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淡如
搭飞机时,遇见一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企业家。一路上,我们从企业发展之路聊到股票投资,她话锋一转,喜上眉梢地说到自己的生意,最近已经嗅到了转机的气息。我对她说“恭喜”的时候,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唉,有时上天给的考卷硬是难填……”
怎么这么说?我以为,她年纪轻轻就创业成功,应该是个天生幸运儿。
然后,她对我说起她的故事。
她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六,生在偏远之地,父亲靠打零工维生,父母都是文盲。父亲喝了酒后脾气反复无常,母亲脾气也暴躁,不管做对做错,抓起儿女来痛打一顿、辱骂一番是常有的事情。父母亲都希望孩子们小学毕业就赶快工作赚钱。大姐就算小学毕业时全班第一名,也还是只能含泪去当学徒。她从小就想要逃离这个家。好不容易念完初中,一个人到大城市里半工半读念高职。
她说自己不聪明,只是很努力;因为没背景,所以敢拼命;本来就没面子,所以也不怕丢脸。从一家大公司的雇员开始做起,一边赚薪水,一边读书,几年来,断断续续也念到了大学毕业,这期间又考了许多证照,一路高升,赢得业界信任。当她变成顶尖业务员,一个人做的业绩等于公司半个营业额,每月都能获取高额薪酬时,却又功高震主,有人逼她辞职。
这时,骨头很硬的她决定创业了。
“我用自己的能力一直在帮别人印钞票,不如帮自己印钞票。”
可是,光有资历未必有用,谈起案子来,势单力孤,哪里比得上许多大公司容易。刚开始创业时,每天开门都在赔钱。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年。
公司刚上轨道,又碰到最要好的朋友,把她经营了多年的代理权暗地里抢走,让她顿然对人性失望。“本来以为要由负转正了,没想到又要重复每天开门赔钱的日子。公司员工已经多了,每天赔的钱更是惊人。新的代理权又谈不下来,我那时得了忧郁症,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
所幸后来又有了新的机会,使她在业界渐渐有了立足之地。
事业固然顺利,但家中的悲剧却也层出不穷,使她疲于奔命。她已觉得自己的成长路很难走,家里头的兄弟姐妹,人生都没有她平稳。
有兄弟因为杀人案入狱、有的混入黑社会、有的耽于毒品,妻儿要她照顾。
姐妹有的失婚有的罹癌,要她帮忙。
有姐妹出国旅游忽而丧生火窟,更使她大受打击。
她自己也曾被名医宣称得了不治之症,开了一次大刀,把命捡回来,至今风险未除。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如今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怎嗅得出不幸的气息。
“我真的还不知道,我还要怎么被考验呢?不过,我也不怕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老天爷发给我的考卷,确实是比较难写一点。”
这么开朗,让我对她心生敬意。难怪人家会成功立业。
没错,有些人一出生,老天爷发给他的考卷,就很难写,简直是在给小学生发微积分试题。对她来说,幸好这一道难题,考试时间不算短,她还可以累积实力后慢慢写就。有些人更不幸,年纪轻轻,试卷就很难写,而且还只有短短的答题期限。儿童癌症病房里,多的是如此的不幸。
相较之下,多数人都是幸运儿。只不过,再怎么样幸运,有时候总会接到一张不太好写的考卷。
她也以为我是幸运儿。
不,我不是。虽然我每每想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都归之于上天眷顾。
不久前,某家时尚杂志票选,我被选为台湾最快乐女人第一名。
真是感激。但刚接到这消息时,碰巧是我的人生接到一堆大大小小难解考卷时,身心都不舒服。我对着自己苦笑。“这真是个讽刺啊”,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我嘲笑自己,你强颜欢笑能力真强。工作时,每天在电视屏幕里,无所惧地笑着,肾上腺素是最佳短效疗剂,任何的不适都可以暂时忘记,所以人们都觉得你欢欢喜喜。不只是陌生人。朋友们也极少听见我诉苦,也以为我一直是快乐无烦恼的。
这一切只因为我习于自己解决所有的难题罢了。我在经验里学得:诉苦往往越诉越苦,越没时间来解决难题,实在无益!不如闭起嘴巴,关起门来,先想想有没有方法解除警报再说。
当然,这也有坏处。
有一位多年好友曾经骂过我:“其实,你这个人真的很不是朋友!你常说我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的人生发生的大事,我都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你都自己躲起来解决,先孤立自己,疗伤止痛──你为什么不要求帮忙?你这样做,让朋友都觉得自己很无能!”他还说我可能不知不觉地罹有“创伤后症候群”,要我注意自己心理健康。
我的成长过程论难度比不上个中佼佼者,不过也不太顺畅。大大小小的困顿在这里不再细细说明……我也怕自己变成一个老是爱展示身上弹痕的老兵,当年勇要说到最后一口气才停止。
我的弹痕比不上世上许多人深。所有弹痕,半因个性顽冥惹祸,咎由自取,所以怪不得别人,有苦都会暗吞;半因必须归之于老天爷的问题,无法操之在我;生离死别,无可奈何,都得含泪相送。有些明明不是错在我,也得吞忍。有时感觉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为了往前走,也不可回头射他一箭。
笑都很轻,而恨都很沉重。放下包袱,只为了不想负荷太重,一定配额的眼泪流完就算了。
我又不是一个习惯在人面前哭的人。大概是从小看着花木兰与秋瑾的故事长大,不喜欢当无助弱女子。有时候觉得最需要看励志散文的人,就是我自己。乐观的文章,我其实都写得出自肺腑,因为我最重要的目的是写给自己看的。
上天送给我的考卷有时也不好写,有时好像在逼我吞掉一个馊掉的苹果核。还好,吞下去之后,总还会有些不同的生命感受。那可不一定是好的感受,不一定会像倒吃甘蔗一样由苦转甜,只能要自己渐渐忘了那苦味。
好写的考卷,凭努力可以得一百分。
不好写的考卷,努力了半天还是不及格,庆幸的是,写完了,没有交白卷,没有老是停在被考试的时间。我们看别人的生活,都是比较如意的,其实每个人都有他难写的考卷,有的看似平凡容易,其实是最难的,人人专长科目不同。
无论如何,我景仰的是,把那些难写考卷硬是写完的人。
我也相信,命运自有他的出题方式。懦弱逃跑或负气离开,常又会接到更难的一份考卷。所以我只能安慰自己,安静下来,还是把眼前这一份考卷,想办法写完吧。
写完,请静待裁夺──之后就不是你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