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整体上孩子的存活率很低,我们就开始强烈地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地希望孩子们变得幸福。
有四分之一的孩子在一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这就是说,这些孩子还没有活过就死去了,还没有沐浴过阳光神圣的洗礼,还没有在出生后的第一年通过阳光洗礼来使大脑升华。
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在两岁的时候死了,这就是说,他们几乎还没有感受过母亲轻轻的爱抚,还没有品尝过这人世间来自母亲最美好的馈赠。
有一半的孩子(这发生在很多国家),还没有长到青春期,还没有沐浴过爱情的曙光,就被过多的劳作压垮,被枯燥严苛的学业累垮,他们已经不能到达第二生长期了,不能拥有爱情的幸福,不能感受让人着迷的爱情。
我们甚至可以说对于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来说,最好的孤儿院就是墓地。在莫斯科的墓地,近些年来,在37 000名死亡者中,被遗弃而死的孤儿有1 000人。在都柏林的墓地,12000名死亡者中有200人,也就是1/60。巴黎的数据呢?我曾经看到过,我感到欣慰,但是结果并不很乐观。我们发现两个来自非常不同阶层的孩子的命运:第一,是那些有人领养的孤儿们,他们是有机会存活的;第二,就是被遗弃的孩子,更直接地说就是那些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如果有人喂他们食物,可以将他的生命延长几个月。
这里我们只说那些幸运儿,那些有母亲的孩子,那些被温情围绕的孩子,未来有人照顾的孩子,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四岁的时候,他们都很漂亮,但是八岁的时候都很丑陋。等到我们开始想培养他们的时候,他们变了,他们变得很粗鲁,变得扭曲。我们将其归罪于自然规律;我们称这个年龄为可憎的年龄。但是那些真正可憎的、无果的、冷漠无情的是人们的愚蠢,孩子本该经历一种不断变换的生活,但是人们野蛮地禁锢了孩子,让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他们小小的脑袋非常敏感,非常富有想象力,但是人们却让他们接受诸如算术和阅读这样抽象的东西。其实这个过程应该需要很多年的精心过渡,起初可以做一些期限很短的、非常简单的、需要活动的劳动(而不是自动化流水线的工作)。我们的收容所还远远不能满足这种条件。
这种教育的问题不只是未来发展的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生存或者死亡的问题,这总是让我陷入忧思。现在,全世界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教育体制,我们看到这两种教育体制都在陷落。
教学式教育、传统式教育、强制式教育,这些在中小学(或者在一些小型神学院的讨论课,这些地方都采用同一种教育方法)已经普遍存在的教育方式,在欧洲的地位已经被削弱了。人们对这种教育方式的无力已经司空见惯,最近一些试图改善教育方式的试验更是使当前的教育方式混乱不一。
另一方面,一些崇尚自由的学校致力于塑造人才而不是教育人才。这种理念是源于卢梭、裴斯泰洛齐[1]的思想。他们号召回归孩子的自然天性,这种理念曾经在德国、瑞士受到追捧,但是最终也被淘汰了。
这种教育理念深得母亲们的心。不管孩子们曾经经历了什么,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他们曾经都是幸福的。父亲们发现这些学校采用的教育方式非常陈旧,对孩子们的教育太少、启发太少。尽管母亲们会舍不得,但是所有的孩子还是会被送到神学院的讨论课(世俗教育或者是教会教育)接受教育。很多孩子在这种地方被消磨,变得憔悴,甚至死亡。很少很少的孩子能学到东西,并且这些孩子若想学到东西,就得付出难以忍受的极大努力。而那种崇尚自由的教育采用的教学方法非常多样,每一门课程都是由单独的教授来授课,老师们从来不给孩子们讲义,只会去刺激孩子们的思想。
对于我刚刚特别谈到的女孩子们,在这个时代,圣方济各[2]已经写出了他的畅销书,《爱弥儿》的作者刚刚勾勒出索菲的形象,女孩子们是不会再被抚育长大的。没有什么让她们准备或者预测未来的生活。有时候,比较有天赋的女孩子会注定成才,有时候(在贫穷阶层),一些有开拓性的教育机构会让女孩子接受教育。但是没有任何培训是适合女性、妻子或者母亲的,没有任何教育是适合这一性别的。
这些材料我读过很多次,有很多东西都平淡无奇、毫无意义,以至于我已经厌倦了这些书。另外,学校生活和我自己的教学实践都给我留下了很多阴暗的东西。今年,我决定更换路径,去研究一下人体的首要器官,去探究事实,通过实际观察来磨炼我的思维。身体能够表达出很多思想上的东西。能够揭示人类自身意愿的仪器是很常见的,那些年轻灵魂尝试使用的神圣仪器也是很常见的,我们可以凭借这些仪器去了解人体力量和人体尺寸。
春天到了。解剖工作在克拉马[3]结束了,在这个地方,冬季时人很多,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孤寂的气息。小鸟立在树上,花坛开满了花,装饰着阴森的巷道。然而没有任何一种花可以和我曾经研究过的相提并论。这绝不是一个宽泛的比较。我的印象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所有都是相悖的,这是一种崇敬、温柔和怜悯的感情。第一次看到一个一岁孩子的大脑的最底面(将大脑翻起来显示出的最内侧的一面)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朵巨大而又强壮的山茶花,沟回处布满崎岖的象牙,纹理上装饰着精致的玫瑰,另外还泛着略显苍白的天蓝色。我说是象牙白,再精妙不过了。那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白色,但是有种软弱无力的温和,独一无二又令人怜悯,相比之下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我认为,大地上一切其他东西都显得黯然无光。
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弄错。第一感觉毫无疑问很强大,而且并没有让我产生幻觉。尽管勃劳德医生和每天画解剖图的非常娴熟的艺术家,他们都非常习惯于看这些东西,但是他们的判断都和我的判断毫无二致。这就是真正的花中之魁,精致、优雅、纯洁,在所有大自然的创造物中,这是美丽到最令人动容的作品。
我所研究的这个广泛的架构,使我能够遵循一种谨慎的方法论,更新和确认我的观察结果,一方面在一定年龄段的孩子中进行不同性别之间的比较,另一方面在孩子和成人之间做比较,甚至一直研究到老年人。没几天的时间,我已经浏览了所有年龄段的大脑,我跟踪观察到大脑年复一年历经时间后的演变。
最年幼的一批观察对象中,有一个出生仅仅几天的小女孩,还有一些年龄一岁多的小男孩们。小女孩还没有见过阳光,那些小男孩已经沐浴过一段时间阳光了。小女孩的大脑是漂浮状态,处在初级原始阶段;男孩们的大脑正相反,他们的大脑已经有力而紧实,几乎和年龄稍大的孩子们,甚至和成年人们的大脑一样。
度过了这经历巨大革新的第一年,思想的发展(在大脑表层清晰可见)比年岁的增加更加提升了大脑表层的演化速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聪明伶俐,大脑表层会有比很多二十五岁或者三十五岁的粗俗妇女有更多的大脑沟回,而且轮廓更加清晰。小脑在它表层展示出的这个被我们称之为“生命之树”的神秘图案,在这个仍然很年轻、很美丽、意志坚决的小女孩身体里更加枝繁叶茂。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特例。在很多年龄相仿的孩子身上,我发现了几乎相同的特点。我最终得出了以下结论:在孩子四岁的时候,不仅是他的大脑、脊髓会得到巨大发展,而且整个神经系统都会发生演变。在肌肉生长的很长时间之前,当生命依旧很弱小的时候,对于感觉神经和行为神经来说,它们终将有一天会发展成自己将有的样子;这就是最和谐、最有吸引力的人类个体。
但是不管孩子被养育到多大,他总是很有依赖性并且完全受我们的支配和控制。四岁孩子的大脑,就像象牙板一样,非常纯净和整齐,感觉神经清晰可见,仿佛在等待着我们在上面雕刻作业,好像在对我们说:“请在这里写下您想要什么……我会相信,我也会遵守,我做好了遵守一切的准备。我已经画下了那么多东西并且它们是如此地适合我!”
这个年龄的孩子完全无法避免任何苦难,无法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但是他们非常超前,有爱和理解的能力,好像在祈祷证实自己的存在。我们曾谈论过祷告本身。就算要死了,人仍然会去做祷告。
我非常感动,同时也恍然大悟。这可怜的小姑娘的神经向我揭示并且让我清晰地觉察到了决定孩子命运的真实矛盾:
一方面,在众生之中,孩子天生是爱活动的生物。孩子有保持身体平衡的力量,他们的运动神经是很发达和活跃的。这永恒的骚动使我们不安并且总是激怒我们;我们不会幻想,在这个年龄他能过自己的生活。
另一方面,孩子的感觉神经是很完整的,因此他承受痛苦的能力,以及爱的能力是超过我们通常想象的。我们在收容所看到的孩子们,很多是四五岁的时候被人带过来的,那些孩子总是郁郁不安,而且最后会丧命。
在这个年龄,生命如此娇嫩,最让人惊奇的事情就是神经系统中已经强烈地表达出对爱情的需求,甚至比成年人更敏感。我对此感到恐惧。爱情,还在性器官中沉睡,但是看上去已经在脊髓神经中负责刺激性冲动的位置苏醒了。那是最轻微的召唤,毫无疑问是这些观察得出了这种推测。所以,当我们看到天真的孩子卖弄娇俏、突然间羞红脸蛋、毫无缘由又转瞬即逝地做出一些羞耻行为的时候,就不应该表现出震惊。
这就是恻隐之心的症结,也是人们应该颤栗的原因。这个生物永远都是鲜活的,同时不要忘记他也是敏感的。开恩吧!耐心点!我求你们了。
我们生硬地将孩子们的自然生长过程打断,有时候也常常是用温情打断。激情昂扬、情绪变幻不定的母亲们,催促着孩子成熟,不断输送狂躁因子,刺激着孩子。我想这一定给孩子们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更希望呈现在他们眼中的是温柔的生命体。孩子们需要的是平静、温柔、认真的爱,需要一个纯净和谐的世界。我们解剖的这个小小生命,她自己已经成长到充满爱的阶段,她害怕被强烈地抚摸,这抚摸对她来说其实和酷刑毫无区别。珍惜她吧,如果她能活着多好啊!
注释:
[1]裴斯泰洛齐(Johan Heinrich Pestalozzi,1746—1827):19世纪瑞士著名的民主主义教育家。他受18世纪启蒙思想影响,认为教育是社会改革和发展的重要手段。下文中的《爱弥儿》即为其所作。
[2]圣方济各(San Francesco di Assisi,1182—1226):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女修会的创始人。
[3]克拉马(Clamart):法国巴黎西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