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亚站在敞开的窗户跟前,闷闷不乐地望着那熟识的、心爱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高大挺拔、在轻风下微微颤动的白杨。她真不敢相信,她离开亲爱的故居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仿佛昨天才离开这个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今天一早又乘着火车回来了。
这里一切照旧:依然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莓,依然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喜爱的蝴蝶花。花园里的一切都收拾得整洁利落,处处显示出一位有学问的林学家的循规蹈矩。这些干净的、图案似的小径让冬妮亚感到索然无味。
冬妮亚拿起一本没有看完的小说,推开走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她又推开油漆过的篱笆门,向火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缓步走去。
她穿过一座小桥,走上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四周布满垂柳和茂密的柳丛。左边长着一片树林。
她正想朝池塘边的旧采石厂走去,突然看见水面上有一支小钓竿在浮动,便停下了脚步。
她朝弯曲的垂柳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拨开柳枝,看到一个晒得黝黑的光脚男孩,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他身旁放着一只装着蚯蚓的锈铁罐子。那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在钓鱼,没有留意到冬妮亚的注视。
“这里还能钓到鱼吗?”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看。
一个陌生女孩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枝,身子低低地俯在水面上。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纹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子。一双绣花短袜紧裹着晒黑的匀称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皮鞋。
拿钓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鹅毛浮子在平静的水面上动了动,荡起一圈圈波纹。
背后传来激动的声音:
“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惊慌失措地拉起了钓竿。钓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飞溅起一串串水花。
“真见鬼,现在还能钓什么!怎么跑出这么一个妖精。”保尔恼怒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向更远的水面甩去,正好落到两支牛蒡中间,这恰恰是他不应当下钩的地方,因为鱼钩可能会挂住水下的树根。
保尔知道钩下错了地方,却头也不回,对坐在上面的姑娘小声说:
“您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立刻,他听到上面传来了讽刺、挖苦的声音:
“呵,它们一看见您,早就吓跑了。再说,大白天哪能钓到鱼呢?瞧您这个渔夫,多能干啊!”
保尔虽然竭力保持礼貌,但是对方也未免太过分了。他站起来,把帽子扯到前额,这是他历来表示生气的动作,然后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
“小姐,请您走远一点好不好?”
冬妮亚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接着又笑意盈盈地说:
“难道我真的妨碍您吗?”
这回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带着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保尔本想对这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小姐”说几句粗话,现在却被解除了武装。
“好吧,如果您喜欢看的话,那就看吧。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您坐。”说完他坐了下来,重新看着他的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鱼钩挂在它的根上了。保尔不敢使劲往外拉。
“要是挂住了,就脱不了钩了。而这位女孩,一定会笑话我。她要是走开该多好啊!”他暗暗地想。
但是冬妮亚却在微微晃动的、弯曲的柳树干上坐得更舒服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开始审视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野孩子,他刚才那么不礼貌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她。
保尔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清晰地看见了坐着的女孩子的倒影。她正在看书,于是他悄悄地拉那挂住的钓丝。鱼漂直往下沉,钓丝给绷得紧紧的。
“真挂住了,该死的!”他心里想,一斜眼,便看见水中一张笑吟吟的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走过来。他们都是七年级学生。其中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他淡黄头发,满脸雀斑,是个愚蠢的浪荡子,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舒拉”。他手里拿着一副精美的钓竿,嘴上神气活现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身旁是维克托,一个又高又瘦、娇气十足的青年。
苏哈里科弯着身子,挤眉弄眼地对维克托说:
“这个姑娘十分诱人,本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敢担保,她是个浪漫的人。她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到父亲这儿来过暑假。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妹妹莉莎很熟。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你知道,用词非常华丽。我说我疯狂地爱着她,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回信。我甚至恰如其分地摘抄了纳德森[9]的一首诗。”
“结果如何?”维克托好奇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发窘,说:
“你知道,无非是装模作样,摆摆臭架子。她说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这种事情开头总是这样的。干这一行,我可是老手。你知道,我可不愿没完没了地献殷勤,瞎折腾。晚上到工棚那儿去,只要花上三个卢布,就能弄到一个让你垂涎三尺的美人儿,比这强多了。而且人家一点也不扭扭捏捏。你认得铁路上的工头瓦利卡·季洪诺夫吗?我们俩一块儿去过。”
维克托轻蔑地皱起眉头,说:
“舒拉,你还干这种下流勾当?”
舒拉·苏哈里科嚼嚼纸烟,吐了一口唾沫,讥笑他说:“还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呢……其实你干的事,我们全知道。”
维克托打断他的话,问:
“那你把她介绍给我行吗?”
“当然可以,趁她还没走,我们赶快过去。昨天早上,她自己也钓过鱼。”
他们走到冬妮亚跟前。苏哈里科扔掉嘴里的香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您好,杜曼诺娃小姐。您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苏哈里科急忙拉着维克托的手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托·列辛斯基。”
维克托不好意思地把手伸给冬妮亚。
“今天您为什么不钓鱼呢?”苏哈里科想引起话题来。
“我忘了带钓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请您先用我的吧。我这就去拿一副。”
他已经履行了对维克托许下的诺言,让他跟冬妮亚认识,现在他要设法走开,好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
但是冬妮亚回答说:
“不,我们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噢,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才看到坐在树丛旁的保尔。“瞧,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亚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他已经往下走,来到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喂,赶快收起钓竿,马上滚蛋!”他冲保尔吆喝道。“喂,快滚,快滚!”看见保尔还在安安稳稳地继续钓鱼,他又喊道。
保尔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苏哈里科一眼。
“你轻点声好不好?龇牙咧嘴地叫什么?”
“什——么?”苏哈里科动了肝火。“你这臭小子,竟敢顶嘴!还不给我滚!”说着他狠狠地朝装着蚯蚓的铁罐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珠溅了冬妮亚一脸。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啊!”她喊了一声。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那里做工。如果他现在揍了这张虚胖的丑脸,苏哈里科一定会向他父亲告状,事情准会牵连到阿尔焦姆身上。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强忍着,没有马上出击。
可是哈里科夫却以为保尔要打他,就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保尔。保尔双手一扬,身子晃了晃,但是稳住了,没有跌到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是个出了名的打架斗殴和惹是生非的家伙。
保尔当胸挨了这么一推,便按捺不住,不顾一切了。
“啊,你真打?好吧,瞧我的!”说着,他猛地挥起手,朝苏哈里科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接着,没等苏哈里科回过神来,就紧紧地揪住他的学生制服,使劲一拽,把他拖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齐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靴和裤子都湿透了,他竭力想挣脱保尔那铁钳一般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上了岸。
气得发疯的苏哈里科向保尔猛扑过来,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保尔跳到岸上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朝他猛扑过来的苏哈里科。这时他想起了拳法要领:
“左腿支住全身,右腿微曲。不仅用手,还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方的下巴。”
他就照样使劲打了一拳!……
接着就听到上下牙对碰的声音。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痛,舌头也咬破了。他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随后扑通一声,整个身子沉重地倒在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太棒了!”
保尔抓起钓竿,使劲一拉,扯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钓丝,跑到大路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听见维克托对冬妮亚说:
“他是这儿的头号流氓,叫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躁动不安。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开始罢工了。邻近的一个大站上,机车库的工人们已经干了起来。德国人抓了两个司机,怀疑他们传送宣传书。那些与农村有直接关系的工人满腔愤怒,因为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地主们也返回了庄园。
盖特曼乡警的皮鞭不停地抽打着农民的脊背。游击运动在全省蓬勃开展。游击队已经发展到十个左右,有的是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有的是乌克兰社会革命党人组织的。
这些日子,朱赫来忙得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休息。自从来到小城之后,他做了很多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经常参加青年人的晚会,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间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曾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它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健壮的钳工回答说:
“哦,费奥多尔,你知道,那些党派的事,我弄不大清楚。不过以后如果需要我帮忙,我随时都会尽力。你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他说到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够成熟。没关系,在现在这种时候,人很快就会觉悟的。”朱赫来这样想。
朱赫来已经从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这样更便于开展工作,因为在发电厂里,他很难接触到铁路方面的情况。
这时候铁路上的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把他们从乌克兰抢来的黑麦、小麦和牲口等等用成千辆的车皮抢运到德国去。
有一天,盖特曼警备队突然从车站抓走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他们把他押到司令部,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阿尔焦姆在机车库的同事罗曼作宣传煽动的事。
当时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盖特曼军官就来抓他了。他们走到他做活的工作台前,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军官就举起马鞭抽他的脸。
“畜生,跟我们走!到那里再跟你说。”他说。接着又龇牙咧嘴地冷笑一下,使劲揪住罗曼的袖子。“走,到我们那儿去煽动煽动吧。”
这时阿尔焦姆恰好在旁边的钳台上干活,他把锉刀一扔,像一个巨人似的逼近那军官,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
“狗东西,你敢打人?”
那军官倒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去解枪套。一个短腿的矮个子德国兵也从肩上摘下了那支插着宽刺刀的笨重的步枪,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不准动!”他吼叫道,只要阿尔焦姆一动他就开枪。
这个又高又大的铁路工人无助地站在这个矮小的德国兵面前,束手无策。
两个人都给抓走了。一个小时后,阿尔焦姆被放了回来。罗曼被关在堆放行李的地下室里。
过了十分钟,机车库里的工人谁也不干活了。大家聚集在车站的花园里。扳道工和材料库的工人也都纷纷赶来。大家都很气愤。有人写了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的请愿书。
当盖特曼军官带着一伙警备队员匆忙赶到花园的时候,群众更加激愤了。那军官挥舞着手枪,大声叫道:
“马上去干活,要不,我把你们统统抓起来!有的还得枪毙。”
但是愤怒的工人们的叫喊声,迫使他退回了车站。这时候几辆满载着德国兵的大卡车已经沿着公路从城里疾驰而来,他们是驻车站警备司令调来的。
工人们这才四下散去,分头回家。大伙儿都罢工了,连车站值班员也走了。朱赫来的工作已产生了效果。这是车站上第一次群众示威。
德国兵在月台上架起重机枪。它立在那儿,就像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猎狗。一个德军班长蹲在一边,手按着枪把。
车站上立刻空无一人。
到夜里开始大搜捕。阿尔焦姆也被抓了去。朱赫来没有在家过夜,因而他们没抓到他。
德军把所有抓去的人全关在一个大货仓里,并向他们提出最后通牒:要么复工,要么接受军事法庭审判。
几乎全线的铁路工人都罢了工。这一昼夜连一列火车也没有通过。而在一百二十公里外,却发生了一场战斗,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并炸毁了几座桥梁。
当天晚上有一列德国军用列车开进车站,但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很快就逃离了机车。车站上除了这列军车之外,还有两列火车急等着发车。
货仓笨重的大门打开了,驻站司令德军中尉和他的助手以及一队德国兵走了进来。
那助手喊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三个为一组,立刻去开车。如果违抗,就地枪决。你们去不去?”
三个工人沮丧地点点头。他们被押到机车跟前。这时,助手已经在念另外一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的名字,派他们去开另一列火车。
机车愤怒地喷出闪亮的火星,喘着粗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驶向夜色苍茫的远方。阿尔焦姆给炉子添好煤,一脚踹上小炉门,从箱子上拿起短嘴茶壶,喝了一口水,然后转身对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
“大叔,你说,我们真的就这样送他们吗?”
老司机愤怒地眨了眨长眉毛下面的眼睛,说:
“是啊,既然刺刀就在你的背后,你就得送。”
“扔下一切,跳车逃跑吧。”勃鲁扎克提议,他偷偷看了看那个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
“我也这么想,”阿尔焦姆低声说,“就是这个家伙在背后盯着不好办。”
“是——呵。”勃鲁扎克犹豫不决地拖长了声调说,同时把头探出车窗往外看看。
波利托夫斯基靠近阿尔焦姆,低声对他说:
“咱们绝对不能送他们,明白吗?那边正在打仗,起义者炸毁了铁路。可是咱们反倒往那里运送这帮狗杂种,他们一转眼就会把我们自己人打垮的。你知道,孩子,就是在沙皇时代,我在罢工期间也没出过车。现在我也不能开。把敌人运去打自己人,这是一辈子的耻辱。原先开这辆车的工人都逃走了。那些小伙子虽然冒着生命危险,但是还是逃走了。咱们说什么也不能把车开到那里去。你说呢?”
“你说得对,大叔,可是咱们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呢?”他瞥了后面的那个德国兵一眼。
司机皱紧眉头,用一团棉纱擦掉额上的汗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压力计,似乎想从这里找到难题的答案。然后,他绝望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阿尔焦姆又拿起茶壶喝水。他俩都在盘算着同一件事情,可是谁也不敢先开口。这时,阿尔焦姆想起了朱赫来曾问过他的话:
“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我会随时尽力相助的,你可以相信我……”
“这下子可真是尽力了,送起讨伐队来了……”
老司机弯腰俯在工具箱上,紧挨着阿尔焦姆,费力地说:
“咱们得干掉他。明白吗?”
阿尔焦姆打了个寒战。波利托夫斯基把牙咬得咯咯响,继续说:
“没有别的法子。咱们先干掉他,然后把调节器和操纵杆扔进炉膛,等列车减速了,就趁机跳下去。”
阿尔焦姆感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说:
“好。”
阿尔焦姆弯腰凑近勃鲁扎克,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勃鲁扎克没有马上答复他。他们都在冒着极大的风险。三个人都有家室,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一大家子有九口人。然而三个人都明白,他们绝不能把敌人运过去。勃鲁扎克终于说:
“好吧,我同意。不过由谁去……”他还没说完,阿尔焦姆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尔焦姆转过身去,朝正在调节器旁边忙碌的老头子点点头,表示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随即又碰到一个没解决的难题。他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问:
“但是,咱们怎么动手呢?”
老头子看了看阿尔焦姆,说:
“你先动手,你力气最大。用铁棍狠狠敲他一下就完了。”老头子非常激动。
阿尔焦姆紧皱着眉头,说:
“这我可不行。不知怎么的,我下不了手。仔细想想,那个士兵并没有罪,也是刺刀逼着他到这儿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的眼睛闪闪发亮:
“什么,你说他没有罪?可是咱们也没有罪,也是被逼来的。要知道,眼下咱们是在运送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家伙要去枪杀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有罪吗?……唉,你这个糊涂虫!健壮如牛,可就是道理不大懂……”
“好吧。”阿尔焦姆声音沙哑地说,一边伸手去拿铁棍。
但是,波利托夫斯基小声说: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更有把握些。你拿着铁锹到煤车上去扒煤。需要的话,你再用铁锹砸他一下。我这就装作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大叔。”他站到了调节器旁边。
那个头戴镶红边的无檐呢帽的德国兵,坐在煤车的边上,两腿夹着步枪,正在抽香烟。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在机车上忙碌的工人们。
当阿尔焦姆爬到煤堆上去扒煤的时候,那个德国兵并没有特别注意他。接着波利托夫斯基假装要从煤车边上扒下一些较大的煤块,做着手势请他挪动一下,那德国兵也顺从地溜下来,让到司机室的门边。
突然,响起了铁棍打碎德国兵头盖骨的短促而沉闷的声音,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吃了一惊。那德国兵的身子像一条口袋似的倒在通道上。
灰色的无檐呢帽立刻渗透了血。他的步枪也哐当一声撞到铁板上。
“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下铁棍,低声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补充道,“这下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但是他马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高声说:
“拧下调节器,快!”
十分钟后,一切都做完了。失去控制的机车在缓缓减速。
铁路两旁,黑乎乎的树木阴森森地闪进机车的灯光里,随即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车灯竭力想穿透黑暗,但是却被厚密的夜幕挡住了,只能照亮十米以内的地方。机车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越来越弱了。
“孩子,跳下去!”阿尔焦姆听见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他松开了紧握着扶手的手。由于惯性,他那粗壮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去,两只脚踩到了急速后移的地面。阿尔焦姆跑了两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翻了个跟头。
紧接着,又有两个身影从机车两边的踏板上跃了下来。
勃鲁扎克一家人都愁容满面。谢廖沙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四天来更是坐卧不安。丈夫没有一点消息。她只知道德国人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一起抓去开火车了。昨天来过三个盖特曼警备队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粗暴地审问了她一顿。
从他们的问话中,她隐约地猜到出了什么事。警备队员一走,这个焦虑不安的妇女便扎起头巾,打算去找保尔的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希望能打听到丈夫的消息。
大女儿瓦莉亚正在收拾厨房,见母亲要出门,便问:
“妈,你去哪儿?远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含着眼泪看了看女儿,说:
“我到柯察金家去,也许从他们那儿能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如果谢廖沙回来,你就叫他到车站,上波利托夫斯基家问问。”
瓦莉亚亲热地搂住母亲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口,安慰她说:
“妈,你别太着急。”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个女人都想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一点消息,但是刚一交谈,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柯察金家进行了搜查。他们要抓阿尔焦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命令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大儿子一回家,马上到警备队报告。
保尔的母亲被夜里的搜查吓坏了。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保尔和往常一样,在发电厂上夜班。
第二天清晨,保尔回家来了。听到母亲说警备队夜里来搜捕阿尔焦姆,他整个心都缩紧了,很为哥哥的安全担心。尽管他与哥哥性格不同,阿尔焦姆的外表似乎很严厉,但兄弟俩互相非常关爱。这是一种深沉的爱,并不流露在表面。保尔心里十分清楚,只要哥哥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任何牺牲。
他顾不上休息,就跑到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找到,从他认得的那些工人口中,也打听不到开车出去的那几个人的任何消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碰到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嘴里得知,警备队昨天晚上也搜查了他们家,想抓他的父亲。
保尔回到家,没给他母亲带来任何消息。他疲乏地往床上一倒,马上沉入到不安的梦境中。
瓦莉亚听到敲门声,转过头来。
“谁呀?”她一边问,一边拉开门闩。
门一开,看见的是克利姆卡那一头乱蓬蓬的火红头发。显然,他是飞奔而来。他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
“不在,出去了。”
“上哪儿了?”
“好像上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有事吗?”克利姆卡转身要跑,瓦莉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犹豫不决地看了姑娘一眼,说:
“你不知道,我有要紧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亚拉住小伙子不放。“快说吧,你这个红毛熊,你倒是说呀,都快把人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吻说。
克利姆卡立刻忘记了朱赫来的全部警告,忘记了朱赫来曾反复交代,纸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纸片,交给了瓦莉亚。他无法拒绝谢廖沙这个浅黄头发的姐姐的一再要求。因为红头发的克利姆卡同这个可爱的姑娘打交道的时候,总会感到手足无措。当然,这个老实的小厨工甚至对自己也绝不承认,他喜欢谢廖沙的姐姐。他把纸条递给瓦莉亚,瓦莉亚急忙读了起来:
亲爱的东尼亚!别担心。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安无事。你很快就会得知更加多的消息。转告另两家,一切顺利,不用挂念。阅后即把纸条烧掉。
瓦莉亚一念完纸条,便朝克利姆卡身上扑去:
“红毛熊,亲爱的,你这是从哪儿搞到的?快说呀,从哪儿搞来的?你这个小笨熊!”瓦莉亚使劲推惊慌失措的克利姆卡,弄得他稀里糊涂的,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他说完之后,才想起不应该说,赶忙添上一句,“他关照过,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唔,好的,好的!”瓦莉亚笑了起来,说,“我谁也不告诉。小红毛,快到保尔家去吧,说不定还能碰到我妈呢。”
她轻轻推了一下小厨工的背。一眨眼,克利姆卡的红头发脑袋就消失在栅栏外面了。
逃走的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回家。这天晚上,朱赫来来到柯察金家,向保尔的母亲讲述了机车上发生的事情。他竭力安慰这个吓坏了的老妇人,说他们三个都跑得很远,在偏僻的乡下,住在勃鲁扎克一个叔叔家里,他们在那里很安全,只是还不能马上回家。不过,德国人的处境已很困难,时局可能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所发生的这一切,使这三家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读着偶尔给家里送来的字条,不过他们各家都显得更寂寞、更冷清了。
有一天,朱赫来装作顺便路过的样子,去看看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给了她一笔钱,说:
“大妈,这是大叔捎给您的,不过要小心,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老太婆万分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呵,谢谢你,要不然可糟了,孩子们一点吃的都没了。”
这笔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中提取的。
“哼,将来的事情,走着瞧吧。大罢工虽遭失败,工人们在枪杀的威胁下复工了。但是大火既然已经烧起,就休想把它扑灭。那三个人真是好样的,这才叫真正的无产阶级。”朱赫来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的时候,心里兴奋地想着。
一家墙壁被熏得漆黑的破旧的铁匠铺,坐落在麻雀谷村外的大路旁。波利托夫斯基站在熊熊燃烧的炉火跟前,用一把长柄钳子不停地翻动着已经烧得通红的铁块,灼热的火光刺得他微微眯起双眼。
阿尔焦姆握住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皮风箱,在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透过他那大胡子,温和地笑了笑,说:
“眼下手艺人在村里不会活不下去的,活儿有的是。瞧着吧,干上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就能往家里捎些腌肉和面粉了。孩子,农民向来看重铁匠。咱们在这儿吃得喝得跟资本家似的,嘿嘿。可扎哈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跟农民更合得来,这不跟着他叔叔种地去了。当然喽,这也难怪。阿尔焦姆,我和你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两只肩膀一双手,就像大家说的,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嘿嘿。可扎哈尔却脚踩两头,一只脚踩在火车头上,另一只脚踩在庄稼地里。”他用钳子把炽热的铁块翻动了一下,然后一边思索一边认真地说,“孩子,咱们的事有点不妙。要是不能很快赶走德国人,咱们就不得不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把咱们吊到半空中,像晒鱼干一样。”
“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含糊地说。
“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伪警察不会放过他们吧?”
“大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家里的事只好不去想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钳出那块透着蓝光的发红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
“来吧,孩子,使劲儿锤!”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边的大锤,用力举过头顶锤下去。耀眼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向小屋的四周飞溅,刹那间照亮了各个黑暗的角落。
随着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翻动着炽热的铁块,这时铁块像软化的蜡一样听话,渐渐给锤平了。
一阵阵温暖的夜风吹进铁匠铺敞开的大门。
下面是一个宽阔的大湖,水色幽暗;四周松树环绕,茂盛的树枝不停地点着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片凹下去的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后面有一片松林;下面,就在这悬崖脚下,是一个湖。环湖峭壁的阴影使湖边的水格外发暗。
这是冬妮亚最喜爱的去处。这里离车站有一俄里[10],过去是采石场,后来从废弃的深坑里涌出泉水来,形成了三个活水湖。突然她听到下面湖边传来阵阵拍水声。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身子一屈一伸,正在使劲从岸边往湖心游去。冬妮亚看见游泳者黑里透红的脊背和一头乌黑的头发。他像只海象似的打着响鼻,时而划臂打水前进,时而上下左右翻滚,时而又潜入水中。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张开双臂,身子微微弯曲,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水面上。由于阳光强烈,他眯缝着双眼。
冬妮亚放开树枝。“这样可不太雅观。”她心里觉得好笑,随即开始读起书来。
她正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托借给她的一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爬上草地和松林之间一块突凸的岩石。直到那人踩落的一块小石头滚到她的书本上,她才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保尔站在她的面前。这出其不意的相遇使他感到惊讶,也有些难为情。他打算走开。
“原来刚才是他在游泳。”冬妮亚看见保尔湿漉漉的头发,心里这么猜想。
“怎么,我吓着您了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来的。”保尔说着,用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没有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谈一会儿。”
保尔惊奇地看着冬妮亚。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亚微微一笑。
“哎,您为什么老站着?您可以坐到这儿来,”说着,她指指一块石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瞧,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他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太好听,还是叫保尔好。以后我就这样叫您。您常到这里来……”她本想说洗澡,但是因为不愿意让保尔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他洗澡,就改口说,“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才来。”
“那么您在哪儿做工呢?”冬妮亚追问说。
“在发电厂烧锅炉。”
“请您告诉我,您这么会打架,是在什么地方学的?”冬妮亚突然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我打架关您什么事呢?”保尔不满地说。
“请您别生气,柯察金。”冬妮亚说,她已经觉出保尔对她的问题不高兴。“我觉得挺有趣。您那一拳打得真棒!只是不该这么毫不留情。”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不,哪里,一点也不可怜他。恰恰相反,苏哈里科活该挨打。上次那个场面真让我开心极了。听说,您经常跟人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地问。
“维克托说的。他说您是打架大王。”
保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呵,原来是维克托,这个混蛋,寄生虫。那天没挨揍,算他运气好。我听到他讲我坏话,只是不想弄脏我的手,才没有跑过去揍他。”
“您为什么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他的话。
保尔听了闷闷不乐,他心里想:
“见鬼,我跟这个妖精瞎扯些什么呀?呵,竟然对我下命令:一会儿不喜欢‘保夫卡’这个名字,一会儿又叫我别骂人。”
“您为什么这样恨维克托呢?”冬妮亚问。
“那个不男不女的少爷崽子,没有灵魂的东西!我一见到这种家伙,手就发痒。他仗着有钱,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呸,我才不把他的钱放在眼里。只要他敢碰一碰我,我就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对于这种人,非用拳头教训不可。”保尔愤愤地说。
冬妮亚很后悔提到维克托的名字。显然,这个少年跟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维克托有旧仇,于是她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话题:询问他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保尔不知不觉地、详细地回答那女孩子的提问,把要走的念头给忘了。
“请问,您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呢?”她又问。
“学校把我开除了。”
“什么原因?”
保尔的脸红了。
“我把烟末儿撒在神父的发面上,他就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父凶巴巴的,在他手下没有好日子过。”于是保尔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她。
她好奇地倾听着。保尔已不觉得局促不安了,像对老朋友似的,他甚至把哥哥阿尔焦姆没有回家的事也告诉了她。他们两个亲切而又快乐地交谈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已经在草地上坐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保尔突然想起来他还要上班,立刻跳起来说:
“哎呀,我该去上班了。瞧,我只顾闲聊,得马上回去生火烧锅炉了。达尼洛准得发脾气。”他惶恐不安地说,“哦,再见,小姐,现在我必须跑步回城里。”
冬妮亚也立刻站起来,穿上外衣。
“我也该走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哦,不,我得快跑,您赶不上我的。”
“为什么赶不上?我们可以一块儿跑,比比看谁跑得快。”
保尔轻视地看了她一眼。
“赛跑?您怎么能跑得过我!”
“那就等着瞧,现在先从这儿走出去再说。”
保尔先跳过石头,接着拉住冬妮亚的手,帮她也跳了过去,然后跑到树林里那条通往车站的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上。
冬妮亚在大路中央停下来,喊道:
“好,现在起跑:一,二,三。来追我吧!”于是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向前跑去。只见她那双小靴子的后跟一闪一闪,蓝色的外套迎风飘舞。
保尔在她后面紧追不舍。
“三步两步就能追上。”保尔想,拼命追她那飘拂着的蓝色外衣,但是一直跑到大路的尽头,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才追上她。他猛冲过去,紧紧抓住她的肩膀。
“捉住了,小鸟给捉住了!”他快活地喊叫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开,弄疼我了,”她挣扎着说。
两个人都站住了,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冬妮亚由于疯狂奔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仿佛不经意地稍稍靠在保尔身上,这么一来,使得他们更亲近了。虽然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但是却经久难忘。
“过去没人追得上我。”她说着,掰开了保尔的双手。
他们马上就分手了。保尔挥挥帽子向她告别,便朝城里跑去。
保尔刚推开锅炉房的门,已经在锅炉旁边忙碌的锅炉工达尼洛转过身来,气愤地说:
“你再晚一点来才好呢。你想叫我替你生火,是不是?”
但是保尔却笑眯眯地拍拍达尼洛的肩膀,和气地说:
“老头儿,别着急,我马上把火生起来。”说着,他立刻在柴堆旁忙活起来。
到了午夜,达尼拉躺在柴垛上,鼾声如雷地睡着了。保尔给发动机的各部件上好油,用棉纱头把手擦干净,接着从箱子里拿出第六十二册《朱泽培·加里波第》埋头读起来。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领袖加里波第的无数冒险故事很快让保尔着了迷。
“她用那双秀丽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刚好她也有一对蓝眼睛。”保尔想起了冬妮亚。“她有点特殊,跟别的千金小姐不一样,”他想,“而且跑起来飞快。”
保尔陶醉在白天同冬妮亚相遇的回忆里,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大。机器暴躁地跳动着,巨大的飞轮在疯狂地旋转,连水泥底座也被震得剧烈颤动起来。
保尔朝压力计看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表示危险的红线好几度了!
“哎呀,糟了!”保尔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冲向排气阀,慌忙扳了两下,锅炉房外面马上响起了排气管向河里排气的咝咝声。保尔放下排气阀,把皮带套在带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瞧瞧达尼拉,见他张着大嘴睡得正香,鼻子里不断发出如雷的鼾声。
半分钟后,压力计的指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冬妮亚同保尔分手之后,朝家里走去。她回想着刚才同那个黑眼睛少年见面的情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让她很开心。
“他多么热情,又多么倔强啊!他一点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粗野。至少,完全不像那些垂涎三尺的中学生……”
他是另外一种人,来自冬妮亚还从未接近过的另一个阶层。
“可以让他听话的,”她想,“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趣。”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亚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托坐在花园里。维克托在看书。显然,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亚跟他们打过招呼,坐到长凳上。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托凑到冬妮亚跟前坐下,悄声问:
“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
“哎呀!那本小说,”冬妮亚忽然想起来了,“我把它……”她差点脱口说出,把书忘在湖边了。
“您喜欢吗?”维克托仔细地看了看冬妮亚。
冬妮亚想了想,用鞋尖在小径的沙地上慢慢地勾勒出一个神秘的图形,然后抬起头瞥了维克托一眼,说:
“不,不喜欢。我已经开始看另外一本,比您借我的那本有意思多了。”
“原来如此,”维克托委屈地拖长声音说,“作者是谁?”他问。
冬妮亚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嘲弄地看了看维克托。
“没有作者……”
“冬妮亚,招呼客人进屋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挽着两个女友的手臂,朝屋里走。维克托跟在后面,琢磨着冬妮亚刚才说的话,猜不透个中的奥妙。
一种从未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情,悄悄地进入了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说不清道不明,激动人心。它使这个生性好斗的、具有反抗精神的少年心神不宁。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同一类人。
保尔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对于他认为是有钱的人十分敌视。因此,他对自己萌生的这种感情既戒备又疑惧。他知道冬妮亚跟石匠的女儿嘉莉娜完全不同,嘉莉娜才是自己人,一个普通的、他能够理解的人。所以他对冬妮亚并不信任。如果这个漂亮的和受过教育的姑娘敢嘲弄和蔑视他这个锅炉工,他就准备给以断然的反击。
保尔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看到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心到湖边去一趟。他故意从她家旁边经过,希望能碰见她。他沿着花园的栅栏慢慢走着,看见花园尽头出现了熟悉的水手服。他捡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子,对准她那白衣服扔过去。冬妮亚连忙转过身来,见是保尔,她马上高兴地跑到栅栏跟前,笑着把手伸给他:
“您到底来了,”她高兴地说,“这么多天,您到哪儿去了?我去过湖边,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一定会来的。进来吧,到我家花园里来吧。”
保尔摇摇头说:
“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惊讶地扬起眉毛。
“您爸爸多半会骂的,您也得为我挨训。他会问,干吗把这样的笨蛋带进来?”
“保尔,您别瞎说了,”冬妮亚生气了,“快进来吧。我爸爸绝不会说什么,等一会儿您自己就会看到的。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园门,保尔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
他们在花园里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她问保尔:
“您喜欢看书吗?”
“非常喜欢。”保尔活跃起来。
“在您读过的书里,您最喜欢哪一本?”
保尔想了一下,回答说:
“《朱泽倍·加里波第》。”
“是《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亚纠正道,“您喜欢这本书吗?”
“是的,我已经看过六十八卷。每次领到工钱,就买五卷。呵,加里波第真了不起!”保尔称赞地说,“他真是一个英雄!我真佩服他!他同敌人战斗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取得胜利。他乘船游历过世界各国!唉,要是他今天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曾经把那些手艺人召集在自己周围,并且总是为穷人而奋斗。”
“想看看我家的图书室吗?”冬妮亚问他,一边挽起他的手。
“哦,不,我不进屋。”保尔坚决地回绝说。
“您为什么这样固执?是害怕吗?”
保尔看看自己的光脚板,实在是挺脏的,就搔着后脑勺说:
“您的爸爸妈妈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您别再瞎说了,要不我真地生气了。”冬妮亚发起火来。
“一点也不瞎说,列辛斯基就不许我们这样的人走进他的屋子,只许在厨房里说话。有一次,我有事上他家,他的女儿涅莉,死活不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他家的地毯。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保尔说着,笑了一下。
“走吧,走吧。”她按住他的肩膀,友爱地推着他走上阳台。
冬妮亚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间摆着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橱的屋子。她打开橱门。保尔看到书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藏书,感到很吃惊。
“咱们这就挑一本您喜欢读的书。您得答应以后经常上我家来借书,好吗?”
保尔高兴地点点头,说:
“我最爱看书了。”
他们在一起十分愉快地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她还介绍他同她的母亲见了面。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保尔喜欢冬妮亚的母亲。
冬妮亚又把保尔带到自己的房间,给他看一些她的书和学校的课本。
小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不大的镜子。冬妮亚把他拉到镜子跟前,笑着说:
“为什么您的头发这么乱蓬蓬的?您从来不剪也不梳吗?”
“长得太长了,我就自己剪剪短,还能怎么办呢?”保尔难为情地分辩说。
冬妮亚笑嘻嘻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木梳,三下两下就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您瞧,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她端详着保尔说,“头发应当剪得漂漂亮亮,要不您就会像个野人似的。”
接着冬妮亚又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他那褪了色的、发黄的衬衫和破旧的裤子,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保尔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他为自己的衣着感到不自在。
临别,冬妮亚请他常来玩,并且约定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意再次穿过房间,跟冬妮亚的母亲碰面,所以就从窗口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阿尔焦姆走后,柯察金家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单靠保尔的工钱是不够家用的。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决定同保尔商量一下,要不要她重新出去找点活做,正好列辛斯基家要雇个厨娘。可是保尔坚决不同意。
“不行,妈妈。我可以再找一份活干。锯木厂需要雇人搬木板。我上那儿干半天,就够咱俩花的了。你千万别出去干活,要不,阿尔焦姆该生我的气了。他准得埋怨我不想办法,反让妈妈去受累。”
母亲竭力说明一定要出去做工的道理,但是保尔执意不肯,母亲也只好依了他。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上工了。他的工作是把新锯出的木板铺开晾干。在那里他遇见了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尼亚·库利绍夫。保尔和米什卡一起干计件活,收入还不错。就这样,保尔白天在锯木厂做工,晚上再赶往发电厂。
十天后,保尔把领回的工钱交给母亲。他不好意思地犹豫了好一会,才终于请求道:
“妈妈,给我买件布衬衫吧,蓝色的。你还记得吧,就像去年穿过的那件。用一半工钱就够了。钱我会再去挣的,你别担心。你看,我身上这件太旧了。”保尔辩解道,好像在请母亲原谅他的要求。
“对啊,对啊,是该买了,保夫鲁沙。我今天就去买布,明天就给你做上。可不是,你连一件新衬衫都没有。”她疼爱地瞧着儿子。
保尔在理发店门口站住,摸摸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那边点点头,说:
“请坐。”
保尔坐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尴尬不安的脸。
“要吹风吗?”理发师问。
“要的。哦,不用,我是说,就这么简单地剪一下就行。喏,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说不明白,只得无奈地做了个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店,但是头发总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让理发师颇费了一番工夫,但是水和梳子终于把它制服,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了。
走到街上,保尔轻松地舒了口气,把帽檐拉低一些。
“要是妈妈看见了,会怎么说呢?”
保尔没有按照约定去钓鱼,冬妮亚很生气。
“这个小火夫,真有点儿粗枝大叶。”她愤愤地想,可保尔一连几天没来,她又感到寂寞。
有一天,她正想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
“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在门前站着的正是保尔,冬妮亚第一眼没认出他来。
他身上穿着新的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锃亮。而且冬妮亚一开头就注意到他的头发剪过了,再也不像原先那样蓬乱。这黝黑的小火夫完全变了个样。
冬妮亚本想表示出她的惊讶,但是她不愿让这个本来就窘迫的年轻人再感到难堪,于是装作没有注意到这惊人的变化,只是责备他说:
“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为什么您不来找我去钓鱼?您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到木材厂干活去了,所以没法来。”
他不便直说,为了给自己买这身衣裤,他这几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然而冬妮亚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她对保尔的气恼立刻烟消云散了。
“我们到池边去玩吧。”她提议说。于是两人走进花园,又从花园走到外面的大路上。
保尔已经把她当作知心朋友,连偷德国中尉手枪这样极大的秘密也告诉了她,并答应再过几天和她一起到树林深处放枪去。
“你要小心,别把我的秘密泄露了。”突然他把“您”字改作了“你”。
“我绝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郑重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