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区别,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辩解可言,而讨债,公理自在判官。”
葛中离一字一顿,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认真。
拾儿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手中的刀已然举起。
对她而言,这林子后面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比她先死。
令她没想到的是,葛中离的手压在了她的手上,那般力道让她不能反抗。
他的手虽然粗糙厚重,却温和无比,恰似那如黛远山,谦恭而卧。
他将拾儿紧握双刀的手压了下去,只是,取走了她手中的刀。
葛中离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欣赏,又有些可惜,只是丢下一句,“姑娘,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弥足珍贵,你若只凭一己之念便可为任一人而死,岂不也同样是在轻贱生命?以后,切莫再做这种糊涂事。”
他,只是从她身前走过了。
他的眼中,心中,也完全没有杀意。
“你不是来讨命的人?”
在拾儿看来,有债必还,血债自当以血来还,可他们是来讨债,却不是来讨命。
江都的人,都是这么奇怪的么?
她自小在渝州长大,也同样没有出去看过,外面的那些江湖客,究竟都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世间?
葛中离本来已经渐渐走远,只是他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九个人和一具棺材,也同样停了下来。
“讨命?”他没有回头,只是轻笑着,“当然不是,我可是个惜命的人。”
拾儿此时,才懂得了他的话,他方才对自己说的话。
他,是个惜命的人。
只不过他惜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天下人的命。
生而为人,已是万幸。
如他所言,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难能可贵,每个人都不该轻贱了这条命。
所以,他们判官盟也从不杀人,再罪大恶极的人,也只是带回去审判,并要他们从今以后为此生赎罪。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着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情弱者,心存善念,不卑不亢,以证公理。
他们,是一群真正懂得活着的人。
拦过了,她已知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她不想让他们过去,既是为了保护饮风阁,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那里,远有比她危险万倍的人。
剩下的,是死是活,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拾儿弯身捡起了方才滑落在地的双刀,又重新别在了腰间。
她刚想跟在这些人之后追上去,就察觉到树林之间有一道人影闪过。
人影移动的速度很快,可以说是刹那间便已消失不见,可是拾儿的眼力却更胜一筹,那从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磨练出来的眼力,即便是在暗无灯火的黑夜中,她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她看得清,那是一道绿色的身影。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本该做的事情。
江都的人,饮风阁中自有人能招待。
她看着那个身影,追了上去。
转眼间,已经来到了饮风阁的大门前。
这里,与葛中离所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本以为,以饮风阁在江湖中的地位,门前应该是怎样一种磅礴威严的光景。
可是,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大门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敞着,任尓信步走过。
这,与他设想的开场完全不一样。
他想着,也许在门前会有上百个守卫拦住他们,都像刚才那个姑娘一样视死如归,可能他们还要多费些气力缠斗一番。
再不济,也是大门紧锁,避而不见,或者以机关强弩招待之。
可是这般好客之道,他倒还是第一次遇见。
八个昆仑奴面具互相对视着,这样显而易见的请君入瓮,做得实在是太假,假得又实在是太真,就像是在嘲弄一般。
若是不敢进,只怕江都判官盟今后在江湖上的脸面可就荡然无存了。
可若是进去了,假使有人说里面没有埋伏没有陷阱,这里平时本就是这样的,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这种话,也只有鬼才会信。
葛中离单手秉持寒枪,并没有过多的犹豫,而是大步向前踏进了半个门槛。
只是他刚踏出了半步,一边的胳膊就被人拉了住。
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那个驾车的麻衣姑娘。
姑娘朝他使了个眼色,意味着,这里面凶多吉少。
他当然也看得出来,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这里的古怪。
葛中离却轻轻挪开了她的手,边向前走着边说,“顾前辈是坦荡磊落之人,毋须作防。”
见葛中离已经走了进去,其他一行人也只好相继跟了进去。
进了饮风阁,却见园林间,抄手游廊间,楼宇间,竟都不见一人。
殊不知他们是来到了饮风阁,还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废宅。
终于,在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一行人,走进了正堂。
同样的,空空荡荡。
葛中离示意身后的人将棺材放置在地上,而他自己,双手抱拳礼道,“在下江都判官盟大弟子葛中离,特来拜会渝州饮风阁阁主顾承风顾老前辈。”
一声之后,无人应答。
这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在下,判官盟葛中离,特来拜会饮风阁阁主。”
二声之后,仍无应答。
门依旧大敞着,一阵微风刮来,带着一道芬芳的气息。
“在下……”
三声未响,角落里,发出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什么人?”麻衣少女听到这笑声甚为诡异,声音低沉沙哑,回荡在整间大堂里。
“在这里的,自然是饮风阁的人。”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少女的手不自觉地已经摸到了腰间的那把淬银短匕,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出手,那把匕首已经从她腰间消失不见了。
少女心中一惊,她丝毫察觉不到,有什么人曾经近过她的身。
突然地,在葛中离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女人。
那女人坐在竹编的垂帘后,影影绰绰。
身披着绯红色的烟纱衫,双手交错置于腰间,轻握着一把绘着寒梅图案的折扇。
微风浮动,青丝缭绕。
绛红色的面纱下掩不尽的顾盼流波,皆是万种风情。
只可惜,葛中离却是个不懂风情的人。
眼前的人有多美,只要他不瞎,只要,他还是个男人,他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即使掩着面纱只露出了半张脸,即使他看到的只是帘幕后的侧影,也可以说是惊为天人,绝世无双。
可是,这是什么人?
她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身手矫捷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她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他面前,他都全然没有察觉。
为什么他在江湖上,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饮风阁中有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