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烈日炎炎。没有树荫,也无人烟。这里已临近西雍,荒外的杂草丛生,石子满地,更增生行走难度。
谈不上荒凉,却也是罕有人至。
只在昨日茶馆小息片刻的年轻的僧人深净,此时正徒步穿行这片土地,原本脚上那双破烂的布鞋,不知丢失在何方。
也不知为何,深净明明到现在已近一天没有吃喝,但还总是保持着一种儒雅气质,不徐不疾,甚是从容。
他是坚韧的,嘴角总是挂着镇静自若的微笑,似是能感染他人的心灵,安抚一切躁动的情绪。
即使顶着一颗晃眼的光头,亦掩盖不了他俊朗的外表,清澈而不含杂质的眼睛,明亮如星辰,无论何时皆是低垂,仿佛能倒映出芸芸众生或善或恶。一口崭齐的牙齿,紧密相连,中间不容一隙,光洁如若宝剑,鲜白如若白雪。两颊隆满,皮肤润泽,肩宽腰窄,身形端直,体态修长。
一身破烂僧袍,仿若一个修行还未圆满的苦行僧,放眼亿万众生,只不过尘埃一粒。
全是表象,再如若细看,则可发现一怪像——他的双足直接走在脏乱之上,却还是洁净,他那一双足,细肉饱满,依然如美玉,如琼莹。似不沾染尘埃。更奇的是,他的足底好若无骨,平直柔软,明明行走在这凹凸不平之地,脚掌却是完全密着地面,每一步紧贴其上,之间不可容发毫。
这使他变得极其平稳,让人安稳。
深净前行着,似不知累为何物,从他赶路以来,就一直保持着这种速度,不差一丝一毫。
日落日出,他以平淡的目光看待,晚间的星辰将他眼眸照耀,晨间的朝露将他衣衫打湿,他曾沐浴在朝阳之下,云朵也为他送行。
现下,毒辣的日头将大地烤得火热,有龟裂之势,同样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
当一丝火辣沾染上他的肌肤,他体内自生一股纯阳之气,运行大周天,周而往复,使得一道暖流流转遍布全身,将火辣隔绝开外。
这种以阳隔阳的方法,便犹如以毒攻毒,要用最烈的毒克制最烈的毒,非至精至纯的纯阳内功所不可为。
到红尘中去,到红尘中去……深净总是能不是念起他师父临圆寂前的最后一句话,师父也常告诫,六根凡尘放下放下,戒贪嗔痴三毒,可他心中想着师父,口中念着师父,便时常就有了许多烦恼。
每每于此,他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越是这样,越加使得斩断不了尘根。
他本深居寺庙中,不与世俗相交,以保六根清净,可此行又何以能避开凡尘,唯有在此中摒弃眼耳鼻舌身意,一朝顿悟,夕死可矣。
他紧了紧衣怀。
又行得片刻,不知行了多少里许,深净心有所感,极目远眺,他看见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影子——
那里是人烟,是红尘,是人间。
然而没有喜悦,没有波澜,他既没有驻足,也没有加紧脚步,他只继续默默前行。
那是一座挺偏僻的小城镇。深净走了进去。
不存在的繁荣,不存在兴旺,不存在富贵,只剩下人烟火种,带一点萧瑟,如此而已。
听不见大街上的叫卖,看不到孩童们的玩闹,稀疏的人影点缀其中。
深净的脚步不做停留,忽地眼前一亮——只见有两个同是光着头、僧人打扮的两人,正在路前方说着什么。
深净终究还是心中一喜,在此地遇上同袍,无异于他乡遇故知。
“如果没有石头绊倒了我,我怎么会就此摔倒!”
“不,不是石头不小心绊倒了你,石头便躺哪里不动,你又为何要往上走呢?”
“我当然是没有看见……”
隔着老远,深净便已听见了两僧的争吵声,不禁加快脚步走近细听。
“咦,它就在哪里,你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会看不见?”一僧惊咦道。
另一僧道:“我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看着路前方,脚下自有所不见。”
前者合掌道:“那便是了,明明是你往上踏绊了石头,又为何反说是石头绊住了你呢?”
“胡说,如若按你的道理来讲,我不会摔倒,可事实上我还是摔倒了,那我又为什么摔倒?……”
深净已大致弄清楚了他们争辩的话题,无非是一位僧人被石头绊了一跤,自说是“被石子绊倒”,而另一僧人却不同意其观点,认为是他自身原因,无关乎石子。
深净也因此陷入沉思。
耳听得争辩愈加激烈,两僧都是谁也不让,各持己见,但他们都是动口不动手,这样一来,他们平时的功课修养就显现出来了。
两边都有各自的道理,按道理来说都没有错,但又偏偏是相互对立,相互冲突,相互矛盾,似不能统一,不能转换,不能一致。
深净没有思考太久,心中马上有了答案——要是一时参透不悟,那便给再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同样的智慧,永远也参透不悟,这是铁定了的。他当即说出了心中答案。
“业障如石绊!”
正当两位僧人争得热火朝天之际,身旁忽传来一道声音。
两僧愕然瞧去,见到的是正对他们报以微笑的深净。他们刚才争得激烈,浑然不知一旁站有一人。
两人均是一阵呆愣,年纪稍长的那个僧人当即反应过来,上前稍许,出言相问道:“这位师父是?……”
深净的外表看上去年龄绝不超过二十有五载,而两位僧人却早已过而立之年,但对方依然以敬言相称。
“小僧法号深净,自东青而来。”他双掌合十一拜,有股说不出的儒雅气质,“见过两位师兄了!还未请教两位师兄……”
“不敢当,不敢当,”那僧人连忙口颂佛号,“贫僧法真,这位是我的师弟法空,我等二人再此争论不休,却不想扰了旁人的耳跟。”
那个被石头绊了一跤的法空,这时倒不怎么说话了,口中念念有词。但这并不代表法空对智慧所不向往,他思考了好一阵儿,问道:“适才的话却是何解?”
业障如石绊,业障如石绊……这句话初闻时,意思似乎很浅显,有如水藻浮于水面。但一经深思推敲,实际上大意远远看去不止于此,它还蕴藏着一种思考。
深净笑着,时常保持着谦逊,自小以来,他如若有何不懂,向来是及时讨教,不分对方的身份尊卑,年长年幼。当然,如果有人反过来讨教于他,他也很乐意为其解惑,从不自傲:
“石头在脚下,有些人不注意看不到它,可它的的确确就躺在那里,拥有实质,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的。你可以说他绊住了你,因为你确实没有关注到它:你也可以说他绊住了你,因为它本来便有相,只是无声息,若非自己往上踏,苦恼又何处来载?
还大可以说是自己无心之下犯的小错误,或者甚至连小错误也算不上,但不要忘记,它始终还是处在一个不经意的地方,等你再次往上踏。”
深净最后的话中显然是有所指,这个“它”好像是在讲石头,却不单单如此。
“啊!”法真突然一拍大腿,激动道:“业障何尝不是!?”
深净点头笑着,对此表示同意与肯定。
然而法真却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道:“如果业障真如这般所说,无法看个真切,只有真正造下了罪孽,方始察觉到业障置于前方,不外乎后知后觉,不觉得害怕吗?”
法真闻言,脸色渐转为凝重。是呀,法真说的确是可怕,令人心中彷徨。
“呵。”深净轻轻摇头,肯定的道:“从来都不可怕。”仿佛事实便果真如此。
“为什么!?”两僧异口同声问道,都同样渴望答案。
深净淡淡道:“好比跌倒后可以再爬起。”
“这……”两僧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跌倒可以爬起,错了可以重来,多么简单的道理呐。
深净亦不做打扰。
良久。师兄法真最先开口道:“今日指点,小僧谨记在心。”
深净摆摆手,道:“谈不上指点,还不知两位师兄现修于那座寺院?”
“哎呀!”法真一听这话,拍脑门道:“差点儿忘了,这次下山是奉了住持方丈的吩咐购置粮食,眼看着已过正午,我们两个却是还在这里耽搁!不过这话说回来,如果住持知道小法师你的到来,一定会高兴的!小师傅呀,你随我们去寺里走一遭吧!”
深净沉吟,一时无措:“这……可我奉了师门之命,还要赶路……”
“不打紧的,不过请你上山吃顿斋饭,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两僧同时劝说。
“这……唉……”深净虽沉稳早熟,但架不住年纪轻,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又是遇上通道,终于答应下来。
法真法空粮食早已经买好,在他两侧稍前面给他引路。
中途深净表示帮他们拿着粮袋,但两人说什么也不让提着。他只好作罢。
路上,他还向法真了解到,原来两位同袍来自一座山寺,山名唤作云中山,寺名唤作云中寺。
云中山,云中寺,深净念了几遍,道:“想来一定很清净吧!”
法空笑道:“不过少些香火钱罢了。”
不多时,可遥见一座高耸的山峰,深净举目望去,果见半山腰处云雾缭绕,那里一片朦胧,将葱绿的树木掩去,有如仙境,不禁叹道:“想来山上一定很美丽吧!”
“呵,景色算不上优美……也许住的久了,便也习惯了,不好再去评价……但久居于此,却也无甚忧虑。”
无忧无虑……那也是极其美好的事情,对于现在的深净来说,这使得他忍不住想起,如若不是师父圆寂后寺里的那一场变故……
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师父朗尘大师临圆寂前回光返照,牢牢抓着他的手,将嘴附到自己耳边,提醒他要如何小心提防,如何见机行事,曾预言此禅宗一脉将有一场大难,闯过便是大造化,闯不过便是大不幸。
末了,师父只管嘱咐他,等自己圆寂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发生什么,只管带上它,一路向西,一路向西……
师父的修为有多深,深净是摸不到底的,但当时,他多么希望师父所预言的一切都是错误的。然而,师命不可违。
他那时候回过神来,怀中已多了一物,他又问弟子什么时候出发,师傅说越快越好,即刻出发……他颤道,可是师父您……师父摇摇头,笑着说,一具皮囊何足惜。说罢入定。
深净很果断,抹干泪水,当晚离去。那时的月光是如此的皎洁,他依照师父的吩咐道,对寺内众僧宣称,师父需要闭关些时日,而自己则要入红尘磨练一番。
离去之匆忙,还不及听见或看见什么。
无忧无虑,早已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他是多么想回到从前,不像如今,总是触景生情,多愁善感。
不自觉间,三人已到了山脚之下。他们沿着山路,不徐不疾往上攀登。
宁静安谧,是自然给予的馈赠,也是这里最美好的享受。
蝉叫林愈静,鸟鸣尚更幽。
再往上走,入了云雾,衣襟被渐渐打湿,却也毫无所察。这般集钟灵之地,到底是谁缔造?
“这该死的小丫头,究竟躲哪里去了?”
“哈,哥哥,原来这丫头也懂得害怕,不敢再来乱触咱们西域双雄的霉头!”
山林间,忽传出两道粗犷的声音,显得很突兀,幽静的氛围随之打破。
法真法空二僧一蹙眉,眼中已倒映出了两道身影,皆是一副虎背熊腰,骨架子生得宽大,腰间各系一根短杖。深净却脚步不停,似没有听见,继续向上走去。
“喂,那三个人!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小丫头片子,大概这么高,”突然,其中一名大汉叫住了他们,嗓门很高,向他们询问,甚至是逼问,简直有辱斯文,还用手比了比自己胸口的高度:“她奶奶的,丫头长得倒是水灵,行径却是古怪!”
就冲这语气,道行最浅的法空冷哼一声:“两位施主太也无礼!”
“咦?”一名大汉当先走出朦胧,惊诧道:“竟是三头秃驴!”
他放肆的言语,又彻底惹恼了法真,法真强压怒气道:“可从未一位女子走过,二位请自便!”
三僧毕竟都是与世无争的性格,不想多言,欲继续走自己的山路。
“慢着!”另一名大汉跳出拦在路中央,喝问道:“你们却是上哪里去?”
法真道:“自然是回山中寺庙之中!”
拦路大汉让道,“既然如此,滚你们的吧!哈哈!”
法真法空不禁怒火中烧,差点要上去与他们理论,但同时被深净拉住了衣袖,示意他们切莫冲动,二僧只好忍住气,不与计较。
“等等!”先前的大汉追上,再次将他们去路挡了,道:“定是你们秃驴寂寞想女人了,将她虏了上去!”
“啊哈,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哥哥英明,但也说不准是小丫头想当尼姑了,待我兄弟二人上山教训她一顿!”
深净上下打量他们,他们的眼眶比常人深邃,鼻梁也高出不少,终于开口道:“看两位施主面孔与常人不大一样,听口音似不是中豫人士。”
“呀,你这秃驴倒是好眼力,不曾想竟能认出我们西雍双侠!哥哥,没想到我们刚离西雍,初入江湖,便早就声名远播了!”一名大汉嚷道。
“哈哈,先上山将那惹人恼的丫头揪出来,再到江湖上闯他奶奶的一个赫赫威名也不迟!”
法空闻言,怒目圆睁,道:“你们太也自大,好生不讲道理,贫僧三人再三退步,何以又挡与我等前面,非与小僧过不去!”
饶是以深净气度,也是不满,竟在佛门前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里是和尚庙,可不是尼姑庵,是不可以随意收留女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