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我的铺上,盘腿直腰。面目严肃地对着正对下边的同学们演讲——这在刚读完文章后的余热中,打铁,也不可谓不及时——同学们,现我有些话不得不说。
我们大都来自农村,是在土坷拉中长大的,没有办法我们必须吸着父母血汗和劳动长大,因而我们身上有太苦涩的希望。现在我可以说这些希望被我们故意忘了,你是故意忘的,你知道不?固然他们的希望微不足道,可是父母在毒烈的太阳下,晒得流油的时候,他就是正在希望着(也许这话太沉重了。一下击中了这些农村来的孩子的弱点,他们在我低沉的语调中骤地安静下来)父母们希望什么,无非有一天,你不用再赤着脊梁,面对黄土背朝天,如果你能考个好的大学,他们便已满足了(我一顿,面上显出有些痛苦,环视大家,看他们正望着我的,被揪住的眼睛)。
我们能满足父母这一个个小小的,无法再小的愿望吗?
能!(我抽了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我,小暮,在拍良心的时候,说句实话,对不起父母,初中已经过了,我混蛋一个,不好好学习,我不再说了,我上高中是我父亲求着校长,才让我进来的,这是丢人的事,我现在说出来,不是想搏弟兄们的同情的,我现在只听说这些是我不想再整日地消沉下去,如果我们几个稍能明白一点儿道理。能互相监督一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满足了家中父母的对我们的期望。
我们如果能保证努力下去,我就可以保证让你三年后目标实现,能够上名牌大学,不能的可以上不太好的大学,这应是我们的最原始的目标。
“你说咋办吧!”他们打断了我。
他们群情激动,他们被我的言语牵引,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
我说:“人们需要为灵魂寻找一个皈依,或者叫一个依靠也好,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不是道德作了先导,那么私欲也能把他们引走,撒旦同上帝一样都精通此道,人们的智慧地反思是在极少数人的头脑中进行的。而大多数人只是信仰。这更加让我相信,我们这一代人中没有自甘堕落的,在同一条路上,太拥挤了,不能每个人都走前头,渐渐落后的人们,也不过是些孩子,家长和老师们只是一味地责怪,可是这真的全怪他们吗?不,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受那种让别人下看的角儿呢?佛说迷时师悟,悟时自悟。对我们表达看不起有什么用,只能打击已伤感的心,天长日久,风尘是能瓷化我们的心灵的,在大部分人都不愿说出的落寞中,迷路的人只能用嬉笑和不在乎来掩盖内心的无尽悔意和失落的苦痛。”
我也被自己激动了,平时吊儿郎当的郭央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我大声说:“你给我坐好,你给我坐好,在我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能容忍你这个姿势。”
可怜的郭央在我的喝斥下,终于努力地坐正了身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这是他们的真相,他怕我吗?不,没人怕我,可是为什么他在我的谈吐中,无一丝地反抗呢?
他的内心在我刚才的长篇大论中被撕裂了,他折服在了新鲜和自新的美好的前景中,他渴望有个新生。我似乎忘了我对付狄克的初衷。就这样由我发起的,旨在振奋自我的同盟成立了,同学们30个表决入盟,名字叫“青年思想者”同盟。活动范围:暂定三班宿舍。
纲领:
①戒自甘堕落,力扬自信之精神;
②戒拈轻怕重,力求攻关求胜。锲而不舍;
③戒中学期间谈恋爱,专心树立精神信仰;
④戒自由散漫,要坚持学习上课;
⑤戒各自为伍,力求精诚团结。
盟内各领导职务待定。我不愿意设什么领导。就这样,同盟成立了,不过这东西过于空乏。我本身只是想通过建会,让那些学习好的能帮我一把,再则也让大家监督不再逃课、胡闹。然而一阵热后,不久,同学们开始退烧。只我一个大发议论,而我本身又是个学习浪子,渐渐同盟名存实亡,不过我掀翻狄克的目的已经达到。
6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这个,又想起那个,觉得对她充满一种爱,可是真到了她身边,又禁不住会失望,觉得无聊,想要逃离。
静坐时,我有时会突然地觉得温馨起来,内心充满了对一切的宽恕,觉得内心充满悲悯,我注定满怀心事,更有甚者,在街头路过时,每看到一张张疲惫、苦痛、沧桑、冷漠、委屈、孤独、懦弱的脸时,心中便生起一股无限的悲悯来。虽然他们自己尚不自觉,我总蕴满了泪,恨自己没有力量,不能拭去他们的苦痛。就这样,一直面对他们,又重陷自己的无所谓中,硬起心肠。我想,我应该再找个人来爱。这是必须的。
7
我整天胡思乱想,无法理清思绪,总是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有么有可取之处呢?
我回到教室后,呆坐着,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来还没吃饭呢。收拾一下东西,然后计算自己手头的几块钱,昨天,我为了弄件很自以为得体的衣服已花尽了身上的几十块钱。我应该再回家一趟了,想起回家时才明白我已又有一个月不回家了。
更让人心烦的是老白在庆祖本来复习得好好的,现在竟然,节外生枝要退学做生意,这样一闹,他肯定完了。我应该想法去找到他,阻止他做这些事。还有,不知道现在二弟怎么样了。
吃过饭后,我找到郭央,借了他五十块钱,给弟弟买了一套《试题研究》,今天下午,我要送过去。顺便看看他的情况。
可恼,我刚出了校门,天就飘起了小雨。走完柏油路,我面对眼前通往苹果园的泥泞小路,不禁咋舌。全是泥巴巴,靠,怎么办?总不能回去吧!
对于泥泞不堪,我有经验,切身感受。在去庆祖镇断断续续的五年,几乎一半回家的时间都是在泥泞中消磨的。那时候,我推着自行车,泥早已把整个车轮都塞了个“水泄不通”,车轮被泥糊住了,死活不动。我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死拉硬扯地拖车走。再来一阵雨,劈头盖脸,我坐在地上喘粗气,甚至想哭起来。怎么办?只能一边拖走一边说:总有到家的时候,总会到家的。这句很有效力。
眼下我又要拖车了。一咬牙,冲了下去。
经过半个小时地跋涉,我总算走完了一里多的路,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泥,长吁了口气。敲开了弟宿舍的门,给了他一个惊喜,草草吃了饭,改道绕路图个方便,赶到濮阳时已经是半夜了。
寂寥,吐着的红黄灯光的路灯如小城幽怨的夜眼。
到了现在思想同盟完全乌有了,它的失败给我的教训就是,把一切问题都实际化是做组织工作的第一死敌,理想化也只能做为发动的武器,不能成为律人的标准;对待会员既要整体规范化,又要具体细化调整。我的失败,让一些人开始厌倦我虎头蛇尾。
坚持到底,在一些人看来很重要。这也是他们的信念,然而不满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只是想玩玩,借以打击狄克不知厚薄呢。
我现在承认这是妄为的极致表现,以玩弄别人的思想感情为代价,这是个很深的教训,因为我在这个轨道上,彻底地滑下去,我狂妄和无知,把我从威望上一把推了下来,我摔得很惨。
8
前天我回家了。家中的事也让人心烦,父亲坐在堂上不住地抽烟,母亲也不言语。他们说没想到付叔真误会这事了。在农村人们最称道的就是成人之好。做牵红线月下老人最忌讳的更是从中做梗,父亲无意中把两件事全做了。而今人家不满,那就是翻脸成仇的事,更糟的是,好像权也把父亲的话学给了秦蓝,这下更麻烦,秦蓝当然是很受伤害的。她一定是这样认为,父亲当初定是不满我对她的感情,如今又搅黄了她跟权这桩好事。这样,父亲在秦蓝的心里,定然是个十恶小人。趁星期天回家,秦蓝便一走不回头了。一个班的学生凉在了那里,父亲正为难呢!
秦蓝这一走,不是很好的办法,先是对学生没有交待,秦蓝是个不错的教师,她这冒然一走,不单对权一家不好交待,对学生也不好说。
父亲说到这头,我心里也明白,父亲想让我去秦蓝家一趟。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我跟军逢吃过饭,一路赶去,好说歹说,总算秦蓝讲了点儿人情,跟我们回来了,感情是不可以修补的,现在父母在堂屋看电视,秦蓝自个儿坐在耳房里想心事。
我知道,秦蓝是个受害者。而父亲却不这样认为,说秦蓝是个狡黠的人,她定然是对着权一家搬弄了我们两家的是非。
看着父亲生气的样子,我也辨不明父亲到底做何想法。如果说秦蓝受了别人的挑拨反咬我们的话,那也是极可能的,然而也不至于挑起两家的事端吧!我劝父亲,不要把事想得太复杂,平凡的人,那里有如此的歹心呢?
然后到房里,陪着秦蓝说些话。看着秦蓝独个在房里傻坐着,有些可怜。
“你不该去叫我,我也不该来,这事闹到这个地步,说啥也是白搭,我来纯是因为我不是个势利狠心的人,不想一下子丢了那些学生,让你们下不来台。”
我无言。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平日总说自己无情,可我知道你是面冷心热,是个有情义的人。也是冲这点,我才来的,不过,一个星期后,我不会再来了。”
我想这也是极黯然的事,感情不能代了事理。我现在是个轻松的人,然而也明白,秦蓝真作了别人的牺牲品了。
这也是平常人的价值吧。秦蓝终于没有来,虽然她努力地去权家了几次,然而人已嫌弃她,她也只能作罢。这是个酸心的结局。
我心里很不畅快,确如作了恶一般。
这些事也都不是重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出些小计谋,本来就是生者的本能,倘是少了这种算计,那才是个十足的蠢材,虽不明说,但私下里大家都极认可的。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回到学校不再考虑这些。
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最后排的蚊子,非要跟我做起了对,说些不中听的话,要不是侯老师就站在门口,我肯定是一碗热水泼在他脸上。他当然不甘示弱,也是瞪圆了眼,向我挑衅,对我愤怒。
现在想起来,我的确是太轻狂了,凭什么大家非要顺着你呢?
我忽然感到自己也很可怜。我最终没有把水泼在蚊子脸上,两个人吹胡子瞪眼睛,玩了一阵把戏,就收场了,如此而已!
学习,始终是我的头痛病。我也明白,心不静,只此一条,我已无可奈何。每天晚自习后同学们都睡了,只有我还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夜天,乱糟糟地乱想一通。
门口有一个老大的梧桐树,如今是深秋时节,树叶已枯落,剩了纵横的干枝。我每天瞧着他的丑样子,还是烦躁,偶尔无名火上来踢他几脚,树也不作声,脚却痛得钻心。
树根下的垃圾坑里成了尿坑,是同学们晚上出来撒尿,都汇聚成湖泊了,臊气得不得了。
“哐档。”一个赤条条的同学,迷迷糊糊地出来撒尿,月光下像是成精出来作怪的瓷器,看见我,硬是尿了一半,便贼般地逃回屋里。
他可能把我当成鬼了。
已是三更了吧!
月亮一弯钩在梧桐的左枝上,摇摇欲坠了。我眨巴一下眼皮,有点涩。回去躺着吧。在同学们的鼻鼾,呓语里,渐渐地无知觉。
突然被一阵铃声惊醒。睁开自己的眼,同学们都在忙乱,有的挤着眼,机械地套衣服,有的还坚持再躺最后十五秒。有的正跳下来,飞般地向操场跑去。
我揉着眼跑到操场时,同学们已经都站好了队。
跑起步之后,沙尘惊飞,大家呼吸着尘土,一圈一圈地围着圈跑,那滋味怕是每位高中生都忘不了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牙碜。
三圈过后,一人一个灰土脸,高歌猛进,冲向宿舍,洗刷完毕,又冲向教室,接下来就是早读,一堂早读下来,正如一个相声所说,从6:30的铃声开始是通俗歌曲,至7:00是摇滚,到了7:30时,已改成小曲了,哼哼叽哼哼叽。到了8:00,就一直看表,再看表。
咋还不下课呢?都8点过15秒了。
偶尔一个勇敢者,贼头贼脑地操着吃饭的家伙,探出头去放风。当大家听到“没人”时,便一致停了小调,叮当一阵乱奏“进餐前奏曲”,之后一涌出了教室,出门那一刻,一般铃就响了。同学们浩浩荡荡杀向饭场。
结果,惯出毛病了。先是8:00,有人先操饭具,后是7点59分49秒有人先操饭具,最后提前10分钟就去吃饭了,再结果,一年级大众,吃饭提前,蔚然成风,大有继续恶化下去的趋势,再结果害得教务主任饭也没得吃,提前半小时,便在吃饭必经的华容道上,见一个杀一个。
9
等一天地修练完毕,拿起永远也记不住的历史书,正又啃下去呢。狄克轻轻地走在我旁边:“还学习,吃饭了吗?”
“嗯,没呢,你呢?”我说着抬起头。
他盯着我的眼说:“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看得出他有心事,自从狄克的班长被摞下来以后,我总是怀着奇怪的心态和他交往,这半年来我和狄克成了朋友,慢慢我知道了这个外表光鲜的孩子,其实是个贫穷的农村孩子,他学习很用功。虽然从他的衣着看不出他家境的拮据,他长得很难看,左眼好像盲了一样。有一次他说:“小暮,其实我很自卑,穿这些衣服都是我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我不想让你们看不起我。”那一次让我很受震动。他的眼睛里有泪花。这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伤感,我愿意跟这样的人交往,这是一个一举一动里都带着浓郁的人情味的人。
下午的街头不比中午的繁忙和早晨的冷落,下午多是倦倦的归色,如果说早晨的小城街头是青绿色的话,那中午就是明白色,而下午接近黄昏时的颜色是红黄色了。这时候适合有情、忧伤的人散步。
那种调子,有股淡淡的忧郁,倦倦的思念的感觉,风一阵阵徐徐吹来,掠过路边的细杨沿路向正迎着柔红的夕阳。
我还要往前走,狄克却驻脚说:“我们回去吧。”
“嗯?行,看起来你有点难过?”我看见狄克此时的眼中似有泪光,脸上露出深深悲戚的颜色,他一直在跟面前拖着一个破车子的捡破烂者。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示意我去看那个正努力地拖车的老人,蓬乱、灰白的头发,跟破烂一样脏的衣服,伸着脖子向前卖力地迈步,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是的,很吃力,很艰难。
“我爹就是捡破烂的。”狄克淡淡地的说。
“每当我想他的时候,都来到街上,看这些捡破烂的。”狄克这时候开始微笑,扭头看我。我此时已不敢看他,那一丝故作的微笑里的哀愁和深情,我自知我承受不了。
回去吧,狄克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老头,不知道想什么。
苦难又怎么样,贫穷又怎么样,得这样活着。狄克学习很一般,很普通,似乎没什么前途,也就是说他改变不了什么。后来他就退学了,和我初中同学小摇一样,离开学校去另外一个地方了。
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做更好的事情,那就是希望,不过10年以后我听说他去了东北,好像做传销。一个他并不胜任的工作,好人也做起了骗人的营生,我知道他干不长远,他还得回来,在这个小城继续自己的人生。
那几天我的情况没见好转,这个学期已经进行到了期中,学校要搞比赛了,大家跃跃欲试,想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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