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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传说中的地方未必和传说一样

老太姥姥太老了,身后垂到地面的长长白发和一身雪白的绒毛见证了近三百年的岁月流逝。作为一只猴子,她却始终直立行走,即使摇晃的身躯看起来有些滑稽,那也从不爬行。在她的影响下,猴群中的猴子们只要下到地上,也都是直立行走的,因此被解放的双手可以做很多事情。

老太姥姥的大窝在山崖上的那块大石头的平台上面,她每天哪也不去,几乎从来没有从石台上面下来过。除了打坐练功,最主要的消遣就是给猴崽子们讲故事,就似乎她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讲一样。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当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什么事也没有的——她就坐在平台边上看下面的猴群嬉闹,长长的白色头发被山风吹起来,就像一面雪白的旗帜。有时她一边看一边细嚼慢咽地吃个果子,吃完就拿果核去砸下面的猴子们,然后看着下面暴跳乱骂着寻找凶手的猴崽子们,她就嘎嘎嘎的乐。小猴崽子们反应过来是老太姥姥砸的,就会跑上来找她撒娇讲理,她就时不时地拿出些少见的果子给小猴崽子们吃。猴崽子们吃果子,她就给猴崽子们讲故事。

果子都是猴群供养给她的,她倒不是吃不完,多半是故意省下来留给猴崽子们的。故事似乎也不光是猴崽子们求她讲的,更多的是她想多说说话,所以对猴崽子们千奇百怪的问题,她总是有问必答。曾经有小猴子问她为什么这么爱讲故事,老太姥姥回答说:“老猴子的寂寞你们不懂,而我这个活了快三百年的老猴子有多寂寞,你们就更不懂了。而你们来陪我了,我就给你们讲故事,让你们多知道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就当报答你们陪着我了。”

猴崽子们有的是同龄人可以一起玩,有的是长辈可以照顾爱护他们,所以他们不懂什么叫寂寞。但是他们都知道,自从当年带着一百多只猢狲来到这化骨山,老太姥姥就一直被猴群奉为最高的尊长,可能是因为没有别的最高尊长,所以就会寂寞?老太姥姥她性格和善,虽然早已不再产崽,虽然现在她的儿子孙子甚至重孙子都早已经去世了,但是整个猴群都跟她很亲近,也都视她为自家的老祖,一律叫他老太姥姥。猴崽子们也不怕她,到她这来的时候比在自己姥姥家都淘气。而猴群甘愿共同供养又如此恋着老太姥姥,固然是因为很多猴子都有她的血脉,但更重要的是念及当年她当族长,独自把整个猴群从西山鬼王的魔爪中救了出来。

说及西山鬼王,乃是两千七百里外黑云山的霸主,本体是一只恶鬼,在阴间修炼得小有所成,机缘巧合逃到了阳间,就霸占黑云山一带称了王,不几年就把个山清水秀的山头搞得鬼气森森。这老鬼最爱吃猴脑,而且是活吃。后来他嫌临时去抓太麻烦,就让手下的小妖小鬼们抓了一群猴子养起来,后来嫌猴子们繁殖太慢,就一股脑的抓了二十几群。这下他可得意了,几乎天天无“脑”不欢。这群猴子就是当时被抓住的猴群之一。但是他们这支却不是什么寻常的兽猴,乃是猕猴种属的一群猢狲灵猴,是生了灵智,有了七情的灵长,也可以称之为猴人。

若说这弱肉强食,本来乃是天地法则。山中猿猴为虎豹所食,山外无论人国妖国,也都有豢养各种牲畜作为肉食的习惯。死老鬼豢养猴群作为食物本来无可厚非,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修行也有修行的规矩。上古五国曾经同时签发一道法令:天下有灵万类,得智则为灵长,凡灵长皆不可豢养食用,违者诛。可这死老鬼修炼的就是恶鬼之道,不说穷凶极恶,也算是凶狠残暴了。他完全不在乎那些什么规矩,没什么事的时候,只要心情好了,抓来一只,咬开颅骨就嘬脑子吃。

余者无须再谈,惨绝人寰。他们这群灵猴乃是天然野生的凡种,根本不懂什么修炼,当然也就无力抵抗。老族长被吃了脑子死掉了,当时的猴群就悄悄地选了当时还很年轻的老太姥姥当族长。不久后,南猛山山神青槐娘娘举办成道千年的庆祝大会,当时死老鬼喝多了,一高兴就把老太姥姥当贺礼送给了青槐娘娘。娘娘不食荤,更不可能忍心去活吃一只小猴子的脑子,但她还是收下了老太姥姥,打得是能救一只是一只的心思。宴会结束后,娘娘听说猴群的遭遇便觉得十分同情,教了老太姥姥些入门的修妖功法和几个小法术,同时神授一些外界的知识掌故,让她想办法自己去把猴群救出来。不久后,老太姥姥偷偷潜回黑云山,凭着几个小伎俩骗过了看守猴群的小鬼,带着大家一起连夜跑回了南猛山。

这死老鬼一身魔法非常高强,附近几座小山的山神都奈何他不得。即便是青槐娘娘也忌惮他三分。娘娘告诉他们老鬼很厉害,自己也不愿意过于得罪,能给老太姥姥一个机会救出族群已是极限,如果再收留他们,必然引得老鬼翻脸。为了免得娘娘为难,老太姥姥带着猴群离开南猛山,一路向东逃走,一直逃到了东海边,才找到这化骨山安下了身。其实老太姥姥曾经无数次的说过,凭老鬼的能耐肯定能把他们抓回去,那么他们能如此顺利的逃出几千里,必然是娘娘想办法压住了老鬼,娘娘的大恩,这一族永远不能忘。

化骨山的名字是老太姥姥起的。这山很奇怪,整座山基本是圆形,范围相当大,也很高,从外面看乃是入云的高山。最外面山脚四周有一大片毒瘴常年笼罩在山脚下的区域,宽达十里的区域内毒瘴猛烈,凡兽进入必定会被腐身化骨。当年他们穿越毒瘴区的时候,很多猴子都发现了树林中多有半腐化的兽骨。所以老太姥姥就给这整座山起名叫化骨山。按理说沿海附近风很大,根本不会有什么毒瘴存在,但是这一片区域就是这么奇怪,除非刮起强风暴雨吹散,否则它就是常年毒瘴烟拢。

当年猴群离开南猛山,一路向东逃窜,足足走了两千多里,始终没有找到安身之所。一路上二百多只灵猴或被猛兽捕食,或被沿途妖怪摄走,损失过半,一直走到海边的时候,只剩下一百多只。大家沿着海边,抓点贝壳螃蟹什么的聊以果腹,躲避着山林中出来的猛兽们,时而上树时而下地的继续迁徙。赶得不巧,有一次他们走到一只老虎的地盘,损失了三四只猴子被赶出了树林。当时天阴得黑沉沉地,海里浊浪滔天,眼看就要起大风暴,狂风呼啸,前面是海,后面是猛兽,他们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到了下午,岸上已经暴雨倾盆,猴群只能向前继续跑,期待着离开了猛虎的地盘,好能再次钻进树林里面。

等到实在忍受不了大雨,不得不钻进树林的时候,大风已经起来了,外侧的树林挡不住飓风,差点把猴子们刮上天。无奈下的老太姥姥只好带着大家顺风奔跃,向树林深处逃亡,不知不觉间地势越走越高。路上他们发现一条不小的溪流,老太姥姥很高兴,有溪水就说明有山,而猴子们只要进了山,找到有悬崖的地方,那就万事大吉了。猴群开始沿着溪水朝山上的方向猛跑,必须在山中猛兽发现他们之前找到躲避的地方。

其实这片树林就是毒瘴区,但当时刮着风暴,毒瘴早就散了,他们又是第一次来到这,哪知道这里有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凶险,一头就扎进死地里去了。天黑之前,山洞找到了,因为这条溪水就是从这山洞里面流出来的。猴群欢呼着钻进山洞,终于找到地方躲过了暴风雨。老太姥姥感天谢地的感叹了一番,告知猴群雨停后就去附近寻找适合栖息的山崖。

第二天下午,风停雨住,猴群准备出发继续向山里面走。可洞口四周的树林里忽然升起烟岚,很多先跑出去猴子立即开始头晕呕吐,尖叫着跑了回来,大呼有毒。又有其他猴子称路上看见好多野兽尸骨。老太姥姥猛然惊醒,怪不得这树林里如此安静,大事不好,此处根本不能生存。奈何当时已经被烟岚包围,逃之无路。退无可退之下,只好带着大家往山洞里面走。老太姥姥当时想的是这山洞不但有水流出,而且有风,必定有出口,至于出口是个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万一是什么百丈悬崖中间,或者地下溶洞,再或者里面有什么猛兽,对猴群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可惜不走也得走,路只有这一条,只能赌一把,求一线生机。为什么说是赌?因为山洞里完全没有光亮,纯粹漆黑,他们虽然懂得生火,却因为树居和主要为素食的关系,再加上体外毛发天生怕火,所以基本上从不留火种。而进山洞前,树林中潮湿无比,洞里又没有任何干草树枝之类的东西,使得他们只能摸着黑慢慢地走,完全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好在溪水两岸都是冲击出来的窄石滩,减少了猴子们落水被冲走的危险,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十几只猴子在找路的时候落入深水,再没了声音。

洞中没有时间概念,只是地面越走越高,七拐八绕,七八十只饥寒交迫的猴子,满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首领的信任,不停在漆黑的山洞里面慢慢前进。他们不是那些灵智未开的普通禽兽,身为灵长的灵猴们个个都有七情六欲,他们对生死的感受不比任何有智慧的生物差上哪怕一点半点。在漫长的行走、无声的跟随、压抑的恐惧、无尽的黑暗之中,很多猴子走到最后已经精神崩溃。而当他们看见光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猴子都已经痛哭不止。当那一点点光芒扩大成洞口的时候,筋疲力尽的猴子们泣不成声地冲了出去。

等再打量四周,发现此处是一片密林,巨大的苹果树已经粗得不像话,显然活了不止百年。树上果实累累。猴子们欢呼一声,迅速爬起来上树摘果大快朵颐。但等他们登上树顶一望却全都呆住了,只见身后来处的方向是陡崖壁立,半截腰就是云雾,根本看不见顶上多高。沿着身后陡崖望去,四周直到极远处都是青影参天,虽有山岚遮挡看不甚清,但能猜出全是陡崖,矮处少说有二三百丈高,最高处最少也有三四百丈,高到飞鸟难入。

此时虽然雨过天晴,但是整个谷中烟岚处处,薄薄的云气在桶子一样的谷中缓缓抬升合拢,眼看就要把谷顶的天空全部遮上了。猴子们看见烟岚先是吓了一跳,却发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显然无毒,这才放下心来。谷底呈坡度不高的锅底形,只是方圆大得吓人,总有十里左右。谷中林木繁密,花草丰茂,而且多为果树蜜花,又毫无猿啼虎啸,想来偌大的山中竟然根本没有猛兽,甚至连寻常小兽的叫声都没有。如此环境,几乎是老天爷为他们猴群量身订造的栖息地,猴群看到这等世外桃源般的景象,一片欢呼雀跃。老太姥姥跃下树来,双膝跪地,向着西面天空扣了几个响头,大呼一声“谢谢娘娘救命!谢谢老天赏条活路!”,然后嚎啕大哭。

外面叫化骨山,而那条泄水的山洞则叫做水连洞,因为它是连接谷内谷外的唯一通道。而这山谷则起名叫水云谷,因为那谷顶常年笼罩着薄薄的雾气。说到这雾气,不得不说水云谷中一奇景——那西面最高的山崖上,自崖顶至半腰的各处岩壁中渗出无数的小寒泉,泉眼数量不多不少,整整三百六十个。泉水被山石导流,一股两股的逐层汇聚为中间一条瀑布,自几百丈高的悬崖上落入谷中深潭,水量虽不太大,但因为极高,气势却惊人得很。

一股股的泉流从四周向中间层层汇聚,银亮的水光正好能完整地构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树冠形象。那三百六十个大大小小的泉眼就像是银色的花朵或者青色的果子,挂在由一条条水光组成的枝杈间,而下面沾染了水汽的石壁则是上细下粗的直长“树干”。“树干”中心的雪白瀑布则像是一条白线,那白线越向顶上越见金光闪亮,金光最盛处便是树冠的中心,由此发散出去的“树杈”和“枝丫”则是银光闪闪,沿着枝丫向上,便是一颗颗晶亮亮的星茫“果实”。几百颗亮闪闪的果实散落在铺满三四百丈方圆崖壁的枝丫上,如果有山风强烈,吹散谷顶雾气的时候,阳光照耀进来。“水树”枝丫青葱碧绿,其间青花绿果金光银闪,树干青如墨染又有金星闪烁,这一大丛水光反射满谷的金彩,那光华照耀得整个山谷幻如神树仙境坠落凡间一般。

老太姥姥给这瀑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花果树瀑布。

瀑布底下是一汪巨大的深潭,方圆有七十丈多一些,潭中之水甘冽清甜,可却无鱼。猴子们好奇,下水查探,却发现水面之水清凉,越往深处却越热,往下潜了几尺就被烫得跑上了岸。老太姥姥仗着练过些许妖法能够护身,亲自下水查看,发现那潭底乃是一眼沸泉。自地底涌出来滚沸的水,混合了寒泉瀑布的冷水之后,只在水面形成了一层温水,而水面下五尺左右,就是烫得令人发指的热水,越往下就越热,如此环境,哪里来的鱼虾?这谷中水源丰富,加上树木密集,水汽随着地形上升,在山谷顶端就形成了一团云雾,每天日出时散去,日升时则复起。谷顶每日水云笼罩,这也就是水云谷名字的由来。而潭中之水顺着地势流淌而去,若没有那条水连洞泄水出去,此谷必定形成一泓天池,又哪来的如此仙境?

这群猴子虽是灵猴,但其族群开化也不过千八百年,尚未有文明,所用器具不过是木棒石头。他们族群始终生于山中野外,既不知什么道德标准,更没有什么知识,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这山其实是一座火山,孤山独立,没有辐射山体。而他们所居住的这个山谷,其实就是火山口。这火山早已熄灭,但地底热量还在,故而有了那眼沸泉。那山上的寒泉则是山体中地质构造的结果,压力把地下热水压上山崖土层中,高山土冷,那泉水自然也就冰寒彻骨。只是那花果树的奇景就真的可以算作是自然伟力,鬼斧神工了。

猴子们住的地方不在瀑布那里,因为那里太吵,隆隆的水声不但能掩盖说话的声音,也能让人彻底失眠。所以他们的住处选在北面悬崖附近的区域,一来这里所生的是好大一片榕树林,枝杈丛生的环境很适合搭建树窝。另外,这榕树林里面生着很多凤凰花,所以这是谷中蛇最少的区域,若说这谷中除了蛇以外,也就没什么能威胁到猴子们的东西了。而茂密的树林基本上阻挡了瀑布的巨大轰鸣。如此一来,整个山谷中,这片区域是猴子们最好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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