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胜牵着高洁的手走进饭店大堂的时候,高竞已经到了。梁永胜远远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一张台子边抽烟,脸色凝重。也许知道要上高级饭店就餐,所以他今天穿得很体面,但无论多光鲜的打扮都掩盖不了他身上的那股颓废气质。在梁永胜的记忆里,高竞大部分时候都不快乐,他几乎没见他开朗地笑过。这也难怪,梁永胜想,以前他总是想尽办法刺激他,所以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高竞也的确笑不出来。
“嗨!哥。”高洁走上去亲热地打招呼。
“你好。”梁永胜微笑着跟高竞握了握手。
“你好。”高竞淡淡地跟他打招呼,随即把菜单递给高洁,“你点菜吧。”
“哥,那我点了。”高洁笑盈盈地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梁永胜,好像在跟他说,如果我哥哥钱带得不够,你要帮忙。梁永胜轻轻点了点头。
“你最近好吗?听说你在休假。”梁永胜趁这当口想跟高竞寒暄几句。
“是啊,我在休假。”
“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高竞说。
梁永胜没再问下去,他知道对方心不在焉。
梁永胜大致已经猜到高竞今天请他们吃饭的意图,他本来想告诉高洁,以便她在遭受打击之前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但他后来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能确定高竞是否真的会最终把那番话说出口,毕竟他们兄妹的感情非比寻常。再说,有打算和真的去做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所以,他决定视情况而定。
高洁很快点完了菜。
不久之后,五菜一汤就被送了上来,都是家常菜。虽然是这样,梁永胜却明白,在这个炒青菜都卖到三十块钱的饭店,这并不丰盛的一桌菜至少也要五百元开外。
“为什么只点了这么点儿?”高竞问高洁,“你应该多吃点,你不是怀孕了吗?”
“我最近胃口不好。”高洁答道。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为我节约吗?”高竞皱起眉头,略带不耐烦地低声吼道。
“哥,我真的胃口不好,你们两个多吃点。”高洁微笑着拉拉哥哥的手。
梁永胜看见高竞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好吧,随你便。”高竞压抑地说。
“哥,你今天怎么会想到要请我们吃饭?”高洁一边喝着鲜榨果汁,一边问道。
“我等会儿有些话想跟你说。”高竞低声说,“我们还是先吃饭吧,等吃完了我再说。对了,你最近身体好吗?”
“我挺好的,这星期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很好。”高洁笑着回身看了一眼丈夫。梁永胜也朝她笑笑,他有些可怜高洁了,她还一点都不知情。
“给孩子取名字了吗?”高竞低头吃了一会儿,才抬头问。
“还没有。”梁永胜摇了摇头。
“你刚刚说去过医院,医生怎么说?”高竞忽然又问高洁。
“哥,你怎么了?医生说我什么都好,孩子也挺健康的。”高洁笑着说。
“那就好。”高竞点了点头。
晚餐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气氛中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梁永胜一直在观察高竞脸上的表情,一直在等他说话,但直到所有的菜都吃完了,高竞仍然没有开口。本来,梁永胜以为今天的绝交宴就这样结束了,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毕竟,他并不希望自己怀孕的妻子遭受重创,而且也不想为了安慰她而牺牲什么。他打算宴会后找个机会跟高竞开诚布公地谈谈,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帮高竞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的如意算盘本来打得很好,但谁知,水果上桌后,高竞忽然开口道:“高洁,我有话跟你说。”
梁永胜的心立即往下一沉。
“要我回避吗?”他问。
“不必了。”高竞冷冷地答道。
“哥,出了什么事?”高竞的态度让高洁很不安。
“高洁,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莫兰?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起过。我一直说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怎么会知道的?”高竞的这句话让梁永胜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会从这里谈起。
高洁注视着哥哥,没有说话。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高竞再次问。
“你每次见过她都会很难过。”高洁垂着眼睛说道,好像自己犯了错似的,“有一次,你见过她之后喝醉了回来的,还把枪拿出来对着自己的眉心。还好我用一本字典把你打昏了,才把枪抢走了。后来我把你推到床上,你就一觉睡到天亮。这件事,你自己也许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你喝醉了……如果你不喜欢她,你不会这样。”
高竞难以置信地望着妹妹。
“我真的……真的……不可能……”高竞的脸上现出羞愧的表情。
高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梁永胜也听呆了,他从来不知道高竞还曾经有过如此过激的自残行为。他忽然想到,他们兄妹俩也许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坦诚地交流过。
“好吧,就算我做过,可是我并没有叫你去破坏她的婚姻吧。”过了一会儿,高竞才说。
高洁的脸倏地一下抬起来,她紧紧盯着哥哥的脸。
“哥……”她叫了他一声,却没有说下去。
“你知道吗?你的行为让莫兰伤透了心!她一直很信任你,她一直把你当小妹妹,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做,离婚的时候,她其实仍然非常……”高竞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他快速看了梁永胜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
梁永胜立刻就明白了这“非常”后面被省略掉的内容是什么了,“那时候她仍然非常喜欢他”。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真想立刻冲出门去,直接开车到莫兰面前,大声质问她当时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装潇洒,而且潇洒还装得那么像,把他可骗惨了!
高竞的苛责把高洁吓住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哥哥。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我承认,那是因为我有私心。我知道你早就喜欢他了,而我也希望他们分手。我有私心,对不起,梁。”高竞闭了闭眼睛,好像要忍住喉咙口喷涌而出的痛苦,他睁开眼看着梁永胜,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梁永胜注视着高竞,他没想到有一天,高竞会对他说这句话。他很想说“没关系,那件事不能怪你”,但这句话却堵在了他的嘴边,没说出来。
“哥,你是怎么了?”高洁难过地问道,“为什么好好地要说这些,你现在不是已经跟她好了吗?”
“高洁,因为我,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这辈子都无法补偿你,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欠你太多了……”高竞低下了头。
高洁哭了起来。
“可是我觉得这跟你插足别人的婚姻是两码事。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高竞闭着眼睛说话,好像一边在往伤口上撒盐,一边又在忍住疼痛,“你大大伤害了她,虽然结果是满足了我的愿望,但因为这件事我也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了,我觉得永远愧对她。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做兄妹了。这么做并不是哥哥要惩罚你,只是我只能这么做,高洁,忘了我这个哥哥吧。其实我也不配当你的哥哥。”
说到最后一句,高竞终于睁开了眼睛。
“哥!”高洁惊叫起来。
他终于说了。梁永胜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握住高洁的手,给她些安慰,但是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丧失了力量,他只能呆呆地在旁边听着,希望自己是个单纯的旁观者,但高竞再度把目光对准他。
“梁永胜,我把高洁托付给你了。希望你待她好一点,她现在已经什么亲人也没有了。”高竞静静地说。
“哥!你在说什么?!”高洁拉住了高竞的手。
梁永胜看见高竞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妹妹的手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高洁,生个健康的孩子,不要让他从小吃苦,我们已经受够了。”他缓缓地说。
高洁捂着嘴失声痛哭。
梁永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伸出手,搂住高洁的肩膀。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高洁,“我们正准备把楼上的卧室改成婴儿房。”
莫兰的父亲莫中医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回来了,但是莫兰直到深夜仍然心事重重。因为晚饭后,她收到了梁永胜的电话,得知高竞已经跟他和高洁吃过绝交饭了,也终于把事情点破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结果一点都没让她高兴起来。她知道要高竞真的走出这一步有多难,但这其实并不是她和父亲的初衷,她并不想看到他们兄妹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他对妹妹的愧疚和感情,她并不想他那么痛苦。她只希望他能明白她也曾经受过伤,她希望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能站在她这边。
她本来以为吃完那顿饭,他就会来找她的,但是他没来,他也没打电话给她。
后来她在电话机前守到半夜3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
“高竞。”她叫他,但是他没有马上作出回应。
“嗯。”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声音含糊但明显他不在睡觉。
“你在哪儿?”她听出电话背景里有些吵。
“我在街上。”
“你在干吗?”
“我……随便走走。”他消沉地说。
“我们见个面吧,高竞。”她听出他不开心。
他没说话。
“我想见你,高竞。”她一边说,一边判断着他现在的心境。
他仍然没说话。
“高竞,出来吧!”她再次提议。
可是他没有回应她的提议,却平静地说:“莫兰,我今天跟高洁断绝关系了。”这回换作她不说话了。
他在怪她吗?她想,也许接下来他会恶狠狠地摔出一句“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然后干脆地挂断电话,接着五分钟后又突然出现在她楼下,孩子气地一个劲儿地抱怨她对他不好。可她听到的却是另一番话。
“莫兰,我以前从来没站在你的角度想过,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可我只知道想跟你好,其他什么也没想过,我还说过很多不该说的话,即使我们好的时候,我把你弄疼了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就是这么一个浑蛋……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装的全是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欲望。我太自私了,我只会说爱你,可其实什么也没为你做。”他停顿了一会儿,说,“真对不起。”
这道歉虽然令她感动,但她隐隐又觉得里面还包含着别的意思。她忽然担忧起来,她猜不透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高竞,你还好吗?”她柔声问道。
“我其实根本配不上你,我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他说。
这话更不对劲。
“我们见面谈吧。”她用恳求的语调提议道。
但这次他却很坚决。
“我们就这么说吧。”他冷静地说。
她不说话了,她觉得他的话里有种东西让她一瞬间失去了锐气。
“我们就这么说吧。”可是他又说了一遍,语气却变成了恳求,好像在求她体谅他。
“你想说什么?”于是她问他,她预感到他有话要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莫兰,我发现我这人就像一部次品机器,外表看上去跟别的机器没两样,但是运转起来怎么都不对头。我想努力当一个好儿子,但是却害死了我爸,我妈一辈子恨我;我想当个好侄子,却害死了我叔叔;我想当个好哥哥,却让我妹妹在小时候遭受那样的罪,现在还在她怀孕的时候让她伤心;我想当个好男朋友,可是我却很少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也对你说过很多不该说的话,我也不体谅你……我一直努力想把每件事情做好,我愿意担起责任,我也这么做了,但是为什么到头来,我很努力地做,却总是做得一塌糊涂呢?我不明白,莫兰。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