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如泉涌,我嗄声地叫了出来:“叶含。”心痛得厉害,四肢发热,却无力,我跨了一步。
车出了病房门。“叶含!”我又叫了一声。
叶含没有说话。
车子走了。走了,婶子紧咬着嘴唇,阿姨已滩在地上,哭不出声音,栓叔傻呆呆地望着。
电梯开了。
车子刚要走,叶含忽地坐了起来,医生下意识地要按他,他哭喊了出来:“哥哥,哥——哥,小暮,小暮。”
咚,我头一晕,踉跄地奔了过去,车子停了,栓叔拉起婶子跑了过来,婶子的声音早已不是人声,栓叔打着颤。阿姨痴痴呆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叶含一边哭一边伸出手拉我,我握着他的手。
“哥哥,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哥哥,你知道不知道。”我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拼命地点头,泪早已满面,四个医生都扭过去了头。婶子已扑了过来,哭喊着“儿啊!含!”
“小暮,答应我。”他话还未说完,又冲他父亲哭喊到:“爸妈,娘,小暮跟叶含一样都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哥哥去给他们磕头啊。”
我依言,嗵地跪在早已泣不成声的父母身前。
我已不再哭了。
叶含走了。
我记得叶含在日记中说:上帝,在我眼中是冷漠和暴力的。圣贤和基督都冷漠。那就是他们都容忍不平等,人类的英雄和小人都会被容忍,惩罚是抽象的。
这不是一个英雄诞生的年代,没有人需要拯救,也没有恶需要铲除,这个时代平庸而无能,这个时代只相信感官和证据,不相信神话,所以我们没必要没完没了的悲伤。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自己。
我不知道,叶含的死带走了什么,正如我不知道叶含给我带来了什么一样。叶含的一生,像一句叹息在无限寂寥的生命空间里,滑过。
叶含的东西都交给了我。这是他的遗言。
我坐在他的房间里,燃了一根他喜欢的檀香,香弥散着急急地淡蓝的烟像梦,飘渺着,飘渺着。
我摊开他的日记,扉页上。一行字。
“这几年,我只想做下去,我没有的话,我把所有的生命都用在了抗争上,决不妥协……翻下去……
我不知道我抗争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敌人就是绝望。……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早晚的不同,死因为绝望而腐朽,……我只活20年多一点儿,以后就要回于无休止的黑暗中……我真苦恼,我每处里暗时,便分外的清醒,觉得充实,可我要说时却发觉空虚了。
……
我想来想去的,似乎明白,空虚才是存在的极致,而客体只是空虚的浅层存在,空虚不是无。……光也短暂的,黑暗才是本原,光在黑暗中,黑暗无处不在。……2000年4月27日
温小柔的坟,真是无限的单薄,这是第几次了温暖,我坐在你的前面,欲哭无泪。心里却蒙蒙的。温暖,你不会寂寞太久的,不久我会去陪你,我的病根本没好。
……
温小柔,你这里挺好的,后面是一条小河,现在有水,不很清。现在远处遍地都是青青的麦。而你的坟的周围现在都是金黄的菜花。有蝴蝶,温暖,你不是特别喜欢蝴蝶么,……蝴蝶,蝴蝶……我给你写首诗好么?就叫黑蝴蝶吧!……黑色的蝴蝶,夜一样的黑色,好么?
黑蝴蝶(在我的心中,你是美丽的)
我来到你的坟前
看见一只黑色的蝴蝶
停在遍开的黄花中间
在这个瞬间
我轻轻地许下一个心愿
希望你是这只蝴蝶
在我想你的时候来到我的梦里赴约
从此以后,我每次都给梦开一扇窗
慎重地把每一朵花开放
只是再也没有见过蝴蝶
这里是个寂寞的世界
夜夜我逃出那个梦乡
来到这个坟场
把月光守成一杯陈酿
——写到这断了,然后在页的夹缝里另种颜色的笔迹,这是后来加上的秋天已经过去
冬天带来了一地的霜雪
对着单薄的坟头
我酸酸许下一个愿
如果你是那只蝴蝶(泪渍)
千万别来这个世界
我饮了那杯月酿
昏昏醉在你的坟旁
月亮轻轻地把月华盖在我身上
……
我梦见我披了件彩衣
在阳光里飞翔
……
我死了,盖了厚厚的雪
我用心看见
在我坟头的雪上
一只僵死的黑蝴蝶
(一片泪渍)2000。4。27
我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泪落了下来,打在他的泪渍上。
我合上本子,又一阵心痛袭了过来。
叶含没有坟。他的骨灰就放在我的旁边。
盒子上,叶含灿烂的脸上,浮着一抹笑意,那双眼里蒙蒙地笼着层雾——这是他初中时的照片,是我坚持要贴上的。
……
我讲了所有的叶含和我还有温小柔的故事后说:“爸妈,我想把叶含的骨灰撒在温小柔上。”
“……”他们都没吭声。
“含说要去陪温小柔,我知道,世上再没人像叶含那样爱温小柔的了,我应该把这事完成了。”
“孩子,你们仨的事儿,你看着办吧。”他们俩抹着泪,推门走了。
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原谅我。我喃喃地说着,抱着叶含的骨灰,一步一步地向温小柔的坟上走去。
……
坟。现在正是4月27号。
我擅抖着抓起叶含的骨灰,洒着,洒着,泪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打在我的手上,打在叶含的骨灰里,打在温小柔的坟上……温小柔,没有人像叶含那样爱你,你知道么?我是个罪人啊!温小柔。
我趴在坟上拼命地哭啊。
……
18
离开濮阳,离开家,离开他们,那段日子过得无声无息。我被自己放在了一个容器里面,看着外边岁月流转,星转斗移。好像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没有尽头。就算很累了。父亲很担心我,却从来没劝我一句。
两个月了,我忽然很想家,非常想,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回家来看看吧——家里还好。回家,离开。就这样。
昨天,冒着雨我又回了一趟濮阳,母亲说政府下了文件,把所有的坟都平了,我爷和娘的还有祖上的坟,都平了。
我一惊,二话没说,放下饭晚,跑了出去,母亲在后边追了出来。
“小暮,下这么大雨,你干吗去?”
“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我朋友的坟,明天来。”
……
雨瓢泼似的下着,我失魂落魄地在泥水中挣扎着来到了温小柔的坟前。
哪里还有呢?我茫然地环顾着,两蓬蓬地下着,织着天罗地网,劈头盖来,全都模糊着,哗哗的雨声。
淹过来
把我淹没……
19
回到安阳,躺在床上,觉得很累,很累。高欢和小毛他们在下铺打牌,他们玩得很高兴。
他们每天都要打牌,打发无聊的日子,他们啪啪地甩着扑克,他们肆无忌惮地叫骂,争吵,笑,他们在发泄。我真羡慕,原来这样也可以过日子!
他们打牌,打牌,一会隔壁宿舍的又来了几个人,宿舍里热闹起来。我睡不着,也不清醒,好像是漂浮在一片黑水上,沉浮,流去,又飘回来,如此往复。
他们的声音一会遥远,一会又很近,这样一直到夜里1点方散。
明天还会是这样的,我知道。游戏充满生活,游戏换来快乐,游戏缩短日子……之后他们很快都进入了梦乡,而我却还醒着,望着窗外。
我应该去北京了。那里我才是我的战场。长吁了口气,心里无限的平静了。不知不觉地我亦滑入了梦乡。
我在鬼域里被放逐,穿着花白的囚衣,蓬头垢面只不过我能极为真实地感到我了,我垂着双臂,迈着幽灵的步子,不是轻盈而是脆密,像烟,木然地游荡。
鬼域里,没有方向。不分东西,没有路,只有灰色,黑灰色,白色,灰白色。这里都是弃物,不知弃主是谁,但总认人感觉这些都是弃物。
这里的所有荡游者是不同一个方向来的,不会碰着,因而不用招呼,不用说话。
这里没有说话的欲望。
这里没有开始,所以没有结束,因此没有希望,我醒了,无比的疲乏,大汗淋漓。
我应该去北京了。我长吁了口气,心里无限地平静了。
20
我不顾老师们的劝阻,交了一份退学申请。
当我对宿舍的哥们儿们说我准备退学回北京的时候,他们用崇拜的眼观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像欣赏一场电影一样来欣赏我。哈哈,这样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北京之后找到金非,我依然住在人大,表面上还是老样子,吃饭睡觉,说笑,聊天,一起去球场踢球,日子细如流水,安安静静。
两个星期之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知道我几乎无法得到父亲的原谅,但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我所作的一切都没有违背父亲教育我的初衷,那就是:做一个有力量塑造自己的强人,那封信我写了十几遍,写了再撕撕了再写——父亲:
我在北京,我退学了,我心里觉得难受,很迷茫,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想奔跑,一个劲地跑,本来我觉得离开安阳,我就解脱了,这个困在我心头上的枷锁就会被我弃在安阳。哀思和痛苦应随着温小柔的坟和叶含的骨灰消隐在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随意我就离开了,我并没有跟您商量,很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现在我真想对着你哭一场。
我觉得我是这块土地开在人间的花,虽然我并不茁壮,也不灿烂,可是我知道我吸收的营养中有叶含和温小柔的血和肉。这种不痛的痛苦,使我清醒而执著着,他们是我存在的最直接的理由,虽然还未充分,但我已别无选择。
再回北京我能做的只是像两年前一样,做旁听生而且没有经济来源。父亲,我又一次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不是生活中的诗人,但是我竟然这样做了,可是不这样做,我就觉得压抑,觉得难受。之所以退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期中考试有四门不及格。学校有政策,三门不及格就得留级,还要交2000块钱,说是代培费,我考虑了很久,这样煎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坚强可以对抗虚无,可以对抗自己,可以对抗对抗本身,再也不要原来的那种灰暗生活了。我发誓!”
这封信寄去多日,却不见回信。也许父亲没有看到,也许父亲伤透了心。一个小虫子爬到了我心里,咬我,吃我的肉,慢慢长大,我能感觉到,我想呕吐。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呢?
金非默默地跟着我吃饭,打球,却从来没说过一句关于我处境的话,他好像等待什么。一个星期之后我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还是没有回音,我开始变得焦躁,我忍不住问金非,我到底怎么了?
金非看着我眼睛,瞪了好一会,突然说:“小暮,你的生活是假的。”
我一下怔住了!这就是我糟糕的原因?我再一次问他,他点点头。自以为是,冲动,浮躁,失去了生活的耐心。言辞激烈,固执骄傲,纵容自己……似乎有很多,我有些茫然失措。回到宿舍,金非那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封信,竟然是我写给父亲的信!
“你没给我寄出去?”我不解的望着金非。有些生气。
金非没有回答我,他拿出了那封信,念:“坚强可以对抗虚无,可以对抗自己,可以对抗对抗本身,再也不要原来的那种灰暗生活了。我发誓!”念完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说说这样的话,有用吗?你总喜欢这样,说啊说啊,从高中到现在,说各种各样能打动人的话,我们都无法辩解你,你能说会道,从来没有听别人劝过,当初离开人大考试的是你,你说你不在乎什么学校,你说你已经心如止水了。考试过了,你明明知道考试成绩不好,依然报了北大,这样好玩吗?你能玩起吗?现在上了安阳师院,你说你不在乎,三年后你会再考过来,结果呢?你又说那里环境恶劣,你看不起很多人,你依然放不下你曾经是人大学生的架子,早知如此,你有何必当初啊?你没有耐心,你等不及了,所以你又放弃了安阳师院,你说你凭什么这样折腾?你到底是谁,你还知道吗?”
我傻呆呆地看着金非。
“为什么给老爸写这样的信?让他更难过?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我,我,我……原来是这样的。既然这样做了,那就按着原来的想法努力吧。参加自学考试,拿到本科,继续考研。
我和金非去喝酒,在人大小南门的地摊边,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喝酒,好像很晚了,我们烂醉如泥。回去,金非呼呼大睡,我胃里难受,一遍又一遍的吐,迷迷糊糊听见宿舍的几个人唧哩哐当地打扫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