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离皇城只有一城之隔的袁州郊区已然被冰雪覆盖,偌大的院子里,时不时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声音清脆,打破了这白雪皑皑中令人心神难安的沉寂。
小女孩的五官十分精致,脸生得白白嫩嫩的,身上穿着件大红色的棉袄,看起来像是年画上的小仙童。她跑得很快,在堆满了雪的院子里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趴在柔软冰冷的雪上,她当下嘴巴就一瘪,但眼神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大人没反应,她的眼泪又愣是被她自己给逼了回去,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眼瞅着一直在身边看着她的大人要走了,她也不打算玩雪了,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就一路冲过来,像个小炮弹一样直挺挺地冲进女子怀里,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娘!”
女子被她这么一闹,哎吆叫了一句,她反倒咯咯的笑起来,咧开嘴,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
郝澄没好气地弹掉她头上的雪花,又用手摸了摸女儿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小孩的脸很细嫩,每天早晨起来,她都得为这个女儿涂上一层护脸的香脂,在这寒风中每日只许她待上两个时辰,倒也没有冻伤。
被自己的阿娘摸了吧脸,小孩笑得更是厉害,嘴巴张开,露出一排十分可爱的乳牙,还有一颗小小的前几日刚掉,冷风直往空洞洞的牙床里灌,说话的声音感觉都有点漏风。
郝敏朝着自家阿娘伸出小手来:“阿娘,抱。”
三岁的小孩了,也有三十多斤,加上冬衣的重量,将近三十五,不过她被抱着不会乱动,很乖巧地依偎在自家娘亲温暖柔软的胸脯上,郝澄抱她倒也不觉得累。
想着自己熬的东西差不多都好了,她抱着郝敏一路到了厨房,炉子上一个偎着汤的小锅往外冒着腾腾的热气,郝澄把怀里的小孩放下来,又让她坐在门边上的小板凳上:“你乖乖在这坐着,娘去端东西,不准乱动。”
郝敏立刻乖乖坐好,两只小手老老实实地搁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郝澄。
郝澄这才去烧着热水的小锅里舀了一勺热水,混合了冷水,用热毛巾给郝敏擦了擦脸和手,掏出随身戴着的香脂给郝敏涂了一层。她又用热水洗了把手,拿着湿布捏着小锅的把手,把锅子放在架子上头。
一打开那锅盖,空气中淡淡的香味瞬间浓郁起来,她用勺子盛了一大一小两碗冰糖雪梨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托盘上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喊了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的女儿:“淼淼,咱们走了,去拿爹亲那。”
小孩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小短腿小跑到郝澄身边跟上。这袁州城的屋子并不大,比起在京城,甚至先前在把穷山区一般的云州都要袖珍很多,不过住他们一家三口和几个仆妇倒也是够了。
走过短短的走廊,郝澄就到了书房门口,她一手稳稳地托着木质托盘,一只手推开房门,跟在她身边的郝敏也伸出两只胳膊,使劲地把那扇厚厚的木门给推开。
门一开,她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蹭蹭地跑过去,一下子拽住端坐在书桌前头男人的衣摆,口中喊着:“爹爹,抱!”
身形修长挺拔如青竹的男人侧过脸来,如冰雪一般的容颜上瞬间染上一抹笑意,伸手将这么个红红的肉团子抱起来搁在腿上,刚坐好,就咳嗽了两声。
郝澄忙道:“爹爹生病了,我先前怎么跟你说的。”
郝敏看了江孟真一眼,便四肢并用地从自家爹亲的腿上爬下来,稳稳地在地上站好,又往后退了两小步,奶声奶气地道:“爹爹生病了,不能碰我,碰了淼淼也要生病。”
江孟真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头发:“是这样,我们淼淼真听话。”
郝澄看着这父女两个扑哧一笑,顺手将两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搁在书桌上。江孟真伸手把容易被打湿的文件地推远,给这托盘留出足够的空间。
郝澄取出大的那一碗搁在江孟真面前:“你不是嗓子不舒服吗,这里头我加了川贝还有陈皮,这梨子也是今年的丰水梨,熬了半个时辰,你趁热喝掉,要是冷了,味道和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郝澄拉了把椅子,让女儿坐到自己腿上,用雪白的勺子拨开浮在碗中的橘色的陈皮,又小心地吹凉,将熬得半透明的梨子咬了一小口,确定温度刚好,才将小勺子送到郝敏嘴里。
郝敏不怎么爱吃水果,不过甜的东西倒是喜欢,张开嘴巴来,啊呜就是一大口。小孩吃东西的时候还是很乖的,每次吃饭或者吃别的,一口都吃很多。她坐在郝澄的腿上,一口又一口地喂着,兴许是因为饿了的缘故,那一小碗她竟是很快就吃了个干净,最后还自己捧着个小碗把糖水都喝了。
本来郝澄是要喂她,不过郝敏愣是把手伸出来牢牢地抓住那个碗,奶声奶气地道:“我自己来。”
她力气大,脾气还挺犟。等到她吃完这些,郝澄就给她揉了揉有点鼓起来的小肚子,把女儿放在了书房里备着的床上。
哄睡了宝贝女儿,郝澄又坐到江孟真的跟前来哄夫郎。江孟真碗里的冰糖雪梨还只吃了一半,郝澄拿了勺子舀了一勺,把江孟真揽在了自个的大腿上。
江孟真伸手制止她的动作:“我生病了,你不要吃这个。”郝澄啊呜就是一口,把那熬得很是柔软的雪梨嚼了两口咽下去,然后在江孟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淼淼她小孩子,容易生病,我又不一样,你看我这么强壮。你又只是点小风寒,病都快好了,不碍事的。”
江孟真面上才好了些,只是脸颊多了点红晕,特别是被郝澄亲过的地方,像是擦多了红艳艳的胭脂一般,十分好看。
郝澄又看了眼江孟真翻的那些公文,和他谈起外头的战况来:“淮安王殿下一路攻城,眼看着将要攻入皇城,万一她败了,咱们要如何为好?”
江孟真不以为然道:“咱们做的这些事情又不是明面里,不管她败不败,大不了到时候咱们不在晋国做这个官就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朝廷的官员那么多,这淮安王也是晋国人,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不至于把她们这些人都还了。只要不是公然站在面上背叛当今皇帝,即便是淮安王反叛被镇压,牵连到的官员也不会那么多。
更何况,看如今之事,淮安王哪有可能会败:“你也说,淮安王一路势如破竹,从未打过败仗,像锦州泉州多处城池甚至直接开门迎淮安王入城,眼看淮安王就要攻入宫城,下一步便是逼宫,又怎么会败。”
郝澄想起这两年对战事的关注,从冰心寄来的那封信开始,淮安王就在她自个的领地反了,对方当今领军打仗的时候有不少忠实的老部下在各地做节度使,里应外合,加上淮安王每到一处都善待百姓,军纪严加上舆论功夫做的好,竟是百战百胜,在民众间竟是站在了道德上的优势,民心所向,确实没有不赢的道理。
郝澄蹭了蹭江孟真的下巴:“我知道夫郎是为了咱们的未来着想,不过你也不要太辛苦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云州的知州,等这战乱平息下来,我们一家人到晋国各地游玩一圈再回来。”
江孟真桌上厚厚的稿纸是他近日来写的一本新书,隐喻的是当今皇帝和太君后当今重重密事,当然还是由晋江坊力捧,还改编成了折子戏。
折子戏由各地的戏班子表演,在民间极其火爆,还有有名的伶人为此唱了歌,近年来的天灾人祸都被有心人牵扯到皇帝失得上面。
一个是随着战事失利越发暴虐的皇帝,一个是当年备受先皇夸赞,保家卫国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加上那些风言风语发酵,也难怪民心动摇得厉害。
这些四起的留言,固然有淮安王的人在背后推动,但起源却是江孟真写的这些书,郝澄不免有些忧虑:“如今宫里那位性情越发暴戾,若是她查出来这书和你有关系,你会不会受牵连。还有晋江坊,我听闻冰心表姐也为此受了责难,陛下差点把她的爵位撸下去。”
“书已经被收缴起来,但话已经传开,那些戏班子总不能都禁了。”书只是一个引子,重要的是那些在茶楼搞起各种猜测活动的文人。这些人也知道上头忌讳,话也说的不清不楚,这是这民间有能人,流言越传越厉害,越传越贴近当今的事实,还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法不责众,大家都在传,源头就不好找出来。更何况皇帝的名声已经这样,强行的压制等同于自己把屎盆子往脑袋上扣,反而容易引起反弹。
郝澄便稍稍安下心来:“既然如此,那你最近更加要少碰这些。毕竟如今还是那位坐在那个位置上。我听闻京城抓人抓得厉害,你要写这些东西,大可等淮安王进了京城再说。”
等到新皇登基,需要靠舆论来稳定民心,晋江坊也会有新的用处,而她作为昔日御林苑的学士以及云州城的知州,想必也会重新进入朝堂。
妻夫两个交谈了一阵子,江孟真碗里的雪梨却还没有吃完。房间内的温度虽然不是很低,但这么长时间,这雪梨早就凉了。
江孟真拿起调羹准备吃完,郝澄却制止了他:“凉了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吃了。你病还没好全,用不着勉强自己。”
江孟真也觉得那甜腻有些让他觉得恶心,便依郝澄所言,搁下手里的调羹。他正准备和自家妻主说些什么,外头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听口音,是云州城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