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风双手撑着地,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他的额间向下淌着,滴答滴答,汇成了一条线。
他自是知道,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可是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又猛地倒了下去。
身旁的那只偃甲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如它来时一般神秘。
仰望苍穹,空空荡荡。
先前的绝顶峰已经荡然无存,这里,被夷为了一片荒原。
他躺在泥泞而咸腥的土坡里,看天空中掠过的一条条干涩的闪电,耳旁也倏然响起了阵阵风声。
但这风声却像是鬼哭一般,如泣如诉,缠绕着千万根看不见的线抓挠着自己的心,好像整个魂魄都已被那看不见的丝线牵覆,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撕得粉碎。
顷刻间,血色的闪电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间,雷鸣声也悄然隐匿了。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鸟尽,人亡,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此时他唯一感到的就是冷,冷得牙齿都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在寒山,常年积雪,千里冰封,他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这一团冷气像是一股寒流紧紧萦绕在他的周围,像是被装进了千年寒冰制成的棺材里,裹得动弹不得。
可是他没有力气,没力气离开这里,只能默默忍受着这锥心刺骨的冰滞之痛。
他倒在尸堆中,看到了身旁那个方才被自己砍杀的人被山石砸裂的头颅,他的颅骨被击得粉碎,散落在烟尘中,随风飘零。
一阵袅袅阴风袭来,将它吹起,而又盘旋在空中,一直这样漂移,又散落在了天涯海角。
或许,永世都不得以再相见。
被击碎的骨粉随风而逝,零落的碎骨块却无处栖身。
他们只稳稳地待在那里,守护着曾经的主人的残骸,虽然那具尸骸早已被逃亡的人们践踏得血肉模糊,但终究是骨肉连心,不忍分离。
想来,又觉得有些好笑了。
这些人,流落天涯,无根可依。
到最后,不过是随死随埋,荒冢一堆草没了。
不对,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一群人,哪里会有亲人朋友能够替他们收尸。
一想到,终有一日,他可能也会这样,可能,就在今日。
然而,赤髓可奈何,筠儿奈若何?
他紧闭了双眼,不忍再去想那一幕,但越是这样,心里就越加的难受。
远方,飘来了那阵阵熟悉的雾气。
紫色的迷雾又轻轻泛起,隐隐绰绰,他使劲挤了挤眼睛,想要看清,他看到雾中好像有个人影。
一个女人,一个雪白衣服的女人。
一袭如瀑黑发垂地,背对着他,不说什么话,模模糊糊,他看不真切。
“你是……”
顾承风刚想说什么话,可在他看到赤髓脱离他手中,凌空飘起来的那一刻起,闭口不言了。
他,才是寒山的主人,也是赤髓的主人。
可是赤髓,看起来似乎更听从她的话。
赤髓从他的手中溜出,徐徐上升,在他眼前渐渐消失。
顾承风躺在地上,就只能这样直直地看着。
只是突然,从天而降一把利刃,红光灼灼的利刃,垂直落下,在他咽喉上方一寸的位置骤停。
不是别的刀,是他的赤髓。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是怕了。
他想过自己的千万种死法,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死在自己的刀下。
只是一念之间,他又不怕了,不过是死而已,如何死法,又有什么所谓。
他不再看赤髓,而是看向了那个雾中的女人。
他看到,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可是,她转过来,却还是乌发垂肩的背影。
“走……”
模糊中,他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他不说话,继续死死地盯着这个女人,虽然她好像很可怕,可他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最多的,也不过是死而已。
难不成,这女人还能随着他一起下地狱,看着他受折磨,生生世世?
“走……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他不解,她的话中意,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有何目的,他为何要听她的话。
难不成,她就是那个酆都城内传闻中的鬼城有鬼?
他伸手去握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可是,赤髓却如离弦的飞箭般窜出去,落到了那女人的手中。
他不禁想到,那把刀在他手中时也从未如此听话过。
雾色渐渐消失,那女人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走……”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散。
可是那个看不清的身影,却再没出现过。
过了许久,不远不近处,才有阵阵笛声传来。
这笛声与山谷中的风声不同,听起来清神沐耳,沁人心脾,宛如一股甘冽的清泉流荡在身体各处。
慢慢地,神清气爽起来。
这,是治愈之声。
音律,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杀人于无形,救人于一念之间。
是有人在暗处,为他轻奏一曲,为他疗伤。
可是,他却察觉不出那个人的气息。
说起来,好像这一整晚,他尽是遇着些平生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之事。
且不说那女人,那偃甲鸢,只说这吹笛人,到底是敌,还是友……
是友,他自然是不信的,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去对另一个人好。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对他即便不是心存歹意,也不会有丝毫善意。
是敌,也不像,若是敌,怎会不趁此良机杀了他,以绝后患,反而助他疗伤呢?
他不甘于做别人的手中刀,不管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帮他,他也不会领情。
少倾,顾承风便觉得不再像刚才那般动弹不得了,身上的刺痛感也渐渐地消失。
他坚持着撑起身子,一步一瘸,朝昔日的酆都古道蹒跚走去。
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刚才的血雨腥风都已不在,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小城,还是那样的静谧。
不同的是,城中的人少了许多,比昨日所见千骑会酆都的盛景,倒真是冷清了不少。
自古英雄多陌路,折戟沉沙几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