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个,那我自己走了。”林灵起身往外走。延安跟着追出雅间,大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你先把账结了,我没带钱!”“你不是没带钱,是根本就没钱!”林灵摸了摸自己的腰包,“我身上只有十几块钱也不够呀。”
延安知道林灵不会骗他,他伸了一下舌头,说:“跟老板商量一下,先记个账吧。”
“你去商量?”
“我去不好使,得你去呀。”
“我跟老板也不熟。”林灵是爱面子的人,除了单位定点的餐厅,他从来不赊账。但今天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前台商量。前台女领班李小苇知道林灵的身份,但也不敢做主,马上去请出老板。好在老板对林灵的印象还不错,爽快地同意了。林灵道了谢,快步离开明星屋。
在去达子家的路上,林灵没再数落延安,延安喝了不少酒不能让他分神,而且他也知道说了等于白说。延安的摩托车是跟林灵一起买的,是同一个牌子,叫做“本田125”。这款摩托车在临石的青年人当中认可度很高,是高端加时尚的标志。
达子家果然正在吃晚饭,但在餐桌上吃饭的人大都不是达子的家人,而是大雄、二黄、淑玉和一个林灵不认识的青年,让林灵担心了一整天的达子也正端坐其中,大家正在举杯喝着啤酒。
进屋后,延安扫视了一圈,飞快地投给林灵一个眼神。眼神所传达的意思是:你是在瞎操心,人家不但早就回家了,并且正在与朋友们推杯换盏呢。林灵当然明白延安的意思,有些讪讪的。
延安和林灵的突然出现,令酒桌的兄弟们分外高兴,平时话不多的二黄忙起身抢着说:“你俩来得太好了,我以为你们一个也来不了呢,现在居然都来了!下午我去你们两家挨个儿找你们,结果你们都不在家。”“是,大雄刚才还说,可惜你俩不在呢。”达子笑着补充。
大雄也起身上前分别跟林灵和延安拥抱,以示欢迎。大雄出差一个月了,这周末刚回来。二黄的抢白加上大雄和众人的热情冲掉了林灵心中的一丝不快,他和延安纷纷落座。延安接过二黄递上的满满一杯啤酒,问:“今天是什么由头呀?达子可是很少请客呀。”“你竟然敢这么说我,以前我请客的时候,也不知道酒都灌到哪个狗肚子里了!”达子笑骂着举起杯,示意大家一起干一杯。一旁的淑玉举起杯附和:“前两年,延安哥都恨不得快长在达子哥家了,酒三天两头的喝。”
众人哄笑,纷纷举杯。见大家都喝干了杯中酒,林灵也只好跟着喝干。其实,他不太喜欢喝啤酒,尤其不喜欢喝得太急,会感觉腹胀。幸好,今天大家用的是平常喝水的那种普通玻璃杯,容量不算太大。跟以往一样,二黄负责启开啤酒瓶,淑玉负责给大家倒酒。喜欢热闹也喜欢喝啤酒的延安兴奋起来,他问达子:“你两个多月没上酒桌了,今天因为啥呀?是稿子收尾了?还是来客人了?”“都有了。”达子说。大雄拍着坐在他身边的青年,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哥们就叫延安。”“噢!常听大雄提起,叫我毛毛就行。”那青年忙起身主动跟延安握手。
大雄进一步介绍说:“我跟毛毛是在回来的火车上认识的,这小子在鸡西帮朋友打架把人腿筋给挑断了,跑出来避避风,人仗义,够哥们!所以今天特意带来跟达子认识一下。”“东城九兄弟名声在外,哥几个幸会,幸会啊!”这位叫做毛毛的青年操着浓重的东北乡下口音,目光转向林灵,“我猜这位哥应该就是号称临石七剑客之一的灵哥吧?”“你说对了!”大雄笑着说。林灵微笑着点点头,跟主动伸出手的毛毛握了一下,一言未发。
跟延安的性格不同,人群越多的时候,林灵的话就越少,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心事重重的林灵不想扫大家的兴,借口头痛,躲到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其实,林灵躲开酒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雄带来的这个所谓哥们竟然是挑断人腿筋在逃的带罪之人,大雄自己交友不分人群也就罢了,还要把这个人带到了达子的家里跟朋友们结识,而达子居然还设宴款待。这种情形在林灵看来,即使不算大是大非,也关系到“人以群分”的问题。林灵能够理解达子是为了写作,出于观察生活的目的与人交往从来不分“三教九流”,但是要与身负罪刑,心狠手辣的毛毛这类人交往,就越过了底线,而且这种交往对于达子和家人来说,隐含着巨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