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晚点两个小时才抵达比雷埃夫斯。要不是约瑟夫把她的机票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此时此刻,查莉有可能就弃他而去了。然而,这种可能性很小。虽然她表面上有些轻率、愚蠢,可她有一个特点是与生俱来的,那就是:可靠。由于她以往结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因此,这个特点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首先,她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虽说现在她已经说服自己,那个去过诺丁汉、纽约、伦敦东区的幽灵不仅是个怪人,而且根本就不是一个常人,但是,她心底仍然有一个相反的声音,一个无法压制的声音。其次,如果说约瑟夫费尽周折才把方案设计好,那么,相比较之下,当她把计划向大伙儿公开时,她面对的局面,更让她难以承受。露西当时就哭了,还把自己的钱塞给她——“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五百德拉克马,查斯,都给你。”维利和宝利喝醉了,当着全船几千乘客的面,跪在码头上——“查斯,查斯,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想要逃避,她不得不推开表情各异的人群,一路小跑,手提包的带子都断了,吉他在手臂下面啪哒啪哒地抖动,悔恨、自责的泪水——真可笑——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淌。周围这么多人,可赶来解救她的只有一个,他就是从米科诺斯岛来的那个满头亚麻色头发的怪小子。虽然一路上她没有看见他,但可以肯定,他和他们乘坐的是同一条船。他坐在一辆出租车上,刚好路过,招呼她上车,然后在她距离目的地五十码的地方让她下了车。他说自己是瑞典人,名叫拉乌尔。他还说,他的父亲正在雅典出差,他想去找他要点儿钱。看见他如此清醒、理智,她有些惊讶,而且,他没有说过一次“天哪!”。
戴奥真尼斯酒店门前有一个蓝色的雨篷,旁边还立着一个硬纸板做的厨师形象的招牌。按照它手指的方向,她朝大门走去。
抱歉,约瑟,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抱歉,约瑟,简直就是一场梦,假期结束了,查斯的目的是混淆视听,因此,我要拿回那张票,然后溜之大吉。
也许,她可以选择更简单的办法,撒个谎,说她已经得到了一个演戏的机会。
她身穿一条旧的牛仔裤,脚蹬一双旧的靴子,看上去有些邋遢。她快步穿过摆放在人行道上的几张桌子,来到内门前。没准儿,他已经走了,她对自己说,这世道,谁会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的温存而等待两个小时呢?机票肯定在隔壁酒店的接待处。也许,她想,这样一来,我反倒有机会晚上去雅典城里和那些喜欢泡在海滩上的中欧人调调情了。糟糕的是,露西昨晚劝她嗑了几颗该死的药丸,起先,那玩意儿仿佛一盏灯,照得她十分亢奋,可后来,她感觉如同坠入漆黑的深渊,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通常,查莉是不碰那些东西的,但是,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这个时候的女人意志是最薄弱的。
她刚要进门,只见两个希腊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们嘲笑的对象是她那个断了带子的手提包。她冲到他们面前,一阵怒吼,骂他们是歧视女人的猪。她气得浑身发抖,用一只脚蹬开门,走了进去。里面很凉爽,人行道上的喧嚣被隔离在外面。这里,灯光朦胧,墙壁、门窗都有镶板装饰。就在那边,在他自己的阴影里,坐着海岛来的圣人约瑟夫,那个造成她心底内疚和大脑混乱的讨厌鬼。他手边上放着一杯希腊咖啡,面前摆放着一本翻开的平装书。
看见他走过来,她在心里警告他:别碰我,一根手指头也不行。我又累又饿,我会咬人,我已经决定这辈子当尼姑了。
然而,他只是拿过她的吉他和手提包,然后站在一边,象征性地跟她握了一下手。此情此景,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今天穿了一件真丝衬衣啊!”的确,那是一件奶黄色的衬衫,金色的袖扣,很夸张,有玻璃瓶盖那么大。“唉呀,约瑟,你看你!”当她注意到他身上的其他饰品时,她不禁大声惊呼,“金手链、金表——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贵妇人了!”她有些语无伦次,有些歇斯底里,也有些咄咄逼人。出自本能,她想让他丢脸,因为她当时的模样让她感到窘迫。那么,我希望他穿成什么样呢?她气恼地问自己——那种式样保守的游泳裤,手里还拿着那个水瓶?
但是,约瑟夫没有计较。
“查莉,你好!轮船晚点了,让你受累了。不管怎么说,终于到了。”这就是约瑟夫——没有得意的神情,也没有惊讶的反应,只有严肃的教徒式的问候,以及对服务生的点头示意。“先去洗一洗,还是直接来一杯威士忌?卫生间就在那头。”
“威士忌吧,”说着,她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她很快就感觉到,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就连希腊本土的人也经常光顾。
“唉呀,趁着我还没忘——”他把手伸向身后。
什么东西?她双手托着下巴,瞪眼看着他,心里暗自琢磨。算了吧,约瑟,别卖关子了。约瑟夫从座位下面拿出一个羊毛材质的希腊式小包,款式很简单。他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把包递给她。
“既然我们决定一起外出闯荡,我想,你得有一个救生包。这里面有你的机票,从塞萨洛尼基到伦敦的,如果有需要,还可以改签。此外,还有钱,你可以购物,或者,假如你改主意了,你也可以带着它逃跑。对了,你离开他们的时候,一切还顺利吗?恐怕不那么顺利吧!我们的出发点不是想故意欺骗他们,我们尤其不想愚弄我们的朋友。”
他滔滔不绝,好像对欺骗特别在行,好像他每天都在欺骗和悔恨中度过。
“没有降落伞啊,”她瞥了一眼那个小包,抱怨道。“谢谢,约瑟。”她又说了一遍,“很时尚,非常感谢。”可是,她有种感觉,她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露西的药丸在起作用,她想,也或者是轮船晚点的缘故。
“那么,来点儿龙虾怎么样?在米科诺斯岛的时候,你说过,你最喜欢吃龙虾了。是真的吗?我让厨师给你留了一只,只要你发话,他们马上就做。给点儿意见吧!”
为了让自己的幽默发挥到极致,她一手托着下巴,面带倦容地举起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拇指向下,用恺撒的经典手势,下达了宰杀龙虾的命令。
“告诉厨师,对龙虾尽可能人道一些,”她说。接着,她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揉搓着,为自己的抑郁情绪道歉。他微微一笑,但没有立刻抽回自己的手。查莉发现,他的手很漂亮,手指细长、坚挺,肌肉强健。
“你喜欢的酒是,”约瑟夫说,“布塔利斯白葡萄酒,加冰。你以前说过的,记得吗?”
没错,她一边想,一边注视着他的手孤独地回到桌对面。这正是我以前常说的。十年前,我们相遇在那个奇特的希腊小岛上。
“晚餐后,我要扮演一回靡菲斯特,引诱你上山,去看看那个世界排名第二的人间仙境。同意吗?一次神秘之旅。”
“我想去看世界第一!”说着,她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我从来不发一等奖,”他心平气和地说。
让我离开这里!她心里想。我要炒了那个作家!我要换一个剧本!她直接借用了极具里克曼沃斯特色的酒会开场白。
“这几天你都在忙些什么,约瑟?我是说,除了思念我之外。”
他没有立刻回答。相反,他倒开始向她提问了。他的问题涉及临行前的等待、海上的航行,以及她那帮伙伴们。她告诉他说,她在路上曾偶遇那个怪男孩,后来,在出租车上,真奇怪,没听见他说他的口头禅“天哪!”。听到这里,他笑了。他问她是否有阿拉斯泰尔的消息,她回答说没有,他假装为她感到难过。“唉呀,他从来不写信,”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他问她,他参加拍摄的是一部什么电影,她回答说,可能是个通心粉西部片[15]。他听了觉着很好笑,因为他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并坚持让她解释给他听。等她喝完威士忌的时候,她开始觉着,自己在对方眼里很有吸引力。她之所以跟他谈论艾尔,坦白说,她是在自己的生活中为另一个男人腾地方。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他成功,真的,”她说。这话的含义是:他事业上的成功或许能弥补他其他方面的不如意。
虽然她对约瑟夫的感觉正在发生转变,可她还是有一种犯错感。这是一种台上常有的感觉:背景没有变化,事件木然地向前发展。就现在,她做出了决定。她把手伸进背包,从里面摸出一个橄榄木的匣子,递给坐在对面的他。面对她手上拿的东西,虽然他接了过去,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一份礼物。让她感到有意思的是,她在他脸上捕捉到了瞬间的担忧,甚至是疑虑,仿佛某个突如其来的因素可能会影响他的计划。
“你打开看看,”她解释说。
“这是……什么东西?”
他故作天真地把盒子轻轻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将它贴在耳朵上。“我可以要一桶水吗?”他问。他叹了口气,仿佛预感到情况不妙,无可奈何地打开盒盖,注视着里面一团团的纸巾。“查莉,这是什么东西?我完全糊涂了。依我看,你还是把这东西送回原处吧!”
“快,拿出来看看!”
他举起一只手。她看着那只手,好像它就在自己的身体上方摇晃,接着,它开始下降。他的手触碰到的第一个物件是那个粉红色的大贝壳,是他离开海岛那天她在沙滩上捡到的。他神情严肃地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取出第二件东西,一个台湾产的希腊毛驴雕刻,纪念品商店买的,驴屁股上是她的亲笔题字:约瑟夫。他双手捧着毛驴,翻来覆去地欣赏着。
“是个男生,”她说。她的话并没有让他的热情有丝毫的减退。“咳,那是我在生气呢,”她解释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从盒子里拿出一张带有相框的彩色照片,是罗伯特用宝丽莱照相机拍下的后视图。照片上,查莉身穿长袍,头戴草帽。“我那时正在生气,不愿意照相。我猜,你可能会喜欢。”
他在感激之余,有一份淡淡的忧伤,这让她感到有些心寒。他心里似乎在说,谢谢你,以后再说吧!我喜欢的不是宝利,不是露西,但也不是你。此时,她犹豫了,然后,她正视着他的脸,温柔地说:“约瑟,你看,我们并不是非要这样。如果你不反对,我照样可以步行去机场。我只是不想让你——”
“怎样?”
“我不想让你被一个草率的承诺给绊住。这是我的心里话。”
“谁说草率了?我可是非常非常认真的。”
下面,轮到他了。他拿出一叠旅行手册。她主动走到桌子对面,在他身边坐下,她的左臂不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样,他们可以一起看。他的肩膀像岩石一般坚硬,让她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她并没有把手臂拿开。德尔斐,约瑟说,哎呀,超级棒!她的头发蹭到了他的脸。为了他,她昨天晚上特地洗了头。奥林匹斯山,很好!迈泰奥拉,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额头碰到了一起。塞萨洛尼基:酷!他们将要入住的酒店,一切都做出了安排,一切都做出了预订。她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就在眼睛边上,好似在一个飘移的物体上迅速啄了一下。他微微一笑,慈祥地捏着她的手,直到后来,她所有的疑问都一扫而光。他心里,抑或是她的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有权力一枪不发,有权不让步,就把她赢了过去;或者,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查莉,嗯,你好——把他们的初次见面变成了老友的重逢,把此刻的交谈变成了他们蜜月的畅想。
算了吧,她想。“你从来没有穿过红色的运动外套,约瑟,对吗?”她想都没想就提出了问题,“酒红色的,铜扣子,二十年代流行的式样?”
他慢慢抬起头,转过脸,盯着她。“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红色上衣?可是究竟为什么我要穿红色外套呢?你想让我加入啦啦队,为你喜欢的橄榄球队,或是类似的什么运动队呐喊助威吗?”
“你穿红衣服肯定好看。原因就这么简单。”他还在等候进一步的解释。“我有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对别人做出判断。”她试图找到突围的办法。“很戏剧性。在我的心里。你不了解女演员,是吗?我给别人化妆——装假胡子——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脸上抹。你肯定会觉着很有意思。我还给他们选服装。比如:灯笼裤,制服。一切都得靠想象。这是一种职业习惯。”
“照你的意思,我也留胡子?”
“如果我有此打算,一定先告诉你。”
他笑了。她也笑了——脚灯映照下,心与心的又一次交流——他的眼神使她感觉轻松。她借故去了洗手间,噘着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想摸清他的底细。她心想,难怪他身上有那么多枪眼。都是风流债。
他们吃饭,他们仿佛陌生人,迫不及待地了解对方。账单是他付的,他的钱包是鳄鱼皮的,价格应该抵得上他所在国家国民债务的一半吧。
“我的花费你也考虑在内了吗,约瑟?”她看着他把账单叠好,放进口袋。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突然,谢天谢地,他的管理天赋占了上风。糟糕,时间来不及了。
“请留意一辆筋疲力尽的绿色欧宝汽车,挡泥板上有凹痕,还有一个十岁的司机,”他一边说,一边催她沿着狭窄的厨房通道向前走,她的行李挎在他的手臂上。
“好嘞!”她说。
车等在边门,正如他所描述的,有凹痕的挡泥板。司机从他手上接过她的行李,麻利地放进后行李厢。他脸上有雀斑,金发,健康,笑容满面。没错,他看上去如果不是十岁的话,至多也就十五岁。夜晚,闷热,天上依旧飘着小雨。
“查莉,这是迪米特里,”说着,约瑟夫安排她坐在后排座位上。“他母亲同意他今晚晚些睡觉。迪米特里,拜托带我们去看看排名世界第二的美景吧。”他坐在她的身边,汽车立刻发动了。同样,他诙谐的导游独白也开始了。“你看,查莉,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现代希腊民主的发源地,宪法广场;注意,许多民主人士都在酒店享受他们的户外自由。你看,在我们的左边,是宙斯神庙和哈德良拱门。但是,在你反应过来之前,我必须提醒你,这个哈德良不是建造你们著名城墙的那个哈德良。雅典的哈先生更具想象力,同意我的说法吗?依我看,他还更具艺术灵感。”
“唉呀,我看差不多,”她说。
快醒醒吧,她气愤地对自己说,别做梦了。这是免费搭车,这是一个陌生、华丽的男人,这是古希腊,这一切都是游戏。他们开始减速了。她在自己这一侧——右边——瞥见了一堆废墟,但是很快就被高大的灌木给遮住了。前面是一个环岛,车子驶上一条柏油路面的爬山路,然后停了下来。约瑟夫跳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抓住她的手。然后,仿佛事先谋划好的,他带着她快步攀上一条狭窄的石板阶梯,两边的树木遮天蔽日。
“我们只能小声说话,而且,我们还得使用最为复杂的密码。”他压低嗓门,仿佛在舞台上表演,而她则含混不清地应了几声。
他握着她的手,瞬间,她感觉浑身像通了电似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燃烧。他们走在一条林间的小路上,脚下时而是水泥路,时而是土路,但无论怎样,他们始终朝着山顶的方向。月亮不见了踪影,周围漆黑一片。约瑟夫在前面领路。他驾轻就熟,好像走夜路是他的拿手好戏。有一次,他们越过一段石阶梯;有一次,他们穿过一条较宽阔的小路。然而,平坦的道路似乎都跟他无缘。不时地,身边发出树枝折断的声音。她往右边看,城市的灯光已经被他们甩到了身后;她往左边看,高处,一座悬崖矗立在橙红色的天际下。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笑声,结果发现是几个小孩在打闹。
“能走得动吗?”他虽然这样问,可并没有放慢脚步。
“累死了,”她回答。
约瑟夫式的沉默。
“你想让我背你吗?”
“是的。”
“抱歉,我背部肌肉拉伤了。”
“我知道。”说着,她紧紧拉着他的手。
她再一次向右边看,看见一片废墟,形状很像英国古时候的磨坊,一扇扇拱形的窗户堆在一起,后面是灯火辉煌的都市。她向左边扫了一眼,山崖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四方形,一个建筑物的轮廓冒了出来,一边还有一个烟囱。再往前,他们又进入了树林,蟋蟀的鸣叫异常吵闹,扑鼻而来的是松柏的味道,非常浓烈,眼睛感觉有些刺痒。
“那是个帐篷,”她一边轻声地说,一边拉他停下。“对吗?南坳上的爱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嗜好?”
他没有理会她,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其实,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连续走一天的路。因此说,她的表现,另有原因。前面是一条大路,两个身穿制服的黑影子,在一栋小石头房子的房顶上警戒,那儿挂着一盏灯,灯泡外面还有铁丝笼。约瑟夫走上前去,她听见他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房子在两扇铁门之间,一扇大门后面是城市,距离很远,只看见朦胧的灯火;但是,另一扇大门后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那儿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因为她听见钥匙的叮当声,以及铁门慢慢开启的时候铰链发出的嘎吱声。刹那间,她很害怕。我在这里干吗?这是哪里?快跑吧!笨蛋,快跑!那些人有可能是官员,也有可能是警察。他们非常配合,因此说,他们可能已经被约瑟夫买通了。他们都在看表。当他抬起手腕的时候,她看见了崭新的奶黄色衬衫和闪光的袖扣。约瑟夫招手让她过去,她回头张望,发现身后的大路上有两个女孩,她们正朝这边看。他在喊她。她朝打开的大门走去。她感到警察的眼睛穿透了她的衣服,她突然想到,连约瑟夫都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他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原始的渴望。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真心希望,他也那样打量过她。
她走了进去,大门随即关闭了。前面是一段阶梯,再往前是一条湿滑的石板路。她听见他不断提醒自己注意脚下。她很想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可是,他坚持要她走在前面,理由是,他担心自己阻挡她的视线。哇,原来是一个景点,她心想,是世界排名第二的美景。脚下的石板应该是大理石,黑暗中,闪闪发光,走在上面,皮质的鞋底时不时地会打滑。一次,她险些滑倒,多亏他及时冲上来,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住。相比之下,艾尔就太差劲了。她使劲儿把自己的手臂挪到身体的一侧,好让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胸部。你摸吧!她心里对他充满了渴望。这是我的乳房,是其中的一个;相比较右边的那个,左边的这个更性感一些。可是,有谁会感兴趣呢?小路弯弯,黑暗没有方才那么浓重,空气显得闷热,仿佛滞留了白天的阳光。脚下,穿过树林,城市像一颗离去的星球,越来越远;头顶,奇形怪状的黑影,像塔楼,像绞架。没有了车辆的轰鸣声,夜晚是蝉的世界。
“嗨,可以慢点儿走了!”
从他的语气判断,不管他们来这儿看什么,肯定距离不远了。走过前面蜿蜒的小路,他们来到一段木楼梯前。走上阶梯,前面是一段平路,然后又是阶梯。这里,约瑟夫走起路来轻手轻脚,她也效仿他的样子,他们一起静静地往前走。他们肩并肩,穿过一条宽大的门道,雄伟的气势让她不禁抬起了头。她看见一轮红色的半月从星空悄然滑下,落在帕提侬神庙的圆柱之间。
她忍不住轻声感叹:“上帝!”一时间,她手足无措;接着,又感觉十分孤寂。她慢慢向前走,仿佛眼前是海市蜃楼,她要等它消失,可是,没有。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攀上去。可是,在第一段阶梯前,竖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攀爬!突然,不知何故,她开始奔跑。她在巨石之间穿梭,想要逃离这座仙境般的城池,几乎没有意识到,身穿丝绸衬衫的约瑟夫正在她身边悠闲地散着步呢。她一边大笑一边大叫,嘴里说的都是些梦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有种感觉,她可以灵魂出窍,飘飘然,直上云霄。她放慢脚步,走到女儿墙边,一下子趴在墙上,俯瞰着下面:灯火辉煌的半岛,阿提卡平原,仿佛黑色的海洋,环绕在四周。她回过头,他正在几步之外看着她。
“谢谢!”她最后说。
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亲吻着他的嘴唇,深深的一个吻,从羞涩到湿吻。她把他的脑袋搬过来,推过去,趁着喘气的间歇,仔细打量他的脸,仿佛想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带来了何种效果。此时,他们紧紧搂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嗯,很肯定,这个吻效果不错。
“谢谢,约瑟,”她重复着,但却发现他在后退。他的头悄悄地脱离了她的双手,他放开了她的双臂,并且将它们放回到她身体的两侧。不知何故,他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
她不理解,她要发火了。月光下,她盯着他那张哨兵一般毫无表情的脸。在这之前,她自认为自己能看透别人:暗地里搞同性恋的男人,他们虚张声势,最后落得个痛哭的下场;老处女,整日笼罩在愁云下,想象自己患上了性无能;未来的唐璜和著名的花花公子,他们临阵脱逃,因为害怕,或是因为良心发现。通常,她有足够的诚实和温柔,能打动母亲、姐妹,抑或是其他什么人,并且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但是,当她在黑暗中盯着约瑟夫的眼窝时,迎接她的却是一种她从未遭遇过的勉强的情绪。不是因为他没有情欲,也不是因为他缺乏体力。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演员,决不可能错误理解他的拥抱带给她的紧张和信心。很有可能,他的目标还在远离她的某个地方。他之所以克制自己,是因为他想让她知道。
“我可以再感谢你一次吗?”她问。
他默默地盯着她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腕,借着月光,看了一下自己的金表。
“我看,实际上,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想带你看看这里的几座神庙。你不会嫌闷吧?”
他们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他指望她能够理解他禁欲的决心。
“约瑟,所有的我都想看。”说着,她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就走,仿佛他是一件奖品。“这神庙是谁修建的?造价多少?在此供奉的是谁?游客的朝拜应验了吗?我不会感到厌倦的,至死都不会的!”
他会给出答案的,对此,她从未怀疑过。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他侃侃而谈,她认真聆听。他冷静、沉着,带着她走过一个个庙堂。她挽着他的手臂,紧跟在身边,心中暗想:我要成为你的姐妹,你的学生,什么都行。我要把你举起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你的;我要把你放下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的。我要让你欢笑,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约瑟,这一切都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吧,对吗?”
“当然了。一切都为了你。不行吗?”
“我也能够做到。我告诉你,我的大脑像海绵。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可以过目不忘。我立马就可以成为你的师傅。”
他停下脚步,她也随同一起停下脚步。
“那么好吧,重复一遍给我听吧,”他说。
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在取笑自己。接着,她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拽住,让他跟自己一起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把他刚刚解释的内容重复给他听。
“我做到了吗?”他们已经回到了起点,“我能得到银牌吗?”
她等着他做出又一个经典的三分钟提醒:“不是阿格里帕的神龛,是纪念碑。除了这个小错误之外,我承认,你非常完美,祝贺你!”
就在这时,从山下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连续响了三声。她知道,这是在催他了,因为,他立刻抬起头,像野兽在判断风向,然后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四轮马车变成了南瓜,她想,守时的乖孩子已经上床,相互交流着自己的经历和体验。
他们开始下山了。就在那个时候,约瑟夫停下脚步,凝视着忧伤笼罩下的狄奥尼索斯剧场。在月光和远处摇曳的灯火下,那地方就像一个空无一物的大碗。看着伫立在灯火阑珊下的那个黑色身影,她心中充满了疑惑,最后再看一眼。
“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真正的戏剧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他说,“小说、诗歌,可以做到。但是,戏剧不可以。戏剧必须来源于现实,戏剧必须应用于现实。这种说法,你相信吗?”
“在伯顿女子学院?”她大笑着回答说,“在为老年人举办的星期六午场演出中,扮演的是特洛伊的海伦?”
“我是认真的。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关于戏剧?”
“关于戏剧的用途。”
他一个劲儿地追问,她反倒不知从何说起。要说的内容太多了。
“嗯,我同意,”她无奈地说,“戏剧应该有它的应用,它应该让观众分享,让观众体验。它应该——怎么说呢,唤醒人们的意识。”
“因此,它应该是真实的?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那么,好吧,”他说,仿佛因此她就不应该责备他。
“那么,好吧,”她鹦鹉学舌般地回应说。
我们疯了,这是她的判断。乱喊乱叫,一对十足的神经病!下山的路上,警察向他们敬礼致意。
开始,她认为,他在恶作剧。除了那辆奔驰车之外,路上空空如也,轿车显得形单影只。距离不远处,一对夫妇相拥着坐在那里,周围没有其他人。汽车是深颜色的,但不是黑色。它停在草埂附近,前牌照看不清楚。在她的驾驶生涯中,她最爱的就是梅赛德斯—奔驰,单凭它的体积,她就可以猜出,这款车是特制的,看它的轮廓和天线,以及所有的优质品质,这辆车是某人的特殊玩具。他挽起她的手臂,直到快走进驾驶室一侧的车门时,她才意识到,他准备开车门了。她看着他把钥匙插进锁眼,四个门的门锁随即解除。接下来,她知道,他会领她转到汽车的另一侧,而她则会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不喜欢吗?”他语气中的那份轻快让她立刻产生了怀疑。“我要重新叫一辆车吗?我知道你对豪车有偏爱。”
“你的意思是,这车是你租的?”
“完全对,是我为了这次旅行特地问别人借的。”
他拉开车门。她站在原地。
“问谁借的?”
“一个好心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
“查莉,别闹了。他叫赫伯特,卡尔·赫伯特。这跟名字有关系吗?难道你到了希腊还喜欢坐那种普通的菲亚特?”
“我的行李呢?”
“在后备厢里。迪米特里按照我的吩咐已经安置好了。你需要看一眼吗?”
“我不想坐这辆车,太不可思议了。”
她尽管嘴上这样说,可还是钻了进去,他也跟着坐在她的旁边,并且发动了汽车。他手上戴着手套,黑色的皮手套,手背上有透气孔。他一定事先把手套放在口袋里了,因此,刚一上车,就戴上了。他手腕上的金表,在黑皮手套的衬托下,更加耀眼。他开得很快,技术也很娴熟。这两样,她都不欣赏——开朋友的车不应该这样。他按下了中控锁,所有的门都锁上了。他打开音响,里面传出哀婉的希腊音乐。
“这该死的窗户怎么打不开?”
他按动一个按钮,温热的夜风带着树林的清香,扑了进来。他只让窗户落下了两三英寸。
“经常用这个方法泡妞,是吗?”她的声音很响,“众多小把戏中的一个,不是吗?加大马力,带女人去陌生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他是谁?哎呀,我亲爱的上帝——这是她母亲的口头禅——他究竟是谁?灯光照进了车厢,她回过头,透过后窗,发现有一辆车,开着大灯,距离他们大约一百码,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是我们一伙的,还是他们一伙的?”她问。
她转过身,重新坐好。就在这时,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件红色的运动外套,随便放在后排座位上,青铜纽扣,她一下子想起了诺丁汉和纽约:她敢打赌,是二十年代的剪裁风格。
她问他要一支香烟。
“你看看储物箱里有没有?”他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她拉开储物箱,看见一包万宝路香烟,旁边有一条丝绸围巾,还有一副昂贵的宝丽莱太阳镜。她拿出围巾,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她取出一支烟,约瑟夫戴着手套的手从仪表盘上拿过烧红了的点烟器,递到她手上。
“你的朋友是个穿着时尚的人,对吗?”
“说对了,没错,他很时髦。你为什么这么说?”
“后座上的那件红色外套,是他的,还是你的?”
他迅速扫了她一眼,仿佛他没有别的选择,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衣服原本是他的,是我借来的,”他镇定地说,同时加快了速度。
“你也借用了他的太阳镜,对吗?我应该说,你他娘的特别需要这些,穿戴整齐,坐在脚灯旁边。我看,你就差上台演出了。你姓李希霍芬,对吗?”
“没错。”
“名字叫彼得,可你更喜欢别人叫你约瑟夫。你住在维也纳,做点儿小生意的,还喜欢读点儿书。”她顿了顿,可他却一言不发。“有个人专用信箱,”她没有罢手,接着说,“762号,中心邮局。我说得没错吧?”
他微微点了点头,对她的记忆功能大加赞赏。此时,仪表盘上的速度表显示,时速一百三十公里。
“民族,不详,一个敏感的杂种,”她轻松地继续往下说,“有三个孩子,两个老婆,都住在一起。”
“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从未有过?还是现在没有?”
“不存在了。”
“约瑟,别以为我会介意。说实话,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任何有关你的信息。女孩子都这样——包打听。”
忽然,她意识到,丝巾还在自己手里。她把它扔进储物箱,然后砰地一声把箱子关上。道路平坦,但并不宽阔。速度指针已经指向一百四十公里,她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恐惧正在和外表的镇定搏斗。
“拜托讲点儿好消息吧,行吗?说些能让我轻松的话题。”
“好消息就是,我基本上没有对你说过谎。从现在开始,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是谁?”她警惕地问道。
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她喜欢他的生活模式。再往前,就是大马路,可他丝毫没有减速。她发现两辆车的灯光突然扫了过来,她屏住呼吸,与此同时,他踩刹车、换挡,动作干净利落。结果,奔驰车顺利地挤到它们前面,速度非常快,给后面那辆车让出了足够的距离。
“不是武器吧,对吗?”她突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枪眼。“不会是找个地方火拼吧,对吗?你知道,我可听不得枪声。我的鼓膜很脆弱。”她强装轻松,其实,她的声音都变了。
“不是,查莉,不是军火走私。”
“不是,查莉,不是军火走私。那就是逼良为娼的交易了?”
“不是,也不是逼良为娼的交易。”
她继续鹦鹉学舌。
“那剩下的只有毒品了,对吗?你们准备交易毒品,不是吗?坦白说,走私毒品,你可别指望我。过海关的时候,大个子艾尔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我包里,事情过后,我紧张得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他没有回答。“高纯度的?高档的?完全不同的品种?”她伸出手,关掉了音响。“你能把车停一下吗?我哪儿都不想去。如果你不反对,你可以明天返回米科诺斯岛,找一个替补的。”
“把你留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别犯傻了。”
“现在就停车!”她大叫道,“让这该死的车停下!”
他们一连闯了几个交通信号灯,然后,车子猛然左拐,她的安全带一紧,她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扑向方向盘,但他早有准备,用自己的上臂挡在那里。他第二次左转弯,穿过一个白色的牌坊,进入一条私家小道,两边种植着杜鹃和芙蓉。前方有个弯道,他们过去之后,停在一片四周砌着白色石头的砾石场地上。第二辆车缓缓停在后面,挡住了退路。她听见落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房子是一栋旧的别墅,房顶上开满了红花。在车头大灯的照耀下,那些花看似片片殷红的鲜血。门廊下亮着一盏灰白色的灯。约瑟夫关闭发动机,将汽车钥匙装进口袋。他朝查莉探过身子,帮她把车门推开,迎面而来的是难闻的绣球花的味道,耳畔是熟悉的蝉鸣。他从车上下来,但查莉仍然坐着不动。没有微风,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声音。几个年轻人轻手轻脚地朝轿车围拢过来,一个是迪米特里,那个脸上挂着天真笑容的小司机;另一个是拉乌尔,那个张口闭口“天哪!”的雀斑小子,曾经和她同乘一部出租车,说自己有个有钱的瑞典老爸;还有两个身穿牛仔裤和夹克衫的女孩,她俩一路尾随他们登上了卫城。此时,她才看清,在米诺科斯岛上逛街的时候,她见过她俩在大街上闲逛。忽然,她听见有人从后备厢里往外拿东西,她气愤地跳下车。“我的吉他!”她喊道。“别碰我的东西,你们——”
可是,吉他已经被拉乌尔夹在腋下,她的手提包在迪米特里手里。她刚要上去抢,那两个女生一个抓住她的手腕,一个抓住她的胳膊肘,毫不费力地推着她朝大门走去。
“那天杀的约瑟夫哪儿去了?”她高声喊叫。
但是,那个天杀的约瑟夫,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踏上了门前的台阶,仿佛肇事逃逸,头也不回地跑了。当她从那辆车的旁边经过时,她借着门口的灯光,看清了车子的后牌照。不是希腊本地的牌照,而是阿拉伯的,号码四周有好莱坞风格的字体,后备厢盖上,梅赛德斯的徽标左侧,贴着一块塑料牌,上面的两个大写字母CD代表的是“外交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