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在夜里安静得连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
当年,是无人敢进的鬼林。
如今,是无人踏足的荒地。
这一路上,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并没有说什么话。
话都藏在心里,可疯子七,偏是个憋不住话的人。
“你难道不奇怪,我刚刚在那酒馆为何生那么大的气,你不奇怪,我与那人究竟有何恩怨?”
“你不愿说的事,我不会问。”
疯子七听到这句话,他笑了。
的确,即使那人问了,他也不会说,可他更知道,那人本就不会问。
他开始渐渐觉得,身边的这个人,看似冷漠,其实却有些可爱。
即便那人嘴上不肯承认,可在他心里,一定是已经把他认作了朋友。
因为他已经懂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美德,便是彼此尊重,不随意去探听别人的秘密。
他,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
他也同样,即使很好奇方千里的那几句话为何会惹得他如此生气,也不会去问他的秘密。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顾影突然停了下来,他跃上了一棵枯树,半靠半倚着,左手依然紧紧握着暗红的刀鞘,右手撑在身后枕着头。
与莺雀同栖,与雁鸷同归。
疯子七在下面抬头呆呆的望着,“不走了?”
他以为,这人一定也是喜欢在夜间赶路的,可是出城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白白浪费掉这大好的夜晚。
“睡觉。”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
“你睁着眼睛睡觉?”疯子七抬头看去,他那凌厉如鹰鸷的双眸,哪里像一个人睡觉的样子。
“有些人,本就是睁着眼也可以睡的。”
他这一举动却让疯子七有些郁闷,就见他撇着嘴喊道,“喂,既然这么早就睡了,那你刚刚在酆都城为什么不找家客栈落脚,何苦非要多走几步,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来遭这份罪?”
“人多的地方,睡不着。”
“……”
疯子七自恃,从未见过如此没事给自己找罪受之人。
真如某将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求苦于心志,寻劳于筋骨,找饿于体肤,空乏己身,行拂乱己所为,所以吃饱撑着,没事找事是也。
细细看来,这个人,真是奇怪。
有酒不喝,有马不骑,有房不睡,有钱不花,空腹日行三百里,徒步偏走夜行道,风餐露宿山野间,金银枉对沽酒郎。
折磨人的方式,有千万种。
一个人若想要折磨别人,也许有些困难,可如若想折磨自己,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如此这般故意折磨自己,倒真是让陪着他的人都有些生不如死了。
转念一想,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顾影笑道,“顾大哥,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饿着,故意找借口歇了下来?”
见顾影没有理会他,疯子七又在心中暗暗坚定了几分自己的看法,捂着嘴嗤笑起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你我既是朋友,就不必不好意思说的。你若羞于启齿也没关系,你不说,我也懂得。”
顾影依旧半躺在树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如此美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疯子七又朝树上看了两眼,“你当真不吃?”
顾影还是没有回话。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
“再啰嗦,你也不必吃。”顾影还是不动,只是握刀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不过一天一夜而已,过去的岁月里,为了完成任务,他不知已经历过多少次几日几夜都不曾进食的时候。
他,早已习惯,习惯着忍受各种折磨。
疯子七也不再看他,而是摊开那装满美食的包裹。
先是取出那一坛他已经盯得久了的烧刀子,一口气闷下肚,烈酒有如滚烫的开水般一股脑顺着喉咙淌下,流进胃里。
浊酒所到之处灼肠煎脾,好不痛快。
酒虽粗劣,却也足以聊御春寒。
一口小酒开胃,饭菜也自然是能多下得三分。
渝州地界人人喜辣,每食菜肴无辣不欢,所谓走马江湖菜,尚滋味,好辛香。
不论是南山泉水鸡,翠云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无不以麻辣鲜香冠绝闻名。
可谓是吃时淋漓尽致汗如雨下,久未得尝朝暮相思。
疯子七倒是没这么多讲究,只求果腹就很是满足了。
他先是摊开了一张油纸,里面包裹着的泉水鸡外酥里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周围密密地覆着一层红辣椒,紫花椒,青皮蒜,黄老姜,又铺了一把发好的黑香菇,被切成了小块的土鸡腿半沾着浓郁的油汤,辣中带香,软糯适口。
轻咬下去,当真是麻辣鲜香嫩五味俱全。
一口,浓郁入眼。
两口,沁芳扑鼻。
三口,清鲜润舌。
四口,唇齿留香。
再几口下去,只觉得绵延十里中有千千结,窖藏百年流苏万万天。
可谓是饕食四月天,快活似神仙也。
疯子七边吃着,一把摸了摸沾满油腥的嘴,此时的模样,真就再也看不出半分书生气了,倒像是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
酒酣饭足,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他也准备倒头便睡。
只是这山野间,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床,一切从简。
“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少女笑声从空谷中响起。
晚风轻扬,在这样美好的夜里,本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却让人生出一片冷汗。
疯子七刚闭上眼,就听到了这诡异的笑声,噤若寒蝉。
他是打着寻山鬼的借口去寻酒鬼的,可似乎,真的是等来了鬼。
这声音,顾影自然也是能听得见的。
他向来都很警觉,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任何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他早早地在树上,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更远。
可是这次,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是眼睛,好像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被固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风带起了周围树叶的清香,可是他却感觉不到有任何其他的气息。
疯子七紧闭着眼睛,自我催眠着,一定是自己酒足饭饱思那啥了,所以才会幻听。
“叮铃……嘟铃……”
他的耳畔刚安静下来,就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在空中摇摇欲坠。
铃铛声一串接着一串,像是跳动的精灵,轻点水面。
声音响个没完,这次疯子七终于不得不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了树上的顾影,想确认他是否已经有了动作。
不看则已,只一眼,他便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树上,除了顾影,还挂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像是一团薄雾笼罩住了一般,看不清面容。
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搭倚在树梢间,与顾影相对而坐。
那如瀑的黑发倾泻在腰间,只用了一根挂满绿叶的青藤蔓在发丝间缠绕了一圈儿。
轻薄而宽大的白纱裹在身上,层层交叠,时而垂下时而浮起。
她干脆卷起了身前的一小片裙子,露出了两截白晃晃的小腿肚儿,赤着脚丫,两条腿在树荫间若隐若现地晃悠着。
她的右脚踝上,带着一串铃铛。
摇曳双腿的时候,铃铛随风作响,发出了刚才叮铃的声音。
只是这侧影,就已让疯子七咋舌嗟叹了。
影如薄镜又增一层空明,气若幽兰尤胜二分恬谧,魂犹泉露只消三抹柔情,神似皎月更添四点灵犀,缥缈兮如踏雪无痕衔之不及,窈窕兮若娇花照水盈盈素挽。
兰芷不及其清幽,芙蓉又太过娇柔,牡丹艳俗,蔷薇生涩,水仙清冷,寒梅孤傲,如果世间真的有一种花可以比作她,那一定是善见城的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似水玉玲珑一念永恒,如青烟袅袅刹那芳华。
这,的确就是他心中之山鬼。
只不过,那女子还在俏皮地晃悠着双腿,脚上的铃铛声响个不停。
她轻咬着手指,歪头看着顾影,和他手中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