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恒昌二十一年秋,京城的夜晚看不见月亮。
内城西北角阜月街旁,府邸林立听不见喧嚣。
闲乐伯府西北角,秋风伴桂香。
桂院的正房里,如豆的灯光打在帘上影影绰绰。
帘后的卧房中,熊道枫在被窝里睡得香。
感觉到桂花的香,感觉到油灯的光,感觉到房间的温暖,感觉到被褥的柔软,感觉到。。。
熊道枫什么都感觉不到。
什么都感觉不到。
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瞬间淹没全身的惊恐和绝望。
熊道枫猛地意识到:我死了。
眼前是无尽的黑,黑到不知是否睁开了眼睛。
“青蔷!青蔷!来人啊!!”
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救我!不管是什么救救我啊!!”
熊道枫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嘶吼”。
她不敢。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让我活着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熊道枫却不愿意停下来。
她不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凉意缠绕上来。
“我不要死啊!!来人救救我!!青蔷!青蔷!!”
熊道枫仗着最后的意识疯狂“尖叫”。
突然,有东西触碰了她。熊道枫猛扑了过去,好像撞到了什么。无尽黑暗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惊恐的脸。道枫往后一缩,转头对上另一张惊恐的脸。她看着脸,脸看着她,四目相对。
这,是一张小孩的脸。
黑暗中出现了一缕光。
又是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
身体的感觉逐渐回复,熊道枫发现自己坐在床边的地上,试图站起来,手脚却被被子缠住。女人脸靠近了,道枫看出那是一个举着盏油灯的少女。少女将灯交给一个小孩,和另一个小孩一起将道枫扶到床上。
“傍晚到的时候姑娘已经睡着了。夫人吩咐不要叫醒姑娘,直接将姑娘抬进来安置下了。这两个上夜的是分到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我本想着能选进来的必然都是好的。明明人长得挺伶俐的,打扮起来也像是那么回事,结果看到姑娘掉地上了只顾站着发愣。”
少女捡起地上的被子拍打了一会给道枫盖上,“幸亏我没睡死,听到动静来瞧。姑娘安心睡吧,我就在耳房”。
熊道枫并不言语,愣愣得看着少女和小孩退出卧房,直到房间猛然陷入黑暗才下意识的大喊:
“灯?!”
“姑娘要灯吗?”
“灯留下!”
少女把灯留在外间案上,又嘱咐小孩几句,离开了屋子。
盯着帘上的影子不知多久,卷缩在床上的熊道枫渐渐回过神来。
环顾四周,这是自己的卧房。身体变小了,衣着被褥都是孩童的式样。
回到小时候了?活过来了?
死而复生的狂喜冲淡了回到童年的惊吓。
活着就好。
自己是怎么死的?
熊道枫细细回想着死之前的种种细节,气味,声音,疼痛,没有一点怪异的地方。
自己就如往常一样睡下,在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情况下陷入了死亡,又在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情况下复生。
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
当时应该是恒昌二十一年八月,具体日子却不清楚,只记得不久前庆祝过中秋。道枫苦笑,内宅日子过得太安逸,这下连自己的死期都不知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
熊道枫回忆着少女说的话,原话是“傍晚到的时候姑娘已经睡着了”。那么,现在是恒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记错的日子,这是十一岁的熊道枫来到闲乐伯府的第一天!
熊道枫死于恒昌二十一年八月。
熊道枫复生于恒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不知自己应何而死,不知自己应何复生,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死期。
熊道枫知道的是,自己的确是死过一回,以及,
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恒昌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睁开眼睛,熊道枫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还是小时候的自己,心下稍安。之前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窗外望去已经黄昏。
“姑娘醒了吗?”少女挑起帘子走了进来,道枫已回想起这是幼年照顾自己的春桃,点头应道:“醒了。”春桃招呼小丫头打水,上前服侍道枫洗漱。“姑娘睡了一天了,中午都没有叫醒姑娘,老爷从宫里谢恩回来了,这会子摆了酒,姑娘快些过去吧。”道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的脸发愣,心不在焉地应着,由着春桃摆弄。
道枫随着春桃来到母亲院中,见正房大门敞开。黄昏光下,母亲张夫人和父亲熊老爷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秋姨娘在张夫人身边侍立。左边一溜椅子下首坐着鄂姨娘。妹妹道柳正和余姨娘坐在右边一排椅子上说话。屋中人一时都看了过来。道枫愣住。
“大姑娘可算是来了,快进来吧。”余姨娘起身迎进道枫,转头对门外侍候的人吩咐道:“快把灯点上,告诉厨房,人齐了,开宴吧。”
道枫木然地在张夫人身边刚坐下,就听到外面有人笑,“人齐了?那可惜了我这个没福气的,只能巴巴得在一边看着了。”说着,凌姨娘扶着小丫头的手走了进来。余姨娘笑着迎上去:“妹妹来了。身子可好些了?大夫怎么说?”
凌姨娘浅浅一笑,上前款款给老爷夫人行了礼。“老爷,夫人,大夫说了,想是月份还小,又一路舟车劳顿的,脉象还不明显,不敢冒然开药,让先吃两顿清淡的再看。今天这顿酒席我恐怕是不能吃了。”
余姨娘扶凌姨娘在道枫边上坐了,笑道:“妹妹坐。瞧妹妹说的,酒席事小,身子事大。到是不知这个大夫怎么样,怎么连是不是喜都看不出来?老爷,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瞧瞧,可别耽误了。”
鄂姨娘道:“是不是喜,过些日子不就看出来了。这大夫是太医院甄老院判的亲闺女。女子身上的病,比他父亲还强上几分,专给勋贵人家的女眷们看病。老爷昨夜特意写好了帖子备好了礼,一早差人去请的,寻常人家想请还请不到。这会子再另请个大夫过来,岂不是打她的脸?”
熊老爷道:“不管有喜没喜,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还是注意些的好。今天我在甄老院判那求了一个方子,说是最适合肺气虚的人补身子。已经配好了一些药丸。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备的,收拾好了差人一并给你哥送去。”
凌姨娘忙笑着站起来应了:“那真是老爷疼我们兄妹了,我替哥哥谢谢老爷关怀。”说着又瞧见道枫在一旁专心发呆,打趣道:“看大姑娘这样子怕是还没睡醒呢,快醒醒,听说这网香楼的酒席最难订,这顿得好好尝尝。”
说话间,次间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张夫人挨着熊老爷坐了上首,道柳、余姨娘坐了熊老爷左手东边,道枫、鄂姨娘坐了张夫人右手西边,下首凌姨娘陪着说话。熊夫人让人再摆上一副碗筷,命秋姨娘也挨着凌姨娘坐了。
桌上,熊老爷兴致很高,熊夫人冷淡着板脸,道枫无心应对专心埋头吃饭。好在有着余姨娘和道柳凑趣加上姨娘们应合,气氛也算融洽。熊老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说起闲乐伯这个爵位的来历。
闲乐伯一爵的来历,道枫很是知道。第一代闲乐伯论起来是道枫的天祖父辈,本是一介布衣,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先启昌帝。启昌帝赏识这位据说有“晋魏之风“的天祖,夸赞其“最是自在逍遥人”,时常令其伴驾左右。启昌帝后来又封了这位天祖父三世的闲乐伯,福泽子孙。闲乐伯逝后,独留一庶出子承袭爵位。第二代闲乐伯专情书画,深居简出,没有留下一个血脉。按大殷律,爵位本该收回去。当今天子下旨找近支袭爵,以全皇祖与闲乐伯忘年相交的情谊。一找就是三年,最后落在了闲乐伯长兄一脉,熊道枫父亲熊有茗的头上。
正想着,道枫听到惊一声惊呼,“老爷!”,抬头一看父亲正往屋外冲。道枫吓了一跳,随众人一起赶到院子里,见熊老爷到院中向东跪倒便拜,道枫也随着众人跪下。院子里花花跪倒一片。
“我,熊有茗,幼年父母双亡,祖父母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早年中举之后屡试不中,蹉跎至今。本以为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如今居然有幸承蒙皇上厚爱,祖宗庇护,袭得闲乐伯一爵。我今生一定不负上苍,不负皇恩,不负列祖列宗。”说着熊老爷连磕三个响头,伏地大哭。
一个未入流的府学训导,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品伯,一家人命运彻底改变。在场者各有各的动容处,哭成一团。虽然前因后果早已熟烂于心,熊道枫依然感慨,由小官吏女儿变成伯府小姐已是上苍眷顾,何况死而复生。道枫真心感谢上苍多给的一次机会,又忧心面对未来的死亡。对生的渴望,对于死的恐惧,五味成杂之下,道枫自觉哭的比旁人更加真情实感。
众人就这么在院子里哭了一通,凌姨娘上前劝道:“老爷,这是天大的喜事,是老爷的福气啊!”
正劝着,边上传来更大的哭声,原来是一个服侍的小丫头哭得快抽了过去。边上嬷嬷压低声音骂道:“你又哭得那么起劲干嘛,还不快去干活?”小丫头道“我。。我这是替老爷高兴。”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回屋净面入席。
不想,经这么一哭一笑,气氛到是活络起来。冷脸的张夫人舒展容颜,走神的道枫收回心神,一桌子人七嘴八舌说起喜讯传来的情形。道枫惊讶的发现许多细节竟然都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家中来了好些华服之人,自己跟着爹娘对着供在家中旧桌上的圣旨跪谢皇恩,周围人高兴的又哭又笑。十一岁的道枫不会相信十九岁的自己还是忘了那一夜,岁月真是可怕的东西。
熊老爷喝着喝着眼圈又红了,叹道:“可惜祖父母辛苦拉扯我这么大,想来竟没有过过一天舒坦日子。”余姨娘劝慰道“当年我跟着老太夫人做针线,老太夫人常说老爷是住大房子的命。如今老爷住进了这伯府,二老天上有知,也会欣慰的。”
熊老爷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倒酒发现酒壶已经空了,命人再拿一壶上来,问:“你们可都安置妥当了?住的可舒服?想添什么的话尽管说,差人买回来就是了。”
凌姨娘笑着说:“这么大的屋子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比之前鄂姐姐家都大了许多。”鄂姨娘笑道:“这里到底是伯府,自然比我原来的屋子要好些。”
熊老爷喝了很多酒,对众人说道:“这屋里闷得慌,一会吃完了饭大家出去走走,散个酒。再找个府里的老人带着看看,见识下什么是伯府。”余姨娘劝道:“外面天已经黑了,哪里看的清,还是等白天再说吧。”
道枫恍惚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次夜游伯府,自己也借着这次机会看了伯府的全貌。再后来,因为要摆出伯府小姐的体统,出入都是马车直接在二门外候着,有些地方竟然再也没有去过。想到这里,道枫便兴致勃勃地说:“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床上了,连大门长啥样都没有看到。不如差人在前面点个灯笼引个路,我们夜游一番岂不有趣?”道柳也道:“夫人和姨娘白天事多都不得空,不如就今日吧。”熊老爷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逛逛。叫柏木去跟外面林总管说一声,东西都备上。再将何姑姑请过来引路。”
柏木在垂花门外候着,听到传话应了,又问:“只是不知老爷要找的这位何姑姑现在在何处当差?”
熊老爷道:“府里不是有一位何姑姑吗?自幼在府中长大的。”
边上侍候的钱嬷嬷插话道:“何姑姑的确是府中的老人,这伯府也没有比她知道的更清楚的了。只是何姑姑住在前边桃园胡同,并不在府内居住。”熊老爷道:“横竖不会太远,快快请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