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还没有完全适应乐园的生活。”十三想也不想就回绝，“这个任务根本就还没有完成。”
“不见得吧？”密密把玩着手上鸡毛掸子一样的东西，据他介绍这玩意叫“拂尘”，拿在手上能让他看起来更加神圣庄严——不，她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和密密谈论地上界东方式古典风格的优美独到之处。
“报告，他现在也就勉强能够和我沟通，还得借助特殊工具，而且，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自己的私人地图啊。”
“十三。”密密像变魔术一样，将鸡毛掸子在掌心滴溜转了一圈，“不管是不是勉强，至少‘沟通’是没有问题了。既然这样，那么回去之后就尽快告诉他应该怎么操作，创建自己的私人地图。”
“可是现在真的还不是时候……”不知为何，十三非常抵触密密的催促，“而且不是你告诉EP886，哦海伦的吗？我的新手引导任务应当由我自己独立完成，谁都不能插手。”
说完十三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密密，看着他那双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平静冷漠的海蓝色眼睛。
她以为密密的头发会瞬间变成金红，然而并没有。
今天密密的耐心似乎格外的好。他听到十三的话甚至连发梢都没有翘一下。
“确实如你所言，新手任务应当由你独立完成。”密密点头，“但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作为乐园的住民，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以乐园人类的利益为出发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继续这个新手任务，不符合这个名叫‘拉兹’的人的利益。终止任务是为了他好。”
“抱歉，我无法理解。”十三生硬地回答。
她本以为这次任务不会像曾经的那些一样半途而废，她甚至用尽一切办法去保护那个人类……
密密点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指尖在空中轻点了几下：“看下这资料。”
这是一份报告，开头最醒目的位置是一个名字“约瑟夫·比尔德”，旁边则是那个永远表情僵硬如棺材的人类的头像。
——该死的家伙。
十三几乎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出声诅咒这个已经被乐园清理了的人类。虽然她的任务成功率很低，但是很少有任务从开始到结束都让她如此难堪与狼狈。
“关于他的任务已经终止。”她生硬地回答，糟糕的记忆中，那些粗暴的话语像针一样刺激着她的神经。
“这个人类自行终止了任务，已和我毫无关系。给我看这个失败的任务的报告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像你得力助手EP886那样提醒我，我就是个失败者吗？”
密密望着她的眼神稍稍有些惊讶，就好像在街上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疯子——混合着怜悯与困惑。
十三几乎是瞬间就被这样的眼神刺痛了，言语立刻开始不受控制。
“我知道你，还有你们是怎么想的——‘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好好工作呢？’‘任务失败率高达99%以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该不会是哪里有异常吧’‘是个残次品也说不定’。”
“够了，”密密试图打断十三的话。
“是的，我知道我的任务完成率简直低得可怕，”十三却兀自说了下去，“在事事追求完美的乐园住民中确实就像个异类一样。但是我真的可以发誓我努力了。我也想提高成功率，获得更多的储存点数，改造神经盒子，变得更加强大，变得像EP886那样，可以使用真正的‘姓名’，成为一位英雄，但是这他的也得你们先给我机会，至少让我好好完成任务难道不行吗？哪怕是新手任务？每一次每一次，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不管什么原因，全都是我的错，全都中途停止，移交其他更优秀的住民去完成……啊，说起来，我和‘优秀’真是一点都不沾边呢。”
“EP10013，注意你的发言，神经数值波动过大，会给你的匣子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十三冷笑。
密密终于皱起了眉头，满脸的肥肉挤成一个似乎很痛苦的形状：“过去的任务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失败，确实非常遗憾。但这次真的是为了这个人类好。”
“……”
看十三似乎仍旧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密密继续解释：“你仔细看看刚才给你的那份资料的结尾。”
“怎么？不就是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么？”
“十三，如果你继续和那个人类待一起，”密密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会害了他，不，将他谋杀。”
“我没有。”十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密密点头：“是的，我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意图，作为乐园住民，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念头，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所有乐园中人类发布的任务都有期限，尤其是新手任务？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没有谁会和人类一直待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会尽力实现他们一切愿望，这是我们的天性与本职。而无尽满足他人愿望只会让他们产生过度的依赖，甚至出现可怕的占有欲或者惰性。当这样的情感出现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走向偏执与疯狂。”密密的表情看起来严肃而又陌生。
“十三，虽然你是第三代住民，情感会比一般的住民丰富些，也更像人类些……但是，有些话不管你愿不愿意听，都得记住：
我们是人类的造物，但不是他们的宠物。同理，那个人类虽然很依赖你，但他也绝不会是你的宠物，你的玩偶。我们彼此是平等的存在，而且……”
——“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相似，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不可能成为朋友。”
最后一句话将十三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彻底噤声。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接受他的结论，却也清楚地知道，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不知不觉中，密密已经站了起来，走到浑身紧绷的少女身边：“不要沮丧，我只是让你尽快结束这次任务，并没有说它失败了。”
她没有说话。
一直以来无论怎么努力，想要让自己变得像周围其他住民一般优秀，有朝一日像魔法少女一样受好多人类喜爱，但每次都以这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也许自己早该像某个家伙说的那样，认清现状，放弃无谓的愤怒与挣扎。
这样想着，少女原本绷紧的肩膀缓缓垂了下去，扬起的头也一点点地压低。
然而头上微微一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后脑，像安抚野猫似地揉了两下。
“别想太多。你这次做得很好，棒极了。”
十三莫名地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她却没有像人类般流下泪来，因为住民没有那样的东西。
她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终还是开口：“我明白了。”
当十三回到私人地图时，拉兹正抱着那几张CD在发呆。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少年立刻转过了身来，显然刚才没有在听自己的藏品。
“十三。”少年像往常一样轻声问候，“今天一切都好吗？”
虽然问话很简单，但很明显，拉兹已经基本能流利说话了。直到现在，十三才突然意识到，没准这个人类非常聪明。按照她所拥有的资料，在能与指导者沟通的情况下，地上界人类掌握一门陌生语言的周期基本在1-3年左右，而从她接收拉兹到现在，才三个月不到。
她低估了这个人类的学习能力。
同密密谈话之后，有许多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出现在了她的眼中：比如这个人类总会在她回来第一时间迎上来，从不错过；比如这个房间已经变得微妙的整洁起来，像是床上的玩偶和满地的杂物，摆放得比她记忆中要整齐些——大概是想要让一切看起来更好些，但又不愿意破坏原主人的习惯；又比如，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是她在其他任务对象身上很少见的绝对信赖，仿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点头。
和密密所说的一样，这个名叫拉兹的人类正在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并将她视为生活的一部分。
——你会害了他。
然而如今她却不能再让这样的信任发展下去。毕竟他们只是任务委托对象与执行者的关系。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不可能成为朋友。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注意少年挂在左胸上的金色蔷薇胸针，注视着他那总是略带不安的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拉兹，我有个好消息哦。”
密密在十三离开后发了会呆。
这对他来说很罕见。因为最近乐园自杀的人口突然呈爆炸式增长，地上界与人类的谈判也陷入了僵局。他所在的风语中心也需要一方面配合治安中心展开调查，收集信息查明原因，另一方面也要收集地上界的状况与人类动向。作为分部负责人之一的他，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但十三总能有办法给他增加额外的工作负担。
当年接收毫无任务经验的十三只是个意外——很难想象达到C级“使者”能力的少女居然几乎没怎么做过任务。而接收后的结果更加惊人，罕见的第三代住民出身，低得几乎为零的成功率。
在乐园，第三代住民不是没有，但大多已经因为神经盒子老朽封存成为历史。尤其是在那场“流星雨”事件过后，第三代住民因为神经过于丰富，情感充沛，难以调整控制而处于停产状态。取而代之的是像EP886这样情感冷淡，执行效率极高的第四代住民。后者拥有更加简单的神经盒子构造，可以在升级后，根据任务需要适当丰富神经与情感表达。
遇见十三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捡到了古董，把她当宝贝一样照顾着。然而和所有古董一样，历史悠久的代价就是充满各种瑕疵，一个不好，就能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回想第五区治安中心发回的那段录像：少女一跃而起直刺天空，挥动着金色的翅膀，如同一支无畏的箭。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但那样的英姿与战斗，又怎么可能是使者级别能做到的？
虽然他有过怀疑，但直到今天才终于有了些眉目。
点开邮件，里面只有短短几行——而他已反复看了不下十遍。
‘（机密）申请调取EP10013完整资料，以确定今后任务分配等级。M.M.’
‘（机密）本区无记录，已转交第三区研发中心。’
‘（绝密）无可奉告。任务随意。L.V.’
看似没有回答，但实际上结合第五区的录像，已足以让他猜出来很多。
那对黄金羽翼明明白白地指向乐园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英雄之一，阿波罗。但所有乐园的住民与人类都知道，那位的编号应该是EP12，不是EP10013。
而作为住民，无论怎么升级也不可能改变从诞生起就固定的编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