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鹰潭火车站特别热,大中午的,连一丝风都没有,可怜广场外的那些绿化树,像下锅炒过的茶叶似的,软软地垂下枝条,像一排瞌睡的老人。
我和同学姚忠兴以及薛强三人急着赶路,无心欣赏这些景色。我们军校刚毕业,要回老连队报到,急着去车站签票换乘去杭州的列车。我们买的是通票,却不是直达,要在长沙和鹰潭签两次票、倒两次车。赶上暑假的学生潮和打工潮,列车没有空调,又挤又闷,车内连空气都飘着汗珠。从河南信阳一路南下到鹰潭,二十几个小时颠簸下来,我们比广场外的绿化树还蔫。
薛强在长沙签票时还被扒手摸空了口袋,情绪低落;姚忠兴虽是我们篮球队的中锋,但除了在球场,平时就是一个瞌睡虫,签票的事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头上。我拿着三张票直奔签票窗口,留下他俩在车站外看行李。
站内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签票窗口人少一些,我捏着三张票静候在队伍后面,前方只有二三十人,十几分钟就能轮到我。突然,有人拽了我一下,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陌生人站在我对面,我手里的三张票莫名其妙到了他手上。票没了如何了得,我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不放,我们僵持在一旁。
“兄弟,跟我去吃饭,照顾个生意,我们饭店就在广场对面。”他指着站外空旷广场说。
“把票还我,饭我们吃过了。”我特意强调了“我们”,就想让对方明白我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我们”。
这时又围上来四个陌生的年轻人,一看就知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说:“去吧,出门在外在要懂规矩。”
我还抓住对方不放,我想我一个穷当兵的,怕啥。就在我稍一犹豫,对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
“不忙,就是要吃饭,也要先把票签了。”
“你先去吃饭,吃过饭票我们帮你签。”
“不行,先签票,后吃饭。”
这时他们根本不听我的,他们转身就要离去,票在他们手上,这时我面临一个选择——要么放弃这三张票,重新买,要么跟他们走,争取把票要回来。重新买票,我们一人还要掏43元的车票才能到杭州,关键不只是这每人43元,票没了,我们没法报销,这样我们一人得损失160元。这可是不小的数目,当时能买半头猪,毕业前我们每月津贴只有35元。何况薛强在长沙被摸空了口袋,这钱得靠我和姚忠兴摊。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损失这笔钱,我赶忙追上他们,说:“我还有两个同伴,我问问他们要不要一道去吃饭。”
薛强和姚忠兴看我领着一帮陌生人回来,很是吃惊。我说:“他们请我吃饭,吃完饭帮我们签票,姚忠兴你要不要去?”说完,我朝姚忠兴递眼色,我希望他此时明白我的意思——我问他去不去是经过审慎考虑的,我们只有三个人,必须合理分配兵力。薛强经长沙一劫已是惊弓之鸟,他正适合留下看行李;而姚忠兴是篮球队的中锋,个儿大,体魄健硕,他站出来可以给人一种震慑作用,毕业前百米考核时,他和我一样都跑了十三秒零三,这样的速度应付眼前几个“小蟊贼”应该没问题,何况我并非叫他真去,只想让他跟我走一段路,快到点时他就得回来,我肯定会借故让他回来,这样万一我长时间没回来,他即使报警也有一个更明确的地点,缩短警察寻找的时间。
“我不去。”这个傻大个儿铿锵有力地拒绝了我。我一时傻眼,但我想要回这三张票,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走。我跟着他们走到车站广场尽头,他们继续带我拐进一条小巷,继续朝前走300米又拐进另一条窄巷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民房后,他们又带我到了一个地下室,这样七弯八绕,东西南北我都分不清了。
地下室尽管开着灯,但还显得有些暗,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从窄梯下来方才看清,原来有两桌年轻人在搓麻将。他们有的胳膊打上石膏绷带,有的腿上打着石膏绷带,一个个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看到我进来,他们齐刷刷扭头看我一眼,转眼就回到麻将桌上去了。眼前哪有饭店的影子,我心里一凉,才明白自己来到一个什么地方。
这时我不能慌乱,尽管到了人家地盘,但我觉得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我对眼前的形势有自己的判断,我看准他们只是要钱,不会要命。我必须“先发制人”,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那种进口的纯三五,当时流行进口烟,那是我离校前难得给自己摆一次阔。我给在座的每个人递烟,递完烟,我对那个夺我票的人说:“我们三个是军校刚毕业的学员,急着要赶到老连队报到,江湖的规矩我懂,原本是该照顾兄弟生意的,可惜我在长沙签票时被人抢先掏了口袋,只剩三十几元,我留下20元签票,剩下十几元给弟兄们买包烟抽,咱们交个朋友,日后路过宝地,再来照顾生意,请把票还给我。”其实我两个裤兜一边揣着300元整数,另一边揣着三十几元零钱和一包烟。我不能向对方说实话,但我要先向对方亮明身份,其次表明态度,再次说明苦衷,有这三层意思,我想对方断不敢为难我。加上我还编造说,我们沿路有军代表接待处,人走失了一定会有人查。我把军队这个靠山搬出来,我想在和平盛世,没有人敢和军队开玩笑。
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姓苏。他先狐疑地看我一眼,我才明白,自己显摆穿了一件金利来T恤,这还是我上学前,连队共建单位娃哈哈在“八一”建军节送来的慰问品,一直没舍得穿,在军校更没机会穿,头次穿它就被人盯上了。我装着掏烟时,从口袋掏出士兵证和学员证,在顺着递烟时在苏的眼前晃一下。苏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后,说:“不急,敢来就是我的兄弟,我们不偷不抢,说吃饭就是吃饭,吃多少在你,没别的意思。”说着他递来一本菜谱。我说那好,我照菜谱点了一个木耳炒肉刚好十元,又点了一碗米饭五角,我从口袋掏出一张十元,又掏出一张五角给他。苏收了钱,转身支人上街买菜。在上菜空当,苏和我胡侃,他说起这帮兄弟光荣负伤的“光辉事迹”,说他们黑白通吃,说着说着,竟和我称兄道弟起来。
很快买菜的人回来了,一会儿就端上了一盘木耳炒肉,还有一碗白米饭。我赶忙动了几下筷子就放下碗说:“得赶紧签票去,我怕我那两位兄弟等急了。”我想他懂得我的意思。苏没坚持,他说:“好。”带着刚才几个人陪我一块儿原路返回车站签票。到广场时,我又碰上一伙儿人要拉我去吃饭。我转身问苏:“你看,咋办?”苏对那些人说:“滚,我们的人。”那伙儿人就走了。再往前走几步,刚好遇到姚忠兴,他正向警察岗亭走去,远远看去,似有个警察坐在封闭的亭子里,姚忠兴被我叫了回来。
到了车站,苏直接挤到窗口,还帮我签了三张有座的票。他们愉快地和我挥手作别时,薛强和姚忠兴惊恐地在远处看着我们。进站后,我看这伙儿人还在广场上徘徊,或许他们在等待下一个“我”,或许他们要等我离开才放心。
到连队后,我还是向当地政府写了一封信,告诉我此次的遭遇。
2014-10-19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