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客栈,上房里。
司韶跪坐在席子上,用一块白布擦拭着银色长鞭。
他开着窗,月光随着寒风落在他的脸上,吹动了睫毛,冻红了脸颊,照亮了银发。
司韶擦拭的动作很认真,就像在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红衣丽人。
她戴着半面银质面具,跪坐到司韶的对面。
司韶看不见,她能夜视,所以她并未点燃蜡烛,而是取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清艳的脸上。
月光下,那张眉、那眼、那鼻、那唇,以及那脸型,竟于胡颜有着九分相似!同样的气场,同样的气味,同样的仪态,同样的走路声音……
到底谁模仿了谁,反倒说不清了。
她问:“为何不吃晚饭?”
司韶冷冷地回道:“不想。”
她莞尔一笑,道:“回到六合县后,你就开始闹脾气。”
司韶皱眉道:“别把我当小孩!我也没有闹脾气。”
她身子一歪,懒洋洋地侧躺在席子上,单手支头,戏谑道:“让我猜猜?你怕……遇见我的替身?”
司韶攥紧手中长鞭,突然吼道:“别说了!”
她呵呵一笑,道:“小韶儿出去转了一圈后,眼睛瞎了,心也瞎了,却长了胆子,敢和本座吼了?”坐起身,隔着几捏上司韶的下颚,淡淡地问,“谁给你的胆量和勇气?她么?”
司韶倔强地抿唇不语。
她捏着司韶的下颚,开始用力。
司韶的脸色一白,却忍着没动。
她放开了司韶,却是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司韶的唇。
司韶突然转开头,骂道:“你个老不死的!”
她开心地一笑,收回手,道:“花影盏被她偷走了,此事可大可小,却是本座绝对不能容忍的。再见面时,本座让你好好儿看看,何为真,何为假,免得你总是心生疑惑。”
司韶烦躁地吼道:“我是瞎了,但是不傻!”转开头,用那双看不见的漂亮眼眸,望着窗外的月亮,喃喃道,“你说,为花青染疗伤的不是你,只是你的替身之一。回到飞鸿殿的这段时间,我……”眸子轻颤,“我听见了另外两个人的声音,她们都称自己是胡颜,是大祭司。她们走路的声音、她们言之凿凿的自信、她们身体上散发的气味,都是胡颜。”一拳头捶在几上,恨声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胡颜?!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胡颜!”
大祭司略带嘲讽地一笑,道:“恨本座的人,太多了,本座若不防备,早不知被刺杀了多少回。如何防?以本尊一人之躯吗?呵……司韶,你可知,白年来,每一次选取大祭司,选得是什么?”
司韶转头看向大祭司。
大祭司凝视着司韶的眼眸,字字清晰地道:“选得是那个与本座相似的人。”
司韶的呼吸一窒。
大祭司接着道:“她们就像一张白色的帛,任本座泼墨。她们可以自认为是本座,但本座却从来不会是她们。若寻到沦落到六合县里的胡颜,本座许会篡改她的部分记忆,让她继续为本座所用。毕竟,像她这样有些天赋的人,不多了。”
司韶攥紧拳头,垂眸,问:“你是为她来的,还是……封云起?”
大祭司戴上面具,站起身,冷冷道:“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司韶突然抬头,苦涩地一笑,道:“无论是你,还是她,都为了封云起活着。旁人,在你们眼中,是什么?”
大祭司不答,直接转身离开,红色的衣裙翻飞处一个惊艳的弧度。
司韶显得十分烦躁,将银鞭狠狠扔到地上。
半晌,他又重新捡起银鞭,取出一根通体黝黑的针,插进鞭尾,然后继续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银鞭。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烦躁,只是一个假象。
这世间很多真话,更多的谎话。难得是,将真话当成假话;容易的是,将假话当成真话。每个人,都自以为是的画圈布局,实则,谁都是棋子,谁也逃不脱各种算计。尊贵如大祭司,卑贱如草民,谁玩过谁,还是个未知。
大祭司回到自己的房间,祭司谭乐尾随而至。
谭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夜宵,柔声道:“主上,这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但此间客栈熬制得夜宵却是不错。主上可尝尝这粗浅的野味。”
大祭司坐在胡凳上。
谭乐跪下,将托盘放到几上,拿起碗,恭送到大祭司的面前。
大祭司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口中,却是眉头微皱,又将其吐回到碗里。
谭乐瞬间心惊肉跳,忙道:“怎……怎么了?可是味道不对?”
大祭司将碗往几上一扔,发出嘭地一声。
谭乐的汗瞬间流下,甚至都不敢抬眼看大祭司。
大祭司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被人做手脚了。”
谭乐大惊失色,忙到:“属下这就是查。”站起身,直接冲出了房间,带了两人直奔厨房。
厨房里空无一人。
大祭司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步步走向大厅。
突然,整件客栈悄然弥漫起甜腻的香味,那些祭侍者与结契者们忙屏住呼吸,由房间里奔出,围在大祭司左右,严阵以待。
这时,整件客栈悄然弥漫起甜腻的香味。
谭乐喊道:“屏吸!”
结契者吴钢,跑去推客栈的大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他气运丹田,拍向门,手上那可拍碎巨石的力道,竟变得绵软如水,对大门够不成任何伤害。
他大惊失色,转回身,对大祭司道:“主上,属下使不出内力!”
大祭司面色如常,只说出两个字:“莫慌。”
其他结契者与吴钢一样,都失去了内力,变得与普通人无异。但是,他们仍旧抡起胡凳去砸窗口,却被从窗口处射进的冷箭逼退。
一只只虫子从四面八方爬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各种颜色都有。它们仿佛看见了猎物,悉数向着大祭司等人爬去。
谭乐与祭侍者们护在大祭司的周围,以鲜血布下结界,不让虫子们爬进她们的脚下。
虫子越聚越多,形成密密麻麻的一片。
突然,脚下的青砖震动,一只手臂粗,两米长的怪虫子由地下钻出,,直接破开了结界。所有的小虫子尾随其后,有地下钻入结界内,钻向众人的肌肤。
大祭司一抖衣袖,一阵无形的飓风如同巨浪拍向那些虫子,将它们悉数掀飞了出去。
她挑破手指尖,隔空画出一个淡粉色的复古图腾,清喝一声:“燃!”手掌一拍,那复古图腾在半空中闪烁一下,消失不见。与此同时,那些被风卷起的虫子瞬间燃烧起来,噼啪落在地上。整间客栈大厅,就好似下了一场天火。
大祭司一甩手,幻化出两记银色真气,打破了窗口。
窗外发出两声闷哼,显然有人受了重伤,生死不知。
那条手臂粗的虫子,燃烧着落在地上,却突然跃起,咬向大祭司。
大祭司一脚踢在那巨大的头上,结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东西竟然有两颗头。头被踢开后,尾巴上的另一颗头一口咬在了大祭司的小腿上。
大祭司一抬腿,带起那条双头虫,将其狠狠地踢向一旁的石柱,迫使它松开了牙齿。
大祭司的腿上流出了黑血。她忙拍下腿上几大穴道,不让毒血继续蔓延。
与此同时,一些人蒙面黑衣人破窗而入,手持长剑,袭向大祭司等人。
司韶由二楼处走出,却是站在楼梯口,没有动手。
大祭司一抖手,甩出淡粉色的鲜血,落在那些燃烧着的虫子尸体上,泛起阵阵白烟。那原本冲刺着暖香的大厅里,渐渐弥漫起清冽的味道,令人清醒。
恢复了五分力气的众人,与黑衣人斗得难解难分。
黑衣人看似一个人,实则并非如此。他们放出黑色的鬼影,与自己一同作战。那些鬼影穿过结契者的身体里,能令他们变得僵硬颤抖,耳鼻出血。但是,若对阵祭司之类的人,则会被打散。这也是他们曾被祭司们屠杀的最主要原因。所谓一物降一物,就是这个道理。
幸好,他们的身上还带有一些小东西,不是毒蜘蛛就是毒蛇,或者是一些看起来无害实则能要人性命的小软虫。
大祭司一甩手上血珠,分别落在四名羌魅人的额头,这四个人竟刀尖一转,抗向自己人。
羌魅人自相残杀的样子实在太过恐怖,令祭司等人士气大振。她们本就不弱,只是没想到自己住进了羌魅人的店,这才一步步遭到暗算。她们不知的是,她们吃得饭里,早就被动了手脚。自从司韶拜访了长老后,长老便暗中筹备起来。长老不信任司韶,而司韶要得就是这份不信任。
那条双头巨虫再次爬起来,扑向大祭司。
大祭司以真气为剑,直接砍向双头巨虫,将其一飞为二。
不想,那双头巨虫被砍断后竟然还能动,且变得越发狂躁凶猛。张开两张大嘴,露出两口细长而锋利的牙齿,分上下两个方向扑向大祭司。
大祭司这一次,直接将两颗头从中间一分而二。
两头巨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