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中午,天气潮湿、有雾,克兹和利特瓦克去耐德·奎里位于索霍市场的办公地点拜访他——有目的的社交访问。他们刚刚得知,约瑟夫—查莉秀正在顺利上演。之前,他们几近绝望:莱顿爆炸案之后,加弗隆每时每刻都盯在他们身后。除了克兹那块旧手表发出的冷酷的嘀嗒声之外,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尽管如此,从外表看,他们是两个彬彬有礼、对比鲜明的中欧美国人。他们身穿崭新的巴宝莉西装,那个身材结实的矮个子,摇晃着身体,迈着有力的步伐,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海轮上的船长;另一个,年轻,身材瘦长,非常殷勤,脸上挂着一副神秘、刻板的笑容。他们的身份是GK创意有限公司的戈尔德和卡曼,他们临时准备的信笺,在鲜明的位置印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首字母缩写,像别在上面的一只30号别针。他们在大使馆——很狡猾,是在纽约——以个人的名义和耐德公司的一位女士进行了预约,而且,他们非常守时,几乎分秒不差,仿佛两个心情迫切的娱乐业从业人员。可惜,他们不是。
十二点差两分,克兹大踏步地从大街上走进大楼,径直走到奎里的前台老接待员朗莫尔夫人面前,说:“我们是戈尔德和卡曼,已经约好十二点和奎里先生见面。谢谢——不用了,亲爱的,我们站着就行。嗯,电话里是您吗?”
不是,朗莫尔夫人说。她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耍弄这两个傻瓜。预约归艾利斯夫人分管,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不好意思,亲,”克兹面无惧色地说。
每逢这种场合,他们都是这样操作的:好像是法定的,宽肩膀的克兹负责打拍子,苗条的利特瓦克跟在后面轻声地吹哨子,脸上依旧是那种不易察觉的诡秘笑容。
通往耐德·奎里先生办公室的楼梯很陡,没有地毯,以朗莫尔五十年的从业经验看,大部分的美国绅士,都喜欢对狭窄、陡峭的楼梯评头论足一番,而且,免不了在拐弯处停下来,喘粗气。可是,戈尔德不会,卡曼也不会。她透过窗户,看见他俩健步如飞地上了楼梯,瞬间就消失了,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坐过电梯。肯定是健身锻炼的结果,她想,然后继续埋头做她那份一小时四英镑的工作。他们这些日子在纽约就干这个吗?围着中央公园慢跑?可怜的家伙,还要避开走反道的人和狗。她听说,很多人因此而丧命。
“先生,我们是戈尔德和卡曼,”当小个子耐德·奎里兴高采烈地打开门的时候,说话的还是克兹,“我是戈尔德。”话音未落,他的右手已经落在可怜的老耐德的手上,弄得对方来不及抽手。“奎里先生——耐德——见到您很荣幸。您在我们这一行里声誉非常、非常高。”
“我叫卡曼,先生,”利特瓦克神秘兮兮地解释着。他同样毕恭毕敬,越过克兹的肩膀,盯着对面的人。但是,利特瓦克够不上握手的级别,克兹已经代劳了。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耐德极具爱德华时代绅士的谦卑风度,“我的天啊,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他立刻带他们朝那扇长推拉窗走去,那是他父亲时代极具传奇色彩的“奎里之窗”。按照老习惯,你可以坐在那里,俯瞰下面的索霍市场,大口喝着老奎里的雪梨酒,世界在眼前转动,你和老奎里一起为他手下的艺人签下一份份美好的合约。耐德·奎里已经六十二岁了,但依然是个儿子,他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自己老爸愉快的生活能够继续、再继续。他是个温和的小老头,头发花白,感觉像剧场的服装员,醉心于舞台的人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脸颊粉白,好像有人打搅了他,怠慢了他。
“天气不好,恐怕那些女人都不愿意出来。”说着,他伸出一只优雅的小手,勇敢地拍打着窗玻璃。用耐德的话说,随遇而安才是生活的真谛。“通常,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的还真不少。高个子,黑人,黄种人,各种身材,各种尺码,就怕你的想象力不够用。有一个老女人,在这儿待的时间比我还长。我父亲以前每逢圣诞都会给她一个英镑。现在这种时候,想用一个英镑打发人,恐怕,难啊!哎呀,办不到了。真的!”
他俩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耐德从他珍爱的断层式书橱里拿出一瓶雪利酒,装模作样地把鼻子凑近瓶塞,闻了闻,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拿出三个玻璃酒杯,各倒了半杯。他们很警觉,他已经注意到了。他有种感觉,他们在给他估价,在给他的家具、办公室估价。他有种可怕的想法——自从收到他们的信之后,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看,你们不会是在盘算着收购我的公司吧,对吗?”他紧张地问。
克兹哈哈大笑,声音洪亮,让人感觉温暖。“耐德,我们肯定没有这个打算。”利特瓦克也笑了。
“唉呀,感谢上帝,那就好,”耐德连忙说,并把酒杯端给他们。“你们知道的,现如今,大家都在被收购,不是吗?很多人打电话给我,有些人我压根儿不认识,他们说要付给我现金。所有小规模的老公司——有体面的房子——都在被吞并,就像那个什么……实在让人震惊!为健康干杯!祝你们好运!欢迎。”嘴上这样说,但他还是摇着头,心里有些不踏实。
耐德的待客礼节还在继续。他问他们住在哪家酒店。克兹说是康诺特,并说他们很满意,从入住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这部分内容是真实的。他们特地选了那家酒店,等米沙·加弗隆看到账单的时候,肯定会从椅子上跳起来。耐德问他们是否有兴趣娱乐一下,克兹兴高采烈地回答说,他们想利用每一分钟,好好玩一玩。他们明天动身去慕尼黑。
“慕尼黑?哎呀,到那里去干什么?”耐德问。他倚老卖老,扮演着一个旧时的老花花公子形象。“我敢说,你们俩平日不怎么出门吧!”
“合作公司的资金问题,”克兹回答说,仿佛这个理由说明了一切。
“一大笔钱,”利特瓦克说。他的声音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柔和。“如今,德国是个大市场。往北走,去北方,奎里先生。”
“唉呀,我想是的。嗯,我也听别人这样说过,”耐德有些气恼,“他们是主力军,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每一个方面都是。现在,战争已经被人遗忘,早就埋在地毯下面了。”
不知何故,耐德假装没有看见他俩的酒杯根本没有动过,起身准备为他们续杯。接着,他咯咯一笑,把酒瓶放回原处。这是一个经常在船上使用的酒壶,十八世纪的,大肚子,非常稳当,不怕大海的颠簸。每逢面对外国人,耐德喜欢对酒瓶作一番解释,借此调节一下气氛。但是,今天,他俩关切的目光让他不知所措,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听见椅子发出的吱嘎声。窗外,雨水加大,雾气腾腾。
“耐德,我们想跟您透露一点,让您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写信给您,为什么耽搁您宝贵的时间。”
“亲爱的,请说吧,我洗耳恭听。”此时的耐德,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两条小短腿交叉在一起,脸上显出关注的神情。与此同时,克兹挪了挪屁股,舒服地坐好,开始了他的说服工作。
看他宽肩膀,大背头,大脑门,耐德猜测,他是匈牙利人,但也有可能是捷克人,或者,那边相邻的某个地区的人。他的声音浑厚,得天独到的大嗓门,远离大西洋的中欧地区的口音。他的语速和流利程度可以媲美电台的广告,他那对闪闪发亮的小眯缝眼儿似乎在听着对方所说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右小臂果断地、快节奏地敲打着手边的一切物件。他,戈尔德,是家庭律师,克兹解释说;跟他一起的卡曼负责策划,他有创作、代理、制片的背景,在加拿大和中西部都有成功的案例。他们最近在纽约走马上任,目前感兴趣的是为电视台做独立包装。
“我们的创造性,耐德,百分之九十用来找寻网络和金融业都可以接受的概念。这个概念,我们卖给我们的赞助商;生产,我们留给厂家完成。句号。”
他说完了,用一种很奇特的,心不在焉的方式看着手表。现在,轮到耐德了,该他说点儿有分量的话了,而且,按照他的能力,他肯定能胜任。他皱着眉头,手握酒杯,伸直胳膊,踮起脚尖,沉思着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个圈,和克兹的哑剧非常合拍。“可是,老伙计,如果你们是包装商,干吗要找我们代理人呢?”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我要给午饭打分,凭什么?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在找东西包装,为什么选择的是午饭呢?”
听到这里,克兹哈哈大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一种非常有感染力的笑。这让耐德吃惊不小。耐德心想,说良心话,自己表现得一直很诙谐,就连两只脚都没闲着。可是,面对克兹的心中所想,他那点小把戏,根本算不了什么。克兹先是紧闭上他那对小眼睛,然后又耸起他的宽肩膀,接下来,让耐德措手不及的是,整个房间响彻着那个斯拉夫人热烈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出现了各种令人不安的深沟。之前,耐德估计,克兹大概最多四十五岁,可一下子,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像耐德,他的额头、脸颊,以及脖颈,像皱纹纸,一道道裂缝,仿佛被刀砍过。这种转变让耐德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上当了。“就像是人类版的特洛伊木马,”事后,他跟他老婆玛乔里抱怨说,“进来的时候,明明是一个四十多岁、精力充沛的娱乐界商人,可突然之间,蹦到你眼前的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潘趣先生[12]。太他妈的怪异了。”
这一次,面对耐德提出的问题,站出来的是利特瓦克。他给出的决定性答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个答案是决定其他所有问题的关键。他把细长、消瘦的上身向前探了探,打开右手,伸展手指,然后抓住一根手指头,侃侃而谈。他带有浓重的波士顿口音,是他跟随美国犹太老师勤学苦练的结果。
“奎里先生,阁下,”他毕恭毕敬,似乎正在揭晓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们考虑的是一个原创的计划,是史无前例的。我们拥有电视台十六个小时的黄金时间——比如,秋冬季节。我们招募一批巡回演出的演员,组建一个日戏演艺公司。一批非常有天赋的剧目演员,有英国的,也有美国的,不同种族、不同性格的人员在一起互动。这个公司,我们让它在各城市之间流动,每一个演员都将扮演一批不同的角色,今天演主角,明天演配角。他们自己的真实故事,以及相互间的人际关系,会给节目带来一种真实性,这也是吸引观众眼球的一个方面。走遍每一个城市,实况演出。”
他抬起头,向上看,眼睛流露出怀疑的神情,仿佛奎里刚刚结束了讲话,可奎里连嘴都没有张过。
“奎里先生,我们也参加他们的巡演,”利特瓦克继续往下说。他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语速越来越慢,差一点停顿下来,“我们乘坐公司的专用巴士,我们帮着运送舞台背景。作为观众,我们分担他们的问题,安排他们的住宿,解决他们的矛盾和恋爱。作为观众,我们和他们一起排练。我们分担他们首演之夜的紧张,看第二天报上的评论,为他们的成功喝彩,为他们的失败叹气,还代替他们给他们的家人写信。我们让戏剧舞台重新获得冒险精神和开拓精神,我们要再现演员和观众之间的紧密关系。”
一时间,奎里以为利特瓦克说完了,可没想到,他只是换了一根手指,捏住,继续往下说。
“奎里先生,我们选择有版权、低成本的经典戏剧。我们在小城镇巡回演出。我们启用相对来说知名度不高的新演员,还可以聘请大牌明星作嘉宾客串,但是,总的原则是,我们要推出新人,让他们在有限的四个月时间里,展示出他们各方面的水平。当然,我们希望,巡演的时间可以延长、再延长。对于演员来说,他们得到的是高出镜率,高知名度,优秀、干净的表演。要想继续下去,决不容忍下流、肮脏的现象出现。奎里先生,这就是我们的概念,我们的赞助商似乎都很认可。”
还没等奎里向他表示祝贺——每逢他人向他提出一个想法,他总是向他道贺——克兹恢复了精神。
“耐德,我们想签约您手下的查莉,”他宣布说。他猛地挥起右臂,举向空中,半天不落下,仿佛莎翁剧中的报信者,满怀极大的热情,宣布胜利的消息。
耐德非常激动,刚想开口说话,不曾想,克兹再次抢了他的风头。
“耐德,我们相信,您的那个查莉很聪明,多才多艺,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您能提供几点证据,哇哦,我想,我们可以在这个戏剧的王国里给她一个位置,对此,您和她都不会后悔的。”
耐德又想张口说话,可这一次,抢在他前面的是利特瓦克。他说:“奎里先生,我们很有可能会签约查莉。如果您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查莉就可以和大明星并肩而行了。”
突然,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耐德只能听见自己心底的歌声。他鼓起腮帮子,摆出一副生意人的样子,依次把两只袖口拽了拽,然后又把玛乔里早上插在他西装扣眼里的玫瑰花整理了一下。夫人嘱咐他午饭少喝酒,但是,假如她知道了实情,反应肯定就大不同了。他们来的目的不是吞并耐德的公司,而是要给他们亲爱的查莉一次盼望已久的机会。假如她知道了这些,老玛吉[13]肯定会取消一切对他的一切限制,肯定会的。
克兹和利特瓦克喝茶,但是,在常春藤,这种古怪行为,人们见多不怪。至于耐德,无须别人提议,他主动点了酒水单上一种非常有档次的半瓶装酒。既然他们这么客气,他干脆又要了一大杯窖藏夏布利酒,搭配餐前的熏三文鱼。因为下雨,来的时候,他们叫了出租车。在车上,耐德开始讲述他如何当上了查莉的代理人,情节非常有意思。到了常春藤,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完全被她迷住了。生平第一次。老傻瓜,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比现在年轻多了,可还是一个傻瓜。跟节目没什么关系。一出过时的滑稽剧,真的,经过改编,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剧了。尽管如此,查莉演得非常出色。外表刚强,内心柔弱,这恰巧是我对姑娘们的希望。”其实,这句话是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演出一结束,我立刻冲向她的化妆间——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化妆间——扮演了一回皮格马力翁,当场就和她签了约。起先,她不相信我,把我当成了老流氓。我只好回家去叫玛乔里。哈哈!”
“后来呢?”克兹很感兴趣,又递给他几片黑面包和黄油。“天天送玫瑰花,哈?”
“没有,绝对没有!”耐德诚实地说,“她和同年龄的其他女孩一样,刚从戏剧学校毕业,胸怀理想,前途无量。演了几个角色,开始盘算着买房子什么的。结果,一切不尽人意。黄昏时分,这是我们的说法。有的撑过来了,有的失败了。干杯!”
“但是,查莉撑过来了,”利特瓦克喝了一小口茶水,轻声说。
“她坚持住了。她熬过来了。很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就拿她来说,那可是好几年的苦熬。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他没有想到,他竟然被自己的故事打动了。看看他俩脸上的表情,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很受感动。“嗯,现在,这个机会来的很及时,不是吗?哇哦,我真为她高兴!真的。不骗你们,真的很高兴。”
事后,耐德告诉玛乔里说,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也许,是同一件事情。他的意思是,那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两个人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比如,在办公室的时候,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到了常春藤,他们把舞台让给了他,一边听他讲,一边点着头,几乎没有打断他。后来——咳,后来,真他妈的倒霉透了!
“还有,可怕的童年,”耐德自豪地说,“我注意到,很多姑娘有类似的经历。她们因此也产生了各种幻想。掩饰真实的自己。掩藏你的情感。模仿那些比你看上去更加幸福的人。或者,更加不幸福的人。从他们那儿偷学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表演的一种。吝啬。偷窃。我说得太多了。再干一杯!”
“奎里先生,为何说她的童年生活很可怕呢?”利特瓦克礼貌地问,仿佛他正在研究“可怕”这个话题。“查莉的童年。先生,有什么可怕的呢?”
耐德没有留意到利特瓦克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克兹越来越凝重的眼神——他后来才意识到这些——他直截了当地把他知道的内容统统倒了出来,那些都是他和查莉在那家叫比安奇的小餐馆楼上吃饭时,断断续续从她那儿听来的。他说,她妈妈是个笨蛋。父亲,从某个角度说,是个大骗子,一个股票经纪,堕落了,上帝仁慈,他现在已经死了,满嘴谎话,巧舌如簧,说上帝给了他们一张秘密的王牌,等时机成熟,才能亮出来,等等。进了监狱,死在里面了。真可怕!
利特瓦克再次礼貌地打断他,说:“您是说,死在监狱里了,对吗?”
“也埋在那里了。她妈妈伤心过度,不愿意再花钱把他的尸体运出来。”
“先生,这是查莉亲口告诉您的吗?”
奎里有些纳闷,说:“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没有旁证吗?”利特瓦克问。
“没有什么?”耐德再次担心他会失去话语权。
“确证,先生。来自不相干人士的证明。有时,女演员——”
此时,克兹慈祥地微微一笑,“耐德,您别理会他,”他建议说,“迈克生性多疑。迈克,我说的对吗?”
“在这一点上,可能吧。”利特瓦克做出了让步,声音轻得像叹息。
到了那个时候,耐德才想起来问他们,查莉的节目,他们看了哪些。结果,他既开心又惊讶,因为,他们已经认真地做了相关的功课。他们不仅拷贝了她在电视上曝光的所有镜头,而且之前还亲自长途跋涉,去了一趟该死的诺丁汉,看了她表演的圣女贞德。
“哎呀,真没想到,你们俩太精明了!”耐德惊呼道。服务生过来收走了盘子,准备上烤鸭。“假如你们当时打电话给我,我,或者玛乔里,可以开车陪你们去的。你们有没有去后台,请她一起吃饭呢?没有?咳,真遗憾!”
克兹故意犹豫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他的搭档利特瓦克,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后者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鼓励和赞同。“耐德,”克兹说,“跟您说实话吧,我们感觉,她的条件不是非常的合适。”
“你指的是什么条件呢?”耐德问。他以为对方说的是代理人的道德标准之类的问题。“天哪!你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形跟你那边不一样。如果你想给她提供一份工作,没问题。你们不需要得到我的批准。我将来会拿到佣金的,你们别担心!”
接着,耐德不说话了。他告诉玛乔里说,他发现对方的脸色非常阴沉,好像他们吃下了变质的牡蛎。连壳带肉一起吞下肚了。
利特瓦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薄薄的嘴唇,说:“先生,不介意向您打听点事情吧?”
“我亲爱的朋友,”耐德困惑地说。
“拜托,告诉我们——按照您自己的判断——查莉能接受采访吗?”
耐德放下手中的葡萄酒。“采访?啊嗯,如果你们担心的是这个,那我可以保证,她表现得绝对自然。一流。她完全知道,那些记者想要的是什么。只要机会来了,她知道该如何应答。变色龙,她就是。当然,我承认,她最近缺少锻炼。你们等着瞧,她很快就会赶上,像子弹一样快。千万别担心那些问题。”为了让他们放心,他喝了一大口酒,“不用担心。”
可是,正相反,耐德的一番话并没有让利特瓦克扫去脸上的阴霾。他使劲儿地抿着嘴,表现出了担忧和失望。接着,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把掉落在桌布上的面包屑聚拢在一起。见此情景,耐德只好低下头,冲着他抬起脸,努力想把他从忧愁中拽出来。“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他不太肯定地说,“别这样!她擅长跟媒体打交道,这难道有什么错吗?我公司有几个姑娘,她们能把采访搞得一团糟。如果你们喜欢这样的,尽管说。”
然而,利特瓦克并没有领情。他唯一的反应是抬起头,看了克兹一眼,仿佛在说:“目击证人,”接着,又低下头,看着桌布。“一场真正的两个人的戏,”耐德事后沮丧地对玛乔里说,“你能感觉到,一个信号,他们立刻就可以变换角色。”
“耐德,”克兹说,“如果我们签约查莉参加这个项目,那么,她将有大把的机会在公开场合露面,我的意思是,很多机会。一旦她参加进来,你的姑娘,她的一切都将暴露在公众的眼前。这不仅仅包括她的爱情生活、她的家庭、她对流行歌手和诗歌的喜好。不仅仅是她父亲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她的宗教信仰,她的生活态度,以及她的观点和意见。”
“还有她的政治主张,”利特瓦克一边用手拨弄着面包屑,一边轻声说。听到这里,耐德有些受不了了,胃口也随之消失了。他放下手中的刀和叉,克兹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耐德,我们这个项目的赞助商都是些美国中西部的人,他们拥有世上所有的美德。用不完的钱、独立自主的儿女、佛罗里达的度假别墅,以及健康的价值观。他们希望他们的观念能够在我们的作品中得到体现,甚至可以具体到台词。对于他们的要求,我们可以尽情嘲笑,也可以嗤之以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是电视,这是财富的来源——”
“而且,这是美国,”利特瓦克面对着面包屑,呼出了爱国的气息。
“耐德,我们对您毫无保留。我们非常坦诚。我们最终决定给您写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一路上再设法获取更多的支持,以买断查莉的演艺生涯,并把她推上成功的道路。可是,不瞒您说,前两天,卡曼和我在周围听到了一些议论,我们夜不能寐,疑虑重重。她的天分,没问题——查莉是一个优秀的人才,虽然缺乏机会,但很勤奋。一切具备,只欠东风。可是,在这个计划中,她是否值得我们投资,她是否能迎合公众的眼球。耐德,您得说服我们,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又是利特瓦克。他最终放弃了桌上的面包屑,伸出右手的食指,抵住自己的下嘴唇,眼睛穿过黑色的镜框,沮丧地盯着耐德,给出了决定性的意见。
“我们听说,她目前属于激进派,”他说,“我们听说,她在政治方面,走得很远,非常远。好战。我们听说,她目前和一个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怪小子在一起,真是疯了。我们不想因为听了别人无聊的闲话就随意指责她,可是,我们听到的那些内容,让我们不禁想到,她简直就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妈妈和阿拉法特的姐姐集一身。”
耐德挨个儿打量着对方,一时间,他产生了幻觉,他俩的四只眼睛被同一根视神经所操控。他张了张嘴,试着让自己发出声来,但却感觉像是在梦里。他想,是不是因为那杯夏布利酒,他今天喝得太快了。此时,他只记得玛乔里最喜欢的格言: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耐德的沮丧情绪,堪比年老无助之人的通病:恐惧。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他太虚弱了,太累了。美国人总会让他感觉不安,有的还会让他感觉害怕,因为他们知识渊博,或是干脆因为他们无知,或是两者兼之。然而,当他绞尽脑汁,寻找答案的时候,眼前的这两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不寒而栗。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很生气,可又有什么用呢?他痛恨谣言,痛恨所有的谣言。他将谣言视为他这个行当里的疫病。他曾经看见有人因为谣言,事业尽毁。他憎恶谣言,每当那些不了解他脾气的人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他就会气得满脸通红,态度也随之粗鲁起来。当耐德谈及他人的时候,他总是开诚布公,言辞温和,就像十分钟前议论查莉那样。该死,那是因为他喜欢那妞。他脑海里甚至闪现过一个念头:干脆把自己心底的这个秘密透露给克兹吧,可他又没有这份勇气。此外,他脸上的表情也出卖了他,因为他在意淫,他觉着自己看见利特瓦克开始担心,开始做出让步,觉着自己看见克兹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现出了讨好般的微笑。因为他的虚荣心在作祟,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吭声。这顿饭是他们请的,再说,他们是外国人,他们的标准和他的完全不同。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努力去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的职责,他们要去取悦赞助商。如果换位思考,他们今天的做法也不无道理。作为他——耐德——来说,他要么满足他们的条件,要么承担合同泡汤的风险;如果是后者,那么,查莉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从宿命论的角度看,还有一个问题,耐德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即使他们的计划非常可怕,他感觉的确如此,即使查莉会失去眼前的每一个机会,酩酊大醉地走上舞台,把摔碎的酒杯放在导演的浴缸里,这一切,在她的演艺生涯中,她连想都没敢想过,然而,她的事业,她的地位,她的商业价值,终将迈出渴望已久的一大步,从此,再也不可能后退。
在这段时间里,克兹一直旁若无人地说着。“耐德,您的指导,”他恳切地说,“您的帮助。我们想确定的是,这件事不会在签约的第二天就给媒体爆出来。我告诉你,”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仿佛手枪,指着耐德,“明尼苏达的任何人都不愿意拿出二十五万美金去赞助一个与民主为敌的红牙怪,希望她不是这样的人。而且,GK也没有人愿意出面游说他们做这样的投资。”
首先,至少可以说,耐德恢复得很快。他不需要因为任何事情而向他们道歉。他提醒他们注意他对查莉童年的描述,虽然没有说明理由,但他指出,按照任何正常的评判标准,查莉应该进少管所,或者——像她父亲那样——蹲监狱。说到政治倾向之类的问题,他说,在他们夫妇结识她的九年时间里,查莉一直积极反对种族隔离——“嗯,这应该是无可指责的吧,对吗?”(但他们似乎有相反的看法)——是个激进的和平主义者,一个苏非主义者[14],一个参加反核游行的人,一个反活体解剖者。在她重新开始抽烟之前,对于在剧院和公共地下交通全面禁烟的运动,她也积极支持。他丝毫不怀疑,在查莉最终被死神带走之前,她所具有的其他同样出众的特点,定会让她赢得感性的赞助商的青睐,哪怕只是暂时的。
“耐德,这些年,您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她,”克兹无不敬佩地说,“耐德,我认为这非常了不起。”
“我会捍卫他们每一个人!”耐德情绪大振,“真见鬼!她是个女演员啊!别太认真了。男演员都没有主张,我亲爱的朋友,更别提女演员了。她们有情绪,有时尚,有造型,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激情。该死,这个世界有很多弊端,如果需要根本的解决办法,那去找男演员们好了。根据我对查莉的了解,如果你们把她从这里带走,那她就得到了重生!”
“不是政治上的重生,决不是,”利特瓦克的声音很低,还带着厚重的鼻音。
又过了几分钟,在酒精的作用下,耐德壮着胆子,继续唠叨。他好像有些头晕眼花,听见脑海里有人说话,他就跟着重复,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完全脱离了自己的习惯。他谈到演员,说他们处在“幻想恐惧症”的重压之下。台上,他们演绎人类的各种痛苦;台下,他们是一具具等待填充的空皮囊。他说,他们胆怯,他们渺小,他们脆弱,他们习惯用成人世界里常见的强硬、极端的手段,伪装、掩饰自己的那些弱点。他说,他们大都有自恋情结,他们看着自己二十四小时都在表演——生孩子、动手术、谈恋爱。忽然,他没词儿了,这些日子,他经常这样。他失去了头绪,失去了活力。负责斟酒的服务生推着酒水车走了过来,在他俩冷峻的目光下,他迫不及待地挑选了一瓶马克白兰地,故作谦虚地推让了一番,然后任由服务生给他斟满了一大杯。这时,利特瓦克已经完全缓过神来了,提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他把细长的手指伸进外套里,抽出一个看似空白图片的笔记本,反面是仿鳄鱼皮的材质,每一页纸的外面两个边角还带有黄铜样的包边。
“我看,我们就从基本原则说起,”他细声细气地提议道,好像是专门说给克兹听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和谁在一起、多久。”他在本子上划出了一块空白的地方,可能是为了写日期。“她参加的集会、示威、请愿、游行。任何有可能引起公众注意的事情。等我们把这些一一摆上桌面,我们可以根据掌握的内容,作出我们的评估。要么进行风险投资,要么就此作罢。耐德,根据您知道的情况,她最早参加那些活动是在什么时候?”
“我同意,”克兹说,“我赞成这个办法。我想,这对查莉也很公平。”他故意装出一副事先毫不知情的样子,仿佛这个计划不是他们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利特瓦克瞬间想出来的。
耐德只好说了。只要条件许可,他总会进行一番粉饰,有一两次,他还撒了谎,但基本上,他把自己知道的如实倒了出来。的确,他有自己的顾虑,但在当时,他没有选择。正如他事后告诉玛乔里的那样,他们完全控制了他的思想。有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比如:反种族隔离和反核游行之类的,可那些都是常识性的问题。有一个叫“激进改革剧团”的组织,非常令人讨厌,经常聚集在国家大剧院外面,阻挠正常的演出,查莉参加的次数不多。有些自称为“伊斯灵顿替代行动”的成员,一群特罗特分裂小组的疯子,总共十五个人。一些可怕的妇女在圣潘克拉斯市政厅举行的讨论会,为了给自己壮胆,她硬拉着玛乔里一起去的。两三年前的一天,她大半夜从达拉莫警察局打电话来,请求耐德去保释她,因为她参加了反纳粹大联欢,被警察给拘留了。
“奎里先生,就是因为这件事,她被媒体曝了光,对吗?”
“不是,那是在雷丁,”耐德说,“是后来的事儿。”
“那么,达拉莫是怎么回事儿?”
“咳,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实,坦白说,我根本不想谈这事儿。就是有人听错了。那边不是没有核电站吗?人们会忘记的。人们肯定已经忘记了。你们看,她后来学乖了不少。相信我,她以前以为自己是颗燃烧弹,现在不这样想了。成熟多了。哇哦!”
“耐德,以为?”克兹满心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跟我们说说雷丁吧,奎里先生,”利特瓦克说,“那里出什么事儿了?”
“嗯,同样的事情。有人放火烧了一辆巴士,因此,所有人都被指控了。我猜,他们是因为老年人服务项目的减少而发起抗议活动的。要不就是因为拒绝雇用黑人当售票员?当然,那辆巴士上当时没有人,”他匆忙补充说,“没有伤亡。”
“我的天啊,”说着,利特瓦克瞥了一眼克兹。下面,克兹的提问已经带有某种电视剧中庭审的色彩了:
“耐德,你刚才说到,查莉在观念上或许已经温和了不少。这是你的看法吗?”
“没错,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假如她过去的态度非常强硬的话。这只是我的印象,但是,玛乔里也这样想。她肯定——”
“查莉把自己的转变透露给你了吗,耐德?”克兹严厉地打断他。
“我只是认为,一旦她有了这样的好机会——”
克兹再次打断他,问:“也许她告诉玛乔里了?”
“嗯,没有,并没有。”
“她还可能对别的什么人说吗?比如,她的那个无政府主义男朋友?”
“不,告诉谁,都不可能告诉他。”
“耐德,除了你之外——拜托,仔细想想,女友、男友,也许,老者,家人的朋友——查莉还会把自己立场的转变透露给谁呢?对激进主义的背叛?耐德?”
“我不知道,没有,我想不起来。在某些方面,她非常封闭。她比你们想象得更加内向。”
接着,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耐德后来向玛乔里做了详细的描述:当时,那俩人轮番盯着他看,弄得他很不自在。为了躲避他们的交叉火力,他只好一个劲儿地摆弄那只装着马克白兰地的酒杯,看着那只杯子在自己的手里打转。后来,他感觉克兹已经准备罢手了,因此,他抬起头,刚巧撞见克兹在跟利特瓦克交谈,很明显,克兹的脸上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之所以开心,很可能是因为,他发现,查莉其实并没有真的改变自己的信仰,或者,即使她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可她没有让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知道。他再次打量克兹,不曾想,那副表情早已荡然无存。玛乔里一再劝他,说克兹的脸上不可能有那种表情,可他拒绝改变自己的看法。
大律师的助手,利特瓦克,继续质问。他的语速很快,似乎想尽早结案。
“奎里先生,阁下,您的代理公司负责保管旗下所有人员的文件吗?档案?”
“嗯,我想,是由艾利斯夫人负责,”耐德说,“存放在一个地方。”
“艾利斯夫人负责这件事有很长时间了吗,先生?”
“天啊,是的。我父亲掌管公司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儿了。”
“她都储存了些什么样的信息呢?收入—支出—领取的佣金之类的内容吗?那些档案材料,是否纯粹就是些枯燥的商业记录呢?”
“哎呀,不是的,各种各样的信息,她都有所记录。比如:过生日,他们喜欢什么花儿,喜欢在哪家餐厅庆祝。我们甚至还在一个演员的卷宗里找到了一只穿过的旧舞鞋。他们小孩的名字,宠物的名字,剪报。任何东西都有可能。”
“有私人信件吗?”
“当然有了。”
“她的亲笔信?她的个人信件,过去几年里的都有吗?”
克兹脸上那两道斯拉夫风格的眉毛紧皱在一起,结果,他鼻梁上方出现了一道深沟,这表明:他有些尴尬。
“卡曼,我想,我们已经打搅了奎里先生不少时间了,”他郑重地对利特瓦克说,“如果我们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奎里先生以后还会提供给我们的。如果我们能够和查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亲耳听她说一说,那就更理想了。耐德,今天实在是幸会了,非常感谢,阁下。”
然而,利特瓦克不愿意轻易认输,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奎里先生不会有事儿瞒着我们的,”他说,“见鬼,古尔德先生,我问的都是些世人皆知的问题,我们签证处的工作人员眨眼工夫就可以在电脑上查到相关的信息。我们有点操之过急了,你知道。如果有相关文件,有她的私人信件,她的亲笔书信,减轻处罚的情节,或许还有她变节的证据,为什么我们不请奎里先生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呢?如果他愿意。如果他不愿意——咳,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不无讽刺地补充道。
“卡曼,我相信,耐德肯定愿意,”克兹严肃地说,仿佛这根本用不着担心。他摇摇头,面对年轻人的争强好胜,他显得无可奈何。
雨停了。克兹和利特瓦克一左一右,把小个子奎里夹在中间。奎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们只好放慢步速。他喝醉了,他很委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即使户外空气湿润,可那种忧虑,仿佛酒精的作用,甩也甩不掉。他们究竟想干吗?他不住地想。刚刚给查莉抛出了绣球,可眨眼工夫,又对她的政治立场耿耿于怀。现在,他们又提出要去看看档案。至于他们的理由,他已经记不清了。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档案,充其量就是些乱七八糟的纪念品,属于那个祖母级的老太太的管辖范围。前台接待,朗莫尔夫人,看到他们进来,脸上显出生气的表情。耐德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中午不该喝这么多酒。管她什么事儿?上楼的时候,克兹坚持要耐德走在前面。到了办公室,他们用手枪顶着他的脑袋,命令他打电话给艾利斯夫人,要她把查莉的东西送到接待室。
“奎里先生,我们看完之后,还要过来跟您说一声吗?”利特瓦克像个快要生产的妇女。
他最后看见他们俩,是在接待室。他们坐在紫檀木的鼓形小圆桌旁,身边堆放着大概六个褐色的盒子,都是艾利斯夫人拿过来的,破破烂烂的,仿佛是从闪电战中抢救出来的。他们俩就像是一对税务人员,仔细核查有疑问的数据,手边放着铅笔和纸张。那个宽肩膀的古尔德,外套已经脱掉了,手上那块旧手表也摘下来了,放在桌子上,给人的感觉是,他一边做那该死的核算工作,一边计时。后来,奎里很可能睡着了。五点的钟声将他唤醒,他发现,接待室里空无一人。他通过无线对讲机询问朗莫尔夫人,对方回答说,他的客人已经走了,他们不想打搅他。
耐德没有立即把一切告诉给玛乔里。当天晚上,她问起他情况时,他说:“咳,他们,恐怕就是两个无聊的包装艺术家,去慕尼黑,路过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
“犹太—男人?”
“是的,啊,是的。犹太人,我猜是的。实际上,就是。”玛乔里不住地点头,仿佛她什么都知道似的。“但我觉着,那两个人挺不错的,”奎里有些无奈地说。
玛乔里有空的时候经常去监狱,因此,耐德撒谎时的表情,她太熟悉不过了。可是,她决定暂且不揭穿他。比尔·洛克海姆是奎里驻纽约的通讯记者,也是他唯一的美国朋友。第二天下午,耐德打电话给他。老洛克说,他没有听说过那两个人,他反馈的信息,耐德都已经掌握了。比如:GK创意刚刚涉足这个领域,他们背后有某个财团的支持,但是,眼下,独立包装在市场上很有人气,等等。奎里不喜欢老洛克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受到了某种胁迫——当然,这跟奎里无关,因为他一辈子都没有要挟过他人。奎里判断,制约老洛克的另有他人,可能就是某个向他头头提供消息的第三方。奎里甚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也会步老洛克的后尘,和他一起乘上同一条贼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耐德找了个借口,拨通了GK在纽约的电话。原来,那个地方是外地公司租用的地址,客户的信息一概保密。此时,耐德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两个前来拜访他的人,还有那顿午餐。他后悔当时没有立刻给他们下逐客令。他想起他们曾经提到过慕尼黑的那家酒店,他立刻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经理。那家伙机械、呆板,听上去似乎情绪不高。他说,古尔德先生和卡曼先生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好像是临时有事。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耐德心想,不是信息太多,就是信息太少。他还联系过其他人,但同样,他们的回答有些言不由衷。克兹提到过的一个德国制片人说,他俩“是好人,是值得尊敬的人,嗯,非常好”。但是,当耐德具体询问他俩的慕尼黑之行,以及他们双方洽谈的合作项目时,那人突然生气了,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代理这个行当里,耐德认识一些很专业的同僚。虽说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决定找他们咨询一番。一开始,碍于面子,他假装闲聊,然后慢慢向主题靠拢。
“前几天,碰见两个非常有意思的美国人,”他最终对赫伯·诺兰说。赫伯的公司叫洛马克斯之星,当时他们正在盖瑞克俱乐部吃饭。“他俩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他们准备拍摄的某个很有前途的电视剧找便宜货。一个名叫古尔德,还有一个记不清了。听说过这两个人吗?”
诺兰哈哈大笑。“老伙计,是我介绍他们去找你的。他们先是问了问我手下那几个讨厌鬼的情况,然后说,他们很想了解查莉,问我她是否能够胜任。我告诉他们说,去找耐德,耐德!”
“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说:‘很有可能,她会把我们都炸飞!’有什么不对吗?”
诺兰的幽默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耐德决定不再问下去了。当天晚上,玛乔里逼着他把所有情况详细地告诉她,结果,他们夫妻俩陷入了焦虑之中。
“他们这么着急,”他说,“他们有强大的能量,甚至能左右美国人。找到我,像他娘的两个警察。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简直就是一对狼狗,”他补充了一句,面色都变了。“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去报官,”他说。
“可是,亲爱的,”玛乔里最后说,“听他们的口气,我感觉,他们就是官。”
“我要给她写封信,”耐德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我有充分的理由写信给她,提醒她注意,以防万一。她可能会有麻烦。”
然而,即使他写了那封信,也来不及了。差不多再过四十八小时,查莉就出发去雅典,去跟约瑟夫会合。
就这样,一切结束了;起码表面看,是这样。相对于整个行动,这充其量说,也就是一场穿插表演。当天晚上,当克兹低调地把发生的事情报告给米沙·加弗隆的时候,他首先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可是,米沙,你说说看,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过去这么长时间里的往来书信,其他地方能找到吗?他们曾经尝试寻找其他收到过查莉信件的人,比如,男友、女友、她那该死的妈妈,还有一个从前的女老师;他们走了好几个地方,假装受某个商业公司的委托,收集明日之星的手稿和签名。后来,克兹叫停了这种做法,加弗隆虽然不同意,但也只能作罢。克兹的理由是,与其说冒这么多小风险,还不如一下子玩一把大的。
此外,克兹想要的是无形的东西。他需要感受猎物的体温和质地。这些,只有奎里能够提供,因为他和查莉相交甚久。所以,克兹一意孤行地伸出了拳头。完成之后,第二天,他去了慕尼黑。他曾经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告诉了奎里,但是,他要做的事情,十个奎里也猜不出来。在慕尼黑,他去了那两个秘密的住所,对驻守在那儿的特工进行了鼓励和督导。除此之外,他还设法和艾历克西斯博士见了一面。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席间,他们没有谈什么正事儿,只是随便聊了聊。老朋友最需要的莫过于相互间的友谊。
离开慕尼黑,克兹继续南下。下一站是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