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萤还是第一遭看见如此场面:数百人整整齐齐跪在供皇帝观景的起云台下,除了包括玉竹斩与孙安山在内的几位老臣得皇帝怜惜赐座,其余人等皆跪伏在地,将脑袋深埋胸前,没有丝毫声息。皇家猎苑出了刺客是何等大事,这里无人不知。
更何况这刺客可能尚在围场之中。
玉流萤迅速扫了一眼,见师兄已经在人群最末跪好,忙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提裙跪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异动。然而仅仅安生了片刻,身边的曹钦便用手肘碰了碰她,悄声道:“小师妹,五殿下他们早就到了,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玉流萤朝他点了点头,想要解释什么又怕被发现,她不着痕迹抬头朝观云台望去,见顺德帝正在下棋,且对坐并非旁人,正是曹钦的父亲,丞相曹隐。再细看,发现太子也正在起云台上。几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奈何距离太远,实在是不能听到。
曹钦见状又碰了碰玉流萤:“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曹钦耳力好玉流萤是知道的。她打量四周,见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师父,不用担心说话被旁人听到,于是朝曹钦点了点头表示想知道。
起云台上,太监总管石尽忠向顺德帝道:“皇上,随行秋狝之人已全部到场。”
顺德帝按下一颗棋子,并未抬头,似乎整个心思还在棋盘之上。
“皇上?”曹丞相出言提醒,“人到齐了。”
顺德帝摆了摆手,示意曹丞相继续走棋,继而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太子:慢条斯理开口,“你说,今日见到的刺客,大概什么身形。”
“是。”太子拱手,“儿臣当时离那人尚有百步,样貌实在未能看清。但知道那是个年轻人,不胖不瘦,穿了件白衣。”
“在场可还有他人?”皇帝又问。
“除了儿臣,并无他人。”
玉流萤心中疑窦丛生,心道太子的手下曾与孙逸交手,理应更容易认出孙逸才对,太子怎会隐瞒手下在场的事实?难道是……暴露还有其他人在场,也会暴露手下眼中“太子侧妃被男人轻薄”之事?
听到太子说“并无他人”,皇帝睨他一眼道:“既是要行刺朕,为何没有到朕的周围,却去了林子深处?”
太子稍作迟疑,道:“自然是在要在远处打探情况……”说了一半,话锋一转道,“在场还有五弟!儿臣发现刺客时,五弟正缠着儿臣说话,儿臣怀疑五弟与那贼人——”
顺德帝听到此处终于抬眼看向了太子:“你的意思,是卓玧要杀朕?”
太子正欲开口,顺德帝打断他道:“行了。今日随行的人全在这了,你既射中了他,那就到下面找到他,再检查有没有伤口就是了。”
太子道:“父皇何不将所有人一一检查?”
顺德帝笑了笑,似是在问,又似是回答:“你是要让朕的臣子们对朕寒了心呐。”
太子听了这话只好领命而去,他在人群中来回走了几圈,并无什么头绪。无奈之下抬头看向起云台上的帝王,想要寻求帮助。
太监总管石尽忠见了,忙去提醒皇帝道:“万岁爷,太子爷那边尚无进展。”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还在想着怎么布棋。听得提醒,他打发道:“石尽忠,去跟下面人说,都起来吧,不用跪了。”
跪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听到皇上发话,众人山呼“谢陛下”这才直起身。玉流萤不在朝堂没有受过这种罪,扶着曹钦才勉强站住,身旁不远处也有几个体力不支的直接摔在了地上,玉流萤朝孙逸那边一看,见他起身后双腿一软,重重跪了回去,旁人搀都搀不住,直将整个身子栽倒在地。
玉流萤见他咬牙忍住痛苦的表情,心头一紧,心道还好师父包扎得紧,孙逸又换了厚实衣服,哪怕伤口撕裂也不至于在衣外渗血。
众人起身后,石尽忠再次传了圣喻:“圣上体恤,适才摔倒的几位,请移步见山楼休养生息。”
孙逸听后登时面如死灰。
玉流萤与曹钦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几百人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除了赐座的老臣,其他人多是正当壮年,既是出来狩猎,又多是身强体壮之人,这些人跪上一会儿不算什么。而太子口中的“刺客”受了伤,自然撑不了太久就会暴露。虽然有一些身子弱的也没撑住,但是“刺客”的筛查范围一下子就从几百人变成了几个人。
所谓“移步见山楼休养生息”,自然是脱衣检查去了。
这样一来,既不着痕迹地筛出了“刺客”,又不会让臣子认为皇帝怀疑到自己头上。玉流萤心中生气自己迟钝,现在局势已然十分被动,恐怕只能寄希望于五殿下卓玧了。想到此处,她忙在人群中找寻五皇子的身影,却见他也被搀扶去了见山楼。
起云台上,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着对曹丞相道:“这一盘朕赢了。你叫上玉老头,一道去见山楼吧。”
曹相称是,站起身来向皇帝行了礼,朝台下看了一眼,朝着玉竹斩去了。
曹钦看到自己亲爹朝这边走来,直接躲到了一旁,玉流萤见怪不怪,一面搀扶着玉竹斩等着看曹相的来意,一面朝见山楼看去。她有些担心——卓玧会不会兑现诺言帮助孙逸,以他的地位能否四两拨千斤,这些都很难说。
“流萤长高了。”曹相在玉竹斩身前站定却未理会他,而是转头朝玉流萤笑了笑。后者恭敬行礼,也盈盈笑道:“曹丞相。”
玉竹斩哼了一声,语气不善,“曹相贵人多忘事,你把曹钦送到医馆时,流萤尚当幼年,如今十年过去了,你再没去医馆露面。”说到此处他瞪了曹丞相一眼,揶揄道:“你不长高,别人还不长高吗?”
曹丞相讪笑一下,单刀直入:“陛下命你我二人一同去见山楼。”他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验人。”
听了这话,玉流萤心道有师父在,又有五殿下卓玧帮忙,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可师父与曹丞相向来不睦,这一点陛下心中清明,为何单单命他二人去见山楼?
玉竹斩显然也并未料到皇帝会有如此旨意,他略一沉吟,嘱咐玉流萤道:“稍后检查时恐怕多有不便,你在此处等我。”
这句“多有不便”颇具深意,玉流萤颔首应是,再度朝曹丞相行了礼,又目送他俩离开,见无人注意自己便看向见山楼的方向,纤指藏在袖中掐了个小六壬,片刻之后,她轻舒一口气,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她与孙大人在行宫院内向五皇子卓玧求助,随后圣旨命大家重回围场,几人不敢懈怠,分开几路出了门,正是此时,卓玧唤住了她。
“姑娘留步,我尚有要事与姑娘相商。”
玉流萤听后站定,心想自己尚未及笄,而卓玧年长她四五岁,已快到弱冠之年,对着她这个小姑娘说“商量”让她觉得有些吃惊。况且卓玧是皇室出身,而她只是一介平民,他说什么只需命令就好,哪里用得着商量呢。
玉流萤如此想着,嘴上不卑不亢地回了句:“五殿下请讲。”
虽说是“要事”,他面上倒是看不出急切,脚下步子仍是清闲稳健。他在离玉流萤几步之遥处站定,道:“听闻今日是姑娘指出了事情症结所在,若要利用这‘症结’,恐怕还是要劳烦姑娘。”
“殿下是说……”,玉流萤眸子一转:“箭头?”
卓玧一哂,道:“正是。能否请姑娘回行宫取上这截断箭,去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