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连绵,众人的注意力早被台上耍着精湛花枪的武生抢占了大半。而白正君的心思却不在那热闹的戏台上,他已经默默瞟了好几眼身旁自家的儿子,心里不明白,怎么说出去透个气回来便这幅模样了。
他嘴上说着没事,面上是一贯的平静,只是他在桌下绞紧的手指分明已经昭示了他内心的不安。暗暗叹气,这个孩子打小就是这个脾气,拧得很,他不愿说的话谁也没办法。况且真有什么眼下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别以为他没注意到,对面那几桌也偷偷望过来好几眼的人,相互窃窃私语的样子,他知道定是发生什么了。只是白倾的性子,能影响他的不是自己家人,便只有一个安王,莫不是……白正君心神一凛,方才在船舫外瞧见的那些画面便一一袭来。
越想着,他也不免心中越是担忧,若是别的还好,若是因为安王……他深知白倾对她情根深种,所以当初即便担心却不忍阻拦。自己与妻主总是欠了这个儿子良多的,只要是白倾想要的,他这个做父亲的总是想尽力帮他完成。而这些时日安王对白倾对整个白家的种种,几乎让他已日渐安心,他能明显感受到与她在一起的倾儿,是真的很开心。
只是眼下,他那股已掩埋了许久的担忧又突然冒了出来,看着一言不发将自己浸在了沉默里的孩子,白正君伸出手将他有点颤抖的双手拉过来握进了自己手里。
突然的动作让白倾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只有茫然跟疑惑,白正君有点心疼但是只是对他一笑柔声道:“手太凉了。”
白倾听完却是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点头,眸子又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而白正君握着他的手后,便若无其事转向了戏台上,带着浅笑神色自然。
另一边对这些毫不知情的凤天宁,正与面前的两人交谈。
她一上这画舫,立时便有人来迎接,走在前面的一个是惊羽,另一个便是瑟音坊的坊主,名叫花宜。
花宜一见她的身影便立刻殷勤上前笑着娇声道:“参见王爷。”
其他人便也跟着行礼。
“免礼。”
花宜笑着道:“王爷可真是大忙人,这么久不见想是都快忘了我们惊羽了,真真叫人伤心。”说着将惊羽拉到了身前。
惊羽只是笑着,又微微低头屈膝行礼,面上有一丝的不自然,像是心虚不敢见她。
凤天宁心里了然回道:“花坊主哪里的话,不过近日忙了些才没来。”又看向惊羽:“怎的,莫不是惊羽不高兴了,本王不是说过晚些再来看你么?”
她语气带笑还有一点点宠溺,惊羽甚少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心里明知是假面上却还是忍不住一红,低声道:“没……没有。”
花宜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露出微微满意的神色这才又开口道:“知道王爷忙,奴家就不打扰您与惊羽叙旧了,奴家先告退了。”说着又对惊羽道:“别愣着了啊,还不快请王爷进去。”
“是。”
凤天宁留人守在了门外才进去,两人一进到屋里,惊羽就急忙忙对着凤天宁跪下:“王爷恕罪。”
“恕什么罪?”
凤天宁问着惊羽却是不肯再说。
“起来吧。”
凤天宁的语气带着轻松的笑,让惊羽一怔,她真的没有生气?
他慢慢的起身,凤天宁伸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就听到她说:“本王知道那信不是你写的。”
惊羽这时才真的露出放松的笑容,他知道她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所以任旁人怎么说,他也从没松口答应过。而今日坊主却贸然将那样的拜帖递上去,他惶惶不安唯恐惹怒了凤天宁。
只听凤天宁又道:“这些日子在瑟音坊过得可还好?可有人为难你?”盛瑄说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倒是句实话。
惊羽听完只是笑笑摇头:“哪里有人敢为难我。”边说着拿起桌上茶壶斟好茶水递到凤天宁边上。
凤天宁看着面前的人,即便是在瑟音坊那样的地方这人却还是一如初见时的样子,眼神清澈,气质如兰,半点没叫那些风尘气沾染上。
惊羽被卖进瑟音坊之前也曾是知书达理不谙世事的大家公子,只是父母去世后,姐姐无能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最后只能将他卖进这烟花之地换取银子还债。
凤天宁初见他时,正是他被选做花魁的那一晚,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花重金买下了他的初夜。或许是因为旁人鼓动而一时兴起,又或是被他眼神里的死寂触动,总之自己出了手,算是救下了他。
他也从此在别人眼里被打上了安王所属的标签,即便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但总归是让他在那样不堪的地方,过了一段宁静平和的日子,惊羽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幸运的吧,不是所有人深陷泥泞的时候都有人来救的,他却碰上了。
“王爷呢,王爷过得可好?”
“还有心思担心本王……”凤天宁转而问道:“若是没了本王,又选出了新的花魁,你当如何?”
惊羽听完却是不甚在意的笑笑:“该如何便如何罢了,惊羽本就是福薄之人,这些日子已经算是惊羽上辈子修的福气,偷来的了,应该知足。”惊羽心里已经明白,是时候了,能得她一时相护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如今还能有机会与她告别,更是厚待他了。
上辈子……凤天宁对这样的字眼总是格外敏感,上辈子她负伤躲避追杀,筋疲力尽。以为自己大概会在这街头血流不止而亡,却是这个为世人所轻贱的风尘男子救了她,冒死替她传信,还将他经年所有的钱财相赠,凤天宁知道那大概是他攒的赎身的钱。
看向面前的人,这样一个小男子,倒是没想到他有那样的胆量和气魄。收回思绪,凤天宁看着他认真问道:“惊羽,你可想离开瑟音坊?”
惊羽闻言一怔:“王爷……”她是什么意思?
“本王今后怕是不会再踏入这些烟花之地,所以你若是愿意,本王便替你赎身。”
“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想留在凤京也好,想离开也罢,都可以。”
惊羽已经眼泛湿意,慢慢跪到了地上对着凤天宁一拜:“惊羽多谢王爷。”
“惊羽从入这瑟音坊开始便得王爷庇佑,再造之恩本就无以为报,不敢再叫王爷费心……”
“你只需要告诉本王,你想离开还是不想?”凤天宁打断他:“本王既这么说便是真心想帮你,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赎个身并不需费多大的事。”
“王爷……为何对惊羽如此只之好?”惊羽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那样尊贵之人,他不敢痴心妄想觉得这人心里有他。自己身份卑微低贱,连一点点的报答都做不到,而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又如何能再厚着脸受她恩惠。
凤天宁没办法说,因为这是上一世我欠你的。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认真道:“你可信我?”
“信。”当然信。
“那你听好了。”
“惊羽,这世上没有生来低贱的人,我帮你,自然是因为你值得,你担得起。”
惊羽却不知道自己如何担得起,而凤天宁已不给他机会,只又加重了语气:“所以,你想离开还是不想?”
许久,才听见惊羽低低的声音:“想,我想离开……”说完眼泪已经再抑制不住不停落下来,于是低头,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凤天宁知他多年委屈,哭出来也好。
过了好一阵,凤天宁才从这舫内出来阻止了惊羽送她的步伐,她却立在外边没动等着该来的人。
花宜就是在这时过来的:“王爷这就与惊羽叙完了旧了,王爷下次可莫再让惊羽等这么久了,奴家看着也不忍呐。”
花宜嬉笑着说着,凤天宁不作声只是眼神微抬看向他,寒光毕露。
花宜被她看得一顿,连忙收了脸色屈膝跪倒:“王爷恕罪,是奴家多嘴了。”
凤天宁半晌才开口:“花宜。”
“是!”
“告诉花情,本王要见她。”
花宜便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惊讶的望向上方的人,然后紧着嗓子强自镇定道:“奴家不知道王爷说的是谁……”
“别让本王重复第二遍。”
“你既然敢给本王递拜帖,就要担得起后果。”
“如若不然,你们可以试试看……”
凤天宁说完这句话便再无停留大步朝前走去,宝云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