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罗诺睿瑄还是被飞行器里局促的空间感憋得透不过气来,这才起飞了短短一天时间,他不敢想象还要在如此憋屈的地方呆上那么久的时间。
他唯一能放松自己的,只能是站起身来,在三人见宽的一块地方舒展下筋骨,他很想直接进入睡眠舱里睡上四十天时间。可是,他实在不想错过这难得一次的太空旅行,他知道,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享受这太空远行的乐趣了。
他骗了所有的人,但他骗不了自己。这次前往黑洞,注定了是一场有去无返的行程,但他别无选择。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享受了六十多年一言九鼎的伟人生涯,他更因为阴差阳错而成了世界级的巨富,他了无遗憾。但他却没办法继续呆在地球上了,子女们都忙于自己的事业,而他根本没有立场要求子女可以多陪陪他,因为他当年也拒绝了子女们同样的要求。爱人已逝,而天伦亦不是他可以奢求的,那他只能为了他的那个计划去寻求自己的解脱。
当然,没有一直呆在睡眠舱里也实在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保护,因为飞行器实在太过于拥挤,根本没有什么额外的医疗器材,睡眠舱也没有一些缓解褥疮的设备及长期供应日常营养的供给物品。所以他每次睡眠都不能超过3天时间,因为这个时候他就不得不起来补充营养,同时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和世间一切断绝,他的飞行器上便没有安装通讯设备。不过,他还是装了一台单向的信息发送装置,毕竟他是第一个向黑洞进发的人类,无论怎么样,他都应该发送一些信息回去,以供后人参考。
罗诺睿瑄虽然一直喜欢一个人呆着思考些问题,但数十年来,颜艺倩多数时间里和他两个人是形影不离的,他从来没有腾出过如此久的时间一个人独处。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特别是像罗诺睿瑄这种,本来就以胡思乱想当成毕生事业的人。他可以把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事情捋得一丝不乱。他觉得自己平时并没有做过任何跳出规矩轨道的事情,哪怕再被人当成是天方夜谭,也都在他本人的可控认知范围之内。当然,除了前十年里一直浮现在自己脑袋里的那些幻像。
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彻底搞清楚那些幻像在暗示些什么,或者说本来就只是一些凭空出现的影子而已。但他总觉得这些幻想之间,总有一些内在的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以他如此理智的头脑,才会一直沉浸在幻像中如何之久而无法自拔。
虽然在颜艺倩生命的最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所有幻像的秘密,但就在这次临出发之前,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事隔十年之久,再次有幻像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而这次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条理清楚。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进入黑洞后的结局,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入黑洞中。至少,他的身体可能有机会,只不过那时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进入了黑洞。
在他的梦里,黑洞仿佛就在眼前,总觉得触手可及一般,他想要升手去试着摸摸看那一团黑色是否有着其它的触感,可手还未来得及提起,突然眼前一片稀雾散过,稀雾中,还可看出一丝丝细线,而这些细线就在他眼前慢慢地化线为点,消解成了一个个小黑点,这些小黑点的边缘更是慢慢地雾化开去,黑点越变越小,在眼前凭空消失了。
罗诺睿瑄还没来得及为这一怪景称奇,便恐怖地发现,自己的手从胳膊往下,都已消失无踪。而胳膊以上的地方,也一块块地像被什么东西切成了一片片的,从每片的间隙中好像有一丝丝血液渗了出来,可还没来得及凝结成滴,便像被吸干了似的,咻的一下便从眼前幻灭了。而那一片片的股骨便是蛋糕一般,被勒成了一条条的丝带状物,随后便是罗诺睿瑄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反复地上演。而在这变幻的过程中,那些物质像是上演慢动作一般,缓缓地在他眼前上升,直到慢慢地散化成了灰烬。
虽然只是在梦里,但罗诺睿瑄明显可以感到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害怕极了,他一辈都未曾这样恐慌过。至少在他开始自觉学习后,他母亲不再打骂他后,他便再也没有如此害怕了。而且他也曾经自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如此恐慌了!
可这份恐慌并没有维系多久,罗诺睿瑄却又被一阵莫名的奇妙吸引住了。他刚刚并没有来得及意识到为什么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经灰飞烟灭的当下,居然还保存着清晰的意识。但此时,他已经不能不去在意了,因为他的意识仿佛超脱了身子,从上而下俯瞰着一尺之下那具慢慢消散的无比熟悉的躯体。
要不是实在没有了躯体来支撑自己的这份惊讶,此时他肯定会大声喊叫出来。
没多一会儿,下面的那具曾经属于他的身体便悄然不见了。而自己的意识居然还在思考,难道自己换了个身子?可当他想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视界,眼前的画面像是固定在了那里,根本不给他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用什么东西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因为自己应该也没有观察的器官才是啊!对了,自己应该连思考的器官都消失不见了才是啊!
罗诺睿瑄就在这一阵阵的思考中惊醒了过来,如果说过去的所有幻像,经过他那富于主观的东拼西凑后,让你产生了可以一探黑洞的错觉。而当下的幻想却明摆着是不愿意让他去走这一遭了。
可他现在还有路可退吗?他既然可以因为幻觉而成行,当然也可以因为幻觉而绝了这条路。而且他要做出任何的决定,应该是不会有人敢有任何的异议的。
他当然没有给自己打退堂鼓的机会,因为他这一行,早已不单单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未知世界的探求,更是为了自己那个人类拯救计划的实施。如果他这关键一环出了差子,那以后的那些长远盘算估计就要大打折扣了。
罗诺睿瑄叹了口气,又定时起来舒展起身子来。按照时间显示,再有不到五天就该到达黑洞的引力影响范围了。虽然瞪圆了双眼,他也没从这一趟的旅途中发现什么惊喜的地方,这倒使他的行程充满了枯燥的乏味。他从来没有这样子冷落过自己,虽然早已经知道宇宙空间的黯淡和孤寂,但他自认为内心的丰富多彩可以填充好这段旅程,本来以为会是一场充满了自我与自我对决的盛宴,结果居然是一路的无趣。
实在是无聊透顶,他便开始自己与自己较起劲来,一边是自己的生存,一边却是毁灭,一边是宇宙的主观论,一边则是宇宙的客观论。如果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须去接受自己不太愿意接受的宇宙观,而如果自己走向灭亡,却可以迎来已被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入冷宫的宇宙观,两者之间即是矛盾,又互为取舍,这可能便是生活的乐趣吧。
而接下来的各种矛盾更让他的脑袋陷入了纠结和崩溃,如果宇宙是决定论的话,那他应该可以顺利通过黑洞,那之后的那个梦境又为何凭空给了他警醒。他之前所做的决定就是因为幻境,那为什么之前的幻境又都是真实的呢?如果宇宙不是决定论的话,那他可能可以安心地在黑洞中土崩瓦解,而那样的话,是否人类的结局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差,那他布的那个局是否反而会引起人类的无枉恐慌?他不但没有解救人类,更是对全人类添了个大堵。那如果宇宙即是决定论的,而黑洞又不是时空间的通道,那自己之前那些连续剧密码式的幻觉又是从何而来?而且更甚的是,他的这次示范必将引来后人的效仿,而且必然会是前仆后继式的自取灭亡。更可怕的是,在黑洞中消散与通过黑洞永生,两者在外人看来并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连报个危险信号的机会都不会留给后人。
“算了,算了。”罗诺睿瑄用掌底拍了拍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尽量沉下心来,两种完全不同的宇宙观已经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分辨了。就算在接下来的四十多个小时中,他真的能在完全没有任何辅助设施的前提下捋出事情的真伪,那又如此呢?他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死亡和人类的毁灭两个选择中的一个,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明显它们都没有好到要让罗诺睿瑄再花四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去思考。
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结果,罗诺睿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不可理喻。无事可想时,又懊恼自己的无聊,而有事可值得思考时,又刻章地回避了。罗诺睿瑄不想再跟自己的思想左右纠缠,他只能给自己服下了一粒定时安眠剂,好让他以沉睡的方式挨过这人生最后的四十多个小时时间。
罗诺睿瑄并不是在正常的清醒时间醒过来的,而是因为飞船的震荡把他给摇醒了。而没到预定的时间,药物的副作用着实让他觉得头疼得厉害,他不断晃着自己的脑袋,又不停地揉搓着,想把这股副作用挤出自己的脑袋。激烈的头疼也让他周边的事物模糊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将头疼舒缓了下来,又不得不快速地眨眨眼睛,好让自己看清周边好似陌生的环境。
可还没等眼神恢复如常,他便迷糊地看到周边的一切好像变得不那么正常了。他身子下面的支撑感明显消失了,因为身子摇得厉害,他晕得没办法低下头去看,只能用手摸了摸,居然发现身子下的床铺消失不见了,这一幕让他当下意识到了自己梦里的场景,他马上吓出了一身冷汗。而这一吓好像也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脉,让眼神突然间亮了起来,这一亮,倒是让自己的惊吓从藏在心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眼前的一切正如梦里一样,开始在原地解体了,他马上稳住自己的心神,略略转过眼,想看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而这一转身,他咔在嗓子眼里的那股恶心味的惊吓一下子冲上了脑袋。自己身后那一大堆的仪器,连同着飞行器的外壳,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就在自己身边的那把总被他抱怨嫌弃的座椅,也已经只剩下一个椅把手了,估计再不用多一会儿,这个消失的程序就该轮到自己身上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边上的支撑物都已经了无踪迹的原因,罗诺睿瑄反而觉得刚刚的动荡感也随之消失了。他就这样凌空坐在了一团漆黑中。因为边上稳定了下来,他现在倒可以自如地四处顾盼。这一环顾,他倒觉出几分蹊跷起来,四周的事物虽还没有消失干净,但也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可这些东西的消失,是从四周开始,并向中间聚拢。很明显,罗诺睿瑄所在的位置并不是飞船的中心点,可罗诺睿瑄四周的一切都已不见,但他人却完好无样地。为这事,他还把自己的手一直举着不敢放下,让手一直维持在自己的视野之中,生怕梦里的一幕再次发生。
也就看一页书的时间吧,罗诺睿瑄便已经孤零零地站在这宇宙之间打座了,四周也已经空无一物,“为什么我还可以这样存在于宇宙之间?”罗诺睿瑄想不通,眼前是黑洞洞的一张大网,并不像梦中一样,有一个实体化的黑洞呈现在那里。甚至于,罗诺睿瑄都感觉不到有任何的引力抓手,他不断地扫视着自己的身子,难道黑洞尽然如此地神奇,会自己分辨出是否是生命体,而对无机体才会进行吞噬吗?
“应该从来就没有人有像我这般赤手空拳得接触过真空吧?”罗诺睿瑄还不免有点得意了,大有一种大难过后,必有福报的庆幸,“只可惜了,本来还想在最后的时刻能往地球上发回点信息,只怪自己贪睡啊,现在所有的设备都已不见了,想把这一旷世奇迹流传下来,看来都已不太可能了。”
罗诺睿瑄举起双手,分别在这真空之间挥了几下,也并没有觉得和地球上有什么两样。他很困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又身处何方呢?难道要在这一团黑暗里活活饿死?
罗诺睿瑄想敲敲自己的脑袋,让此时已然一团浆糊的自己清醒一下,看能不能为下一步理清一条路径。他像往常一样,举起了右手,用手掌想推推自己的太阳穴,可当他这样子拍下去的时候,突然,手掌从头上穿插而过,还让罗诺睿瑄一个措手不及,差点一个踉跄。
这一下子可把罗诺睿瑄吓得不轻,他呆呆得看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手,只恨自己居然看不到自己的脑袋,让他分不清楚,到底手是虚假的,还是头才是虚假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让自己的两只手一起互相映证一下。此时的他还并没有太过于紧张,他有无数种理由来让自己放松心情。可当他的两只手并不听使唤地相互从彼此之间穿梭而过时,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开始变得慌张,他不断地用双手在自己身体上扒拉,可无论他的手在哪块身体上经过,都只是径直地横穿而过,没有半刻的犹豫和停留。他吓到了,全然不顾自己腿脚已经有多年的不便,抬起右脚就往可以够到的地方磨蹭,想要让自己相信,只不过是双手已经成为幻觉。可现实马上给了他回复,无论他努力地让身体的任何部分相互触碰,发现都是徒劳无功,只能是相互间毫无阻力的对穿而已。
刚刚还残存的那点沾沾自喜一下子也便淡然无存,罗诺睿瑄此时连深吸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明明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是却完全没办法感受到它们,自己现在难道是幽灵吗?虽然他可以四处摇晃自己的身体,可是却压根也无法行进一步,他便是被固定在原处的一个木偶,还是一个虚幻的木偶。
就在罗诺睿瑄还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眼前突然突然被一阵白色亮光晃得想要闭上眼睛。可这时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闭上眼睛,甚至连刚刚眨眼的过程,他也可以看到身边的影像,难道眨眼不过是自己心里的幻想,其实自己一直都没有闭起过眼睛?
他抬起头,强忍着刺眼的闪光,终于看清了这个白色的来源,那是一面无比巨大的钻石样闪烁的玻璃。这面玻璃好像铺天盖地一般地在自己的头底上展开,一眼根本望不着边界。当他习惯了眼前的这股刺眼后,他开始发现,原来头顶的玻璃居然是一个放映的帷幕,上面有着许多的图像,好像是被切割成了许多不同的小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有着一个故事一般。他看清楚了,上面是他这一生以来生活的点点滴滴,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还在襁褓里的画面。
虽然还是充满了恐慌,但既然恐慌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便开始晓有兴趣地回味起眼前曾经属于自己的画面。有些画面都已经是他自己忘却了的,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重新回味一遍,“难道人死前会有一生中的回忆在眼前重演,指的居然是这样诡异的一幕?”
罗诺睿瑄慢慢被自己头顶右边的一块画面吸引住了,那是自己在颜艺倩得病前与她的一次淡话。他记得,正是在那次谈话中,他第一次向颜艺倩暗示了关于一探黑洞底细的想法。罗诺睿瑄本还略有兴趣地盯着画面瞧着,可却越瞧越不对劲。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向颜艺倩说明了缘由的,是因为自己的那些幻想,才打定了主意要去黑洞一探究竟的。可在眼前的画面中,明明与自己的记忆是出入极大的。
“艺倩,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这一把年纪了,看着也快不中用了,我想用最后一点时间,出去看看。”
“你想去哪里便去,好像还有人敢拦着你不成?”
“不,我是想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里,去外太空看看,我想真正地融入宇宙之中,也算是天葬了吧。”
“为了你的那个宏伟计划?”
“一部分原因吧,我这个诱饵肯定会比一切事情都管用。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确实自己也好奇,作为宇宙学家,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地月系统,说起来也怪丢人的。而且最近火星边上莫名出现的那个黑洞,总得有人去探探路吧。”
“我理解你,可你就真的忍心丢下我和孩子们吗?”
“不忍心,所以我又不打算马上离开,等到我快不行了,然后你就把我往宇宙飞船里面一扔,我自己就去了。”
“好的,反正到时候你也快不行了,我到时候把你往哪里扔,你也就都没有办法了。”
“夫妻之间,是不是应该有点信任啊!”
“再说吧。”
…………
罗诺睿瑄正在诧异为何自己的记忆居然与眼前的画面不相一致时,突然想起,可能这就是黑洞的作用,眼前所看的,并不是自己一生的情况,而是平行宇宙中自己的一生。“难道我马上就要接近这样一个人生,而我也将在那个平行宇宙中着陆了吗?”
一波三折之后,罗诺睿瑄又开始有了些许的感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对永生充满了期盼。
但这份期盼还没有存续须臾,他便又被一样东西迷住了。刚刚那一画铺天盖地,一眼无边的镜子突然间小了许多,他都可以看到镜子的边界了,而此时定睛看去,镜子的四周也如自己的飞船一般,周边慢慢消散开去,像是镜子上脱落下来的粉屑。
“镜子是不是隔绝平行宇宙间的屏障呢?如果镜子没了,是否我就进入了另一个宇宙了呢?那说明我现在在黑洞里,那我会在另一个宇宙的黑洞出现吗?要是我是来到了另一个宇宙的太空,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根本没有飞船可以回去地球了啊!”罗诺睿瑄就这样边看着边界不断窄缩的镜子,边给自己想着后路。
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袋好像越来越晕了,好像神经就要从自己的头脑中被抽出去一般,一股莫名的困意涌了上来。然不断地想要强撑着自己的思绪,但那些不断散落的镜子粉尘像是催眠散一般,让他越来越无法正常的思考。
罗诺睿瑄已经没办法考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了,待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从身体中被抽走的时候,他唯一的记忆便是眼前的镜子,那一面陨大无比、不着边界的镜子,最后不过飘零为真空中的点点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