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非常不开心。
自从被关在了无限回廊以后,无论她怎么折腾这些房间,老头子伏尔甘都毫无反应。不管是消极抗议,还是大肆破坏房间里的物品,都没有任何回应——所有被毁坏的物品,只要她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就会复原,显然细心的原主人希望他的作品以一个完美的状态呈现。
有一次她实在气急了,将一架木马摇摇椅拆成了碎屑,最后甚至打算对之执行“回收”指令,却被告知没有权限。不过那次之后,伏尔甘终于愿意出现,当时看到满地的残骸,他并没有说什么,完好的半边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愤怒或者厌倦。事实上,十三从不曾在伏尔甘的脸上看到过太多的表情或情绪。
“你又在闹脾气了。”和往常一样,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毫无感情的陈述句。
“是又怎样?”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皴裂的半边脸看起来有些可怖,就像是生气般。这让十三生出一丝莫名的成就感。
“首先,过度的情绪波动对你的神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我乐意。”
“唔,原来破坏这些东西会让你感到愉悦吗?”伏尔甘仿佛抓住了关键一般,眉头舒展开来,“难怪你从小到大都喜欢这样做。”
“……”
“看来是我以前和你沟通太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深赭色的眼中有轻微的数据光流划过,像是在记录什么,“破坏……愉快……嗯好了,既然你觉得破坏这些会让你感到愉快,那么就请随意吧。毕竟它们本来也都是给你的。”
至此,十三刚刚获得的成就感已经半点不剩了。
伏尔甘看了眼地上的碎屑,惋惜似地叹息:“我以为你很喜欢它。毕竟小的时候你总是抱着它不肯不撒手。”
“我才不喜欢这种东西!”十三终于控制不住提高了声音。
“哦,”伏尔甘点头,“那么你喜欢什么呢?”
十三顿时哑然。
“如果你不能提出要求,”伏尔甘又皱起了眉,看起来严肃极了,“那么我就无法针对你的要求给出解决方案。”
“放我出去。”
“不行。”伏尔甘想也不想就拒绝,“没有权限的情况下,你出去太危险了。”
“那就给我权限。”
“不行。”
“你!”十三气得神经巨疼,然而以她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伤到伏尔甘分毫。
“你的神经数值波动得有些厉害,”伏尔甘退后一步,“这样下去非常不好。看来我果然不该来看你。根据过往的记录,每次见面的时候,你的神经有很大概率会出现异常。”
十三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你的脸色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很多人类生气到极致时候的数值就和你一样,据说接下来还会影响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出现眼晕和耳鸣之类的症状。”
“……”
“看来我得离开了。”
“喂,等等!又要把我扔在这里吗?”眼看伏尔甘又要走,十三不禁着急。
“咦,你这是害怕寂寞的撒娇吗?”伏尔甘原本已经转过去的身子,又稍稍侧回了些。因为半边身子残缺的缘故,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跛,“以前很少见你这么直接地表达情感需求……”说着他的声音又轻了下去,像是在记录什么。
“不是!”
“哦,还会害羞……原来如此,看样子之前出去的一段时间让你发生了非常有趣的变化。”如发现了新鲜事物般,伏尔甘一边点头,一边面无表情地发出赞叹,“啊,被说穿之后数据又超出了正常范围,真糟糕。那么就这样吧,有什么要求直接给我发送——除了离开,我会尽量满足。”
然后他就消失了。一番自言自语之后就把她给抛在脑后。
十三一口气憋在喉头,想要尖叫。她像暴躁的火鸡一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那堆木屑前,怔怔盯了许久。然后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调出通讯选择了名为D.D的联系人,打开语音通讯:
“安妮是不是还在?”
“安妮?”
“安妮斯朵拉。”
“你又出现了幻觉对吗?”
“她不是幻觉!我那天记起来了,当初明明是你把她送给我的!”
“不,多莉,我也许送过你很多礼物,但其中绝对没有一件是叫安妮。”
“她不是幻觉。”她坚持,“你听我说……”
“关于这个问题,从你出走前我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那么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十三觉得失望极了。
总是问她有什么要求,却从来也不愿意和她好好说话。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
“还有要求吗?”
“没了。”
“哦。”
“不,等等。”
“嗯?”
“我要酒,很多很多酒。”
“往前走三十个台阶,橡木桶做成的那扇门里就有酒。”
“我不要去房间。”她讨厌黑漆漆的、密闭的空间,“我要一个又漂亮又安静的地方,不要以前的房间——对,还有不要让我看到你。”
对面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回答:“好。”
很快伏尔甘就给她新的指示,带她找到了一扇新门——在她的记忆中,过去并没有这样一扇门:普通的桃心木,看起来有些年份,靠近地面的地方爬满了青苔。
十三没怎么犹豫就推开了门。
一阵冷冽的气息携着点点冰凉扑面而来。十三不由抬手遮了下。而当她将手放下时,不由瞪大了眼。
白雪皑皑的庭院里,四处散落着倾倒的大理石柱子,似乎因为很久没有访客的缘故,地上的雪堆得又高又厚,丝毫没有难看的脚印或是别的什么痕迹。庭院正中矗立着一棵高高的石榴树,上面结满了艳红的果实,看起来饱满而又诱人。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巨大的银色月亮仿佛刚刚升起,映衬得雪后的庭院泛着柔和的光。
酒桶、酒瓶、酒樽、酒盏……
当他见到少女的时候,五颜六色的酒具碎片已经堆得小山一般高,远远看着像是彩色的积雪般以一种另类的姿态包围了庭院里的石榴树。
虽然能再次见面真的很高兴,但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拉兹颇为担心。
他走到树下,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可以下脚的地方。
“十三?”他喊了句,见上面没反应,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嗝。”来自酒鬼的回答明确无比。
少女自繁茂的枝叶间探出脑袋,脸色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眼睛格外的亮。
“是你啊。”她的声音听不出有多么惊喜,这让他多少有些难过。
“嗯。”
“你来干嘛?”
“我……”
“老头子把你修好了?”
“……嗯。”
“要上来玩吗?风景很不错。”她提议,但少年很明显露出了难色。
“没用的家伙。”十三嗤笑,拽拽头发。然后那头棕色的长发就像是藤蔓般下垂,灵活地裹住少年,哧溜一下就将他提了上来。
“……”
两人挨着,望着远方地平线上的月亮沉默许久。
最后十三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安静,首先开口:“喂,说句话吧……”
“好。”拉兹想说点有趣的,但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这里确实挺好看的。”
“……”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少女没有反应,拉兹连忙转移话题,“我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本来以为之前的事情全都是梦,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说起来……”
“你的声音真好听!”她突然打断少年的话,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目光闪闪。
“……”想到树下那一堆酒瓶,拉兹想,现在大概是醉鬼逻辑时间。
“唱歌给我听吧?”
他死命摇头,并试图把手抽回来。然而和以往的挣扎一样无效。
“为什么不?”
“我……不会”。
“那我教你!”
“不,不用了。”
“啧,”她撇撇嘴,“真是无趣。”说着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了一瓶酒,“我问你,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拉兹感到自己的脸瞬间热了起来。
“肯定是跟着的。不然怎么走到哪里,接什么任务都能见到你?”她无视少年的否认,继续抱怨道。
大概是被讨厌了吧?
想到所谓的酒后吐真言,拉兹不由觉得难过。
“别否认啊?”
“啊?我没……”
“别不承认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瞪眼望他,眼睛溜圆,样子看起来可爱极了。
心像是停了一瞬——相似的感觉。
但拉兹告诉自己,这应该是幻觉。上次的时候,她已经表明,他们所理解的“喜欢”有很大的不同。
“是的。”唯恐她继续不依不饶,拉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哦,很好。”十三也点点头,“喜欢到什么程度?
“……”
“真是笨啊,嗝……”
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人类,十三觉得简直是无法交流。她早就注意到了,还是以前借宿她地图的时候,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这个人类都喜欢跟着。根据无数上古油腻故事的情节描述,这应该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奇妙的神经状态,称之为恋爱,或者暗恋。
——这究竟是种什么状态呢?
她莫名地对此十分好奇,无奈一直没有机会询问。而今天这家伙突然出现在眼前,正好可以帮忙解答疑惑。
无奈实在交流困难。看来需要找点别的办法。
这样想着,十三随手摘下一颗石榴,顺手掰了一块下来抛给拉兹。看着他手忙脚乱接住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这个平时一脸严肃的人竟有几分可爱。酒意上涌,舌头就开始有些不受控制:
“你看这石榴。”
“啊?”
“像不像一颗你们人类的心脏?”
“……”
“你这是什么表情?嗯……嗝。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么可爱,那一直跟着也不是问题。”
“啊?”
他眼神慌乱,鼻尖和耳尖都是红的,并且这红像是热气一般迅速氤氲到了他的脸上和眼里——那样慌乱的神情,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哭了。
“真可爱……”她喃喃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耳尖,声音带着酒醉后的沙哑,“……嘘,别躲,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着,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所谓好东西原来还是个石榴。
拉兹看起来有些失望。
“你看,刚才我说了,假如这个石榴是我的心的话,你想要多少呢?”
少年的眼神瞬间亮了。
“……太贪心可不行,我只能给你一半,不多,不少,正好一半。哎?刚才给你的好像有点多了……”
她啧了一声,示意他将手中那半还回来,不意外得到了拒绝。少年眼神坚决,紧紧抱着那半颗石榴的样子看起来居然有些可怜。
十三叹了口气,又从自己这边掰下了一块扔给他:“唔,不能再多了……”
他垂下了头,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也抬手摘下了一只。
“喂,你……”居然手脚这么不老实。
“假如这个石榴是我的心的话。”少年掰下了新摘那颗的一大半,轻轻地合在她仅剩的那小半块上,“那么我也愿意给你我的一半。”
应该是依旧不习惯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同她记忆中的一样动听。清越如奥林匹斯山巅的风,柔和似狄安娜后院的月光,带着丝丝沙甜,就像月光下的桂树,芬芳得令人迷醉。
“……这样,你依然拥有一颗完整的心……如果你愿意,这些都可以给你。”说着,他将剩下的那一小瓣也塞到了她的手里。
他的手修长干净没有一丝纹路,如同月光下的雪地,映着艳红的石榴,那红像是要沁成了珊瑚般柔和剔透的莹红,仿佛温暖无比。
有一瞬间,她感到了大脑混沌发热。她想那大概是幻觉,不然就是感染了病毒。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摸了摸胸口,依旧是熟悉的冰凉空荡。
“你怎么了?”他凑近。
不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却是第一次出现眩晕般的幻觉。她那被酒精麻痹了的神经仿佛又开始重新工作。
望着眼前那苍白而柔软的唇,她脑子一热,低头凑了过去。
——温暖的,清甜的,带着石榴回甘时特有的微涩。
这甜蜜的、只有在幻想中才存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