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我们从不提起中彩票的事。在家里,我们也停止谈论这件事。很快我们就把它当成过眼云烟,而不是一件足以改变我们命运的大事。而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让它成为后者。母亲依旧在商店里看折扣商品,禁不住时时勤俭。她给我们织袜子,补牛仔裤,甚至我臼齿疼得厉害时,牙仙子也不再赠与我钱币,即便我留了张便条跟她说每拖一天都要给利息。
六月的一天,大概在中彩票之后的两个月,父亲开着一辆崭新的带有遮光车窗的银色奔驰停在家门口,是那种通常配给外交官使用的车型。整条街的人都出来观看这赤裸裸的炫耀。父亲推开车门从里面走下来时,街道邻里一阵惊讶,似乎连下巴都掉在地上了。父亲微笑着,试着说了些苍白的话,关于“奖金”之类的,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在无意中攀上精英阶层的梯子,开始轻视那些认识多年的熟悉脸庞。我觉得有些尴尬,走进了屋子。
当天晚上我们沉默地吃饭。每个人嘴边都是关于“那辆车子”的事,这使得我们吃下的每一口都不是滋味。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起身拿过一杯水,冷静地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父亲说,“我有这个能力,就买了。”
我和哥哥看着母亲。
“这不属于我们,这辆车不属于我们,它象征着世界上一切丑陋的事物。”她说。
我们又看向父亲。
“我以前从未买过一辆新车。”他说。
“这不是新旧的问题,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辆车是他们血淋淋的房屋首付。那辆车代表的,是我们所不是的那类人。它不只是车,更是这个国家所有不恰当状况的血腥明证。我不允许它在这儿,要么它走,要么我走。”
“那就这样吧。”父亲说完,起身离开了餐桌。
当我们等待着父亲在妻子与车子之间做出选择时,母亲却消失了,只留下一张便条:“不要担心我(我们原本不担心,但她这么说反而让人担心),我会想你们的,我最宝贵的孩子们。”言语间对父亲的忽视,明显得就像是去年圣诞节已经发臭的斯提尔顿芝士的气味。
在试分居期间,突然恢复到单身的父亲依旧开车到法律援助中心上班,毫不犹豫地将这部豪车驶进坑坑洼洼的停车场,那是他们办公室与一家廉价餐馆共享的地方。每当有罪犯走进办公室,都会点名求见“拥有外面那辆车”的律师。他们将这视作一种成功的徽章,却并不清楚戴着它的人从未更失败过。
一天晚上,父亲在厨房拦住我,问我关于车子的事。
“你喜欢它,不是吗,埃莉?”
“不喜欢。”我说。
“但这是一辆漂亮的车。”
“但其他人没有。”
“这是好事,不是吗?与他人区分开来,与众不同。”他说。
“我不确定,”我说,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去融入他人的无声渴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他们不同。”
我抬起头,看到哥哥就站在门口。
* * *
自从家庭分裂之后,我的学校生活也受到了影响。我有意让老师发现家里的问题,好开心地逃掉阅读与写作作业,我利用每一个机会和可能去接受自己来自一个破碎家庭。我告诉詹妮,我父母很有可能要离婚。
“要多久?”她问。
“能多久就多久。”我重复母亲最后留下的戏剧性话语,当时她当着父亲的面摔门而出,我无意中听到了那些话。
我很享受这种新生活,只有詹妮跟我。我们常常待在棚屋里,远离喧嚣、混沌与不安,那是属于我们的安静而富足的地方。哥哥之前已经把里面整理得很舒适,有一个小小的电热器,“上帝”很喜欢坐在它面前,也因此他的毛会被烤焦,发出一股酸酸的气味。我坐在那张过去常放在休息室里、磨损了的扶手椅上,递给詹妮一只木酒箱。我假装向我们所幻想的侍应点伏特加马提尼——富人的饮品,哥哥常说,久经世故的人喝的。这酒有一天将会标志着我十八岁生日的到来。
“干杯!”我说,抿了一小口。
“干杯。”詹妮说,面露忧愁。
“怎么了?”
“没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我说。
“我知道。”她说,随后假装喝完她手中的马提尼。
“究竟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
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忧伤。
“如果你的爸爸妈妈永远分开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将与他们中的谁继续接触?”
我能说什么?我甚至自己都没有做出决定。父母两人都有正反两面,对于我来说都不完整。我把“上帝”交给她,他的毛发正发出一股刺激的气味。他立刻开始安慰她,容忍她用胖乎乎的手指粗鲁地抚摩着,没注意到他的一绺毛发掉到了地上。
“哎哟,”他说,“笨蛋,哎哟。”
我弯腰拿起自己的杯子,忽然发现有一本杂志藏在椅子下。打开之前,我就猜到是什么——封面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我还是打开了。一个又一个赤裸的身体用他们的私处展示着各种奇怪的动作。在那个年纪,我并不知道阴茎和阴道是这样用的,但我知道人们喜欢经常触摸它们。
“你看看。”我把那些图片挪到詹妮面前,但她没看,也不笑,出乎意料地一个字也不说,而是忽然哭着跑了出去。
我在一棵杏树的阴影下发现了詹妮,她缩成一团,在那条我们曾发现了一只死猫咪(可能是中毒而死)的小巷中。黄昏暮色下,她看起来好斗而孤单,周围尿液与粪便的气味与温暖的微风混合在一起。人们以前把这条小巷当成厕所和垃圾场,现在基本荒废了。我在她身旁坐下,将她嘴边与额际散乱的头发拢好。
“我打算离开。”她说。
“去哪儿?”
“亚特兰蒂斯。”
“它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她说,“但我会找到它,去那儿,他们就会担心我了。”她看着我,深邃的双眼渐渐融入了黑夜。
“跟我一起走吧。”她请求。
“好的,但在下个星期之前不可以。”我说(因为我跟牙医约好了),她同意了。我们背靠着栅栏,她看起来平静了些。
“亚特兰蒂斯很特别,埃莉。我最近听说了的。它在许多年前被一场巨浪海啸所吞没,是一个遍布神奇人物的神奇之地。一些丧失的人类文明很可能仍然存在。”詹妮说。我震惊于她声音里的笃定。似乎能催眠,甚至超凡脱俗,让一切成为可能。
“那个地方有许多漂亮的花园、图书馆、学院,每一个人都很聪明、很漂亮,他们心平气和,也乐于助人,有着独特的能力,清楚宇宙间的奥秘。埃莉,我们在那里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那是属于我们的城市,我们会过得非常幸福。”
“那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吗?”我问。
“是的。”她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但我当时脸上必定充满疑惑,因为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说:“看这个!”然后表演了个魔术,从她粗壮的手臂里变出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币。
“给。”她把硬币递给我。
我把它握在手里,感觉血腥又温暖,就像她一样。我期待着它会消失,就这样离奇地融入夜色当中。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她说。
我说我相信,低头看着硬币上奇怪的日期。
母亲在八天之后回来了,看起来比上次移除肿块的时候更加神采奕奕。南希带她去了巴黎,她们待在圣日耳曼[32],还遇见了杰拉尔·德帕迪约[33]。进屋时她拎着大包小包,还化了新妆,似乎年轻了十岁。当她站在父亲面前,说“还好吗”的时候,我们立马知道他输了。他什么也没说,那个中午之后,我们再也没看见那辆车。事实上,为了避免父亲堕入惭愧的深渊以及自我的失忆之中,我们不被允许再去谈论它。
父母在餐厅一起写着圣诞卡片,没有哥哥在身边陪伴,我觉得很无聊。我决定去棚屋,将那本悉心藏好的杂志看完。
花园里很黑,树影在微风中朝我倾斜。冬青树上结了坚硬的浆果,每个人都说很快就要下雪了。在那个年纪,我一直对雪充满期待。父亲已经给我准备了新的雪橇,打了蜡的金属滑板闪闪发光,随时等待着滑行。当我经过窗户时,我看见棚内闪着手电筒的微光。我拿起板球棍,笨拙而缓慢地走向门边,但棚屋的门卡在混凝土的台阶上很难打开,我只好将门迅速拉向自己,于是,我看到了那破碎的画面——查理跪在我那裸体而颤抖的哥哥面前,而哥哥正爱抚着查理的头发。
我逃跑了。但并不是因为害怕,完全不是。我在那本杂志里看过这样的动作,那次是一个女人。也许还有人在看着,我不确定。我逃跑,是因为我侵犯了他们的私密世界,也因为我意识到棚屋不再是为我留存的地方。
我坐在房间里,看着闹钟的指针缓慢而疲倦地旋转,楼下传来母亲唱颂歌的声音,就好像在唱诗班一样,歌声嘹亮。富有让她唱得更自信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在睡觉。哥哥叫醒了我,只有当事情很重要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让一下。”他们说,然后都挤进我的床,带着外来的寒气。
“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们说。
“我不会的。”我说。
“你保证?”
“保证。”
我还告诉哥哥,我之前也看过这些,就在棚屋里的那本杂志上。可他说那杂志不是他的,随后我们都“噢”了一声,同时可怕地意识到那有可能是父亲或母亲(或者他们俩)的秘密慰藉。从我的角度来说,或许那个棚屋给了我性爱的启蒙。我忽然为隐藏在我们家族基因里无法控制的生理冲动而感到内疚。
“我现在想睡觉了。”我说。他们俯身亲吻我的额头,道了晚安后悄悄离开了。
在黑暗中,我想起了那些画面,还有关于戈兰先生的,我感到自己老了。也许这就是父亲说南希成长得太快所表达的意思吧。我忽然理解了。
* * *
彩旗挂了起来,温度也升高了。国旗做成的斗篷迎风飘扬,又落在年轻人的脊背上。那是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1977年[34]。我们的女王从来没这么受欢迎过。
唱机里传出性手枪乐队的高声演奏,那台机器是潘妮夫人半小时前在街道派对上租回来的。
她穿了一双高跟鞋,走在路上风姿绰约;一件纽扣解开的丝绸衬衫,让我们想起来邻居哥布小姐说的那句:“像一副被卡住的窗帘,但没人愿意看到她的客厅里发生了什么。”
潘妮夫人在第一张支架台停下来,交出她带来的盒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她说。
“你做的?”奥利弗·宾斯布里有些紧张。
“不,我偷的。”
一片沉默。
“开玩笑的啦,”潘妮夫人说,“这是维多利亚海绵蛋糕,女王老了之后的样子。”每个人都笑了,好大声。好似他们其实在害怕。
她蹦蹦跳跳地,又吐口水,又伸拳头,结果差点电死。她那四英寸的细高跟鞋绊到了不那么牢实的延长引线上,而电线在布满青苔的墙边已经磨损。父亲迅速思考后极快地反应过来,及时阻止了她烧成炭渣的可怕后果。他轻轻地将她放在一堆豆袋椅上,并把她露腰的裙子拉高了两英寸。
“噢,阿尔菲,你很淘气!”她大笑着又掉进沟里,父亲上前帮她,她一使劲将他拉倒在她的大腿上(哥布小姐曾说过她穿的小皮裙做成钱包会更合适)。父亲重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试图摆脱她身上像手指紧扒悬崖边缘般黏腻的香水味。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父亲说,帮她抬起双脚。
“你是我的英雄。”她噘起涂过紫色口红的双唇,伸出舌头舔着。
父亲提心吊胆地笑着:“你不必像一个保皇党员那样摔倒,海莉。”
“你真是心如止水,阿尔菲。”她说着朝父亲的屁股伸出手去,却碰到了母亲的手。
“凯特,亲爱的,我没看到你在这儿。”潘妮夫人说。
“你能帮一下格雷格·哈里斯管制交通巡逻吗?”
“我会在其他方面帮他。”潘妮夫人说。她摇晃地走向我们那还没得到警察批准的临时路障,它暂时封锁了通向伍德福德大道[35]的路。
詹妮和我负责支架台的工作,我们要给它们铺上印有英国国旗的桌布纸,再在边缘以合理的间距摆上纸杯与一次性餐具。我们还陈列着果酱挞、巧克力蛋卷和马车轮甜品[36],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并发出芳香的气息。
“我曾写过一封信给女王。”詹妮说。
“你写了什么?”
“我问她是否可以跟她一起生活。”
“她怎么说?”
“她说得考虑一下。”
“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不太懂为什么不能。”
一辆车在我们后面哔哔地响喇叭,听起来很愤怒。我们听到潘妮夫人大声喊话:“噢,走开。不,我不会的。继续吧,退后。你过不去的。”
哔!哔!哔!
詹妮看起来脸色苍白。有人将音乐声调高了——很可能是我母亲——试图盖过对方的咒骂。
“噢,你听,”我说,伸出手指指向天空,“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詹妮听了听,笑了:“我也喜欢。我还知道所有的歌词,我开始了。‘我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小丑,小丑,你会跳方丹戈舞吗?’[37]”
“你不能通过!”潘妮夫人尖叫道。
“雷鸣电闪,让我战栗。”我唱道。
哈里斯先生向我们跑来:“你父亲在哪儿,埃莉?”
“伽利略,伽利略,伽利略。”我继续。
“费加罗!”詹妮厉声高唱。
“你父亲,埃莉,他在哪里?我是认真的,我想这里快打起来了。”
“我只是个贫穷的男孩,没人爱我。”我唱。
哈里斯先生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所以我说你表弟在警察局!”潘妮夫人大喊,连胸脯都抖动起来。
“呀,”父亲边喊着从我们面前跑过,边卷起袖子,“有麻烦了。”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心碎而恼人。
“让他走!”詹妮唱。
“我不会让你走。”我唱道。
“这仅仅是个误会。”父亲说。
“让我走!”詹妮喊。
“我们可以用一杯茶解决这件事。”父亲冷静地说。
“我不会让你走!”
“让他——”
“你们两个现在给我闭嘴!”哈里斯先生尖声大喊,拔掉电唱机的插头。他抓着我们的手臂,走到那棵光影斑驳的悬铃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