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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剧烈运动

晚饭后,程翔照例下楼走上半个小时,而何天雯则躺下养胃。胃下垂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要不把它当回事,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这是两年前医生的原话,不过当时新婚不久的何天雯坚持在饭后挽着程翔的胳膊又走了一个多月,她认为婚姻不只是两个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更重要的是用同一种节奏朝同一个方向前进。然而程翔日益凸出的小腹和何天雯下垂的胃很显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最终何天雯躺了下来,而程翔接着走。什么是婚姻生活中不可调和的矛盾?啤酒肚和胃下垂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天雯把电视的音量关掉,听着程翔下楼的脚步声,它是轻快的急促的,似乎将要开始的散步让它很是兴奋,也让何天雯觉得程翔其实更愿意一个人散步。他这是要奔向哪里?何天雯大致知道程翔散步的路线,不过何天雯越来越怀疑这只是程翔嘴里的路线。

今天日报上的一则社会新闻让何天雯浮想联翩。本市一个读高二的女生被家长发现怀有身孕,在追问下承认大半年前曾被人强暴,地点是一座废弃的洗浴城内。据女孩描述,她每天上下学都从洗浴城门口经过,那天经过时听见有人在里面唱歌,出于好奇她从后门一个窟窿钻了进去,进去后还没等她分辨清东南西北就被人摁倒在地。强暴者是个中等身高身材偏胖的男子,大概三四十岁。当时正值严冬,那人不但戴了一只绒线帽,还戴着一只差不多盖住了半张脸的白口罩,自始至终没有摘下来。因为时隔多日,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极大的难度。

在何天雯所住的小区后面就有一座关门歇业的洗浴城。那里的生意一度十分红火,后来突然就停业了,门上贴着法院的封条。对此的传闻很多,反正怎么传都沾着“腐败”这两个字。刚被查封时,还有人看守,后来里面的东西搬空了也就没什么好守的了。何天雯曾和程翔散步经过那里,原先鲜绿整齐的草坪早就杂草丛生了,所有的门窗都被用砖头砌死了。他们俩绕着建筑走了一圈,在后门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窟窿。程翔还探头往里面望了望,然后转身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进去做一把,怎么样?

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何天雯认识到程翔是个懒惰散漫的人。这种懒散,溶于血液深入骨髓。他不爱动,加上家族遗传,刚过三十已经有了一副中年人的体态。他疏于走动关系,所以至今还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尽管他偶尔也表示不满意现状,不过更多的时候也就是在嘴上说得热闹,因而他至今一无所成。当然,这些在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史的何天雯眼中,就是成熟,就是稳重,就是淡泊名利,所以她不顾朋友的劝告和程翔的犹豫执意嫁给了他。

婚后的生活,既没朋友预言的那么糟,也没什么美好可言。面对一个平庸的温吞水一样的男人,更多的时候,何天雯只能安慰自己,程翔虽有许多缺点,可至少能给她安全感。他基本准时回家,虽然钱挣得不多,但稳定,也没有不良嗜好,没什么花花肠子。对这个男人,她是有把握的。而她的前夫,一个做事雷厉风行为人八面玲珑的男人在有了点钱有了点势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先的生活,原先的朋友,原先费劲吃力才搞到手的老婆全都看不上眼了。如今,他的事越做越大,他的行踪时常出现在日报的头版上。对何天雯而言,这个男人已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类人了。她甚至很恍惚自己是否真的和他一起生活过。

程翔是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的,何天雯想,就自己对他的了解,就他那一身肉,他那四平八稳的性格,稍微剧烈一点的运动都被他本能地排斥。也许他下楼后哪也没去,只是在小区的阅览室翻了半小时的报纸杂志,或者在路边看别人下棋。

下楼后,程翔照例先绕小区走半圈,从西门出去,然后沿着康宁路一直走到花卉大市场。市场门口有个小广场,一到傍晚,那儿总是聚集着附近吃饱了出来闲逛的居民。走到这儿,差不多是程翔散步的一半距离。他一般会找个地方坐下,抽上一根烟。他已经这么走了两年了,对于白天几乎就是坐在那儿办公的程翔来说,散步是他这一天中最剧烈的运动了。

何天雯总是用一种焦虑并且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似乎一直以来他程翔都在过着一种不正确的生活。何天雯对他是不满意的。这一点,程翔在结婚前就充分估计到了,这也是他不愿意结婚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生活内容和程序的改变会让他不安、心慌和无措。

与此同时,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线形生活也让程翔感到厌烦,提不起劲来。结婚前,程翔还有几个谈不上喜欢但隔三差五通个电话见个面的老同学,结婚后因为何天雯不喜欢也就不交往了。没什么可惜的。不过由此他的生活面更窄了。他从来都是不引人注意的,在任何场合都习惯安静地站在一边做一个看客。他被动地接受着生活的给予,包括他的婚姻。

抽完手里这根烟,程翔又点了一根。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没有力量的人,他无力把握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无力把握自己的生活,无力把握家里的那个女人,他能做的只是顺应。即使这样,这个时代和他生活里与他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人们还是对他不满意,尤其是何天雯。事实上,他对自己也很不满意。然而他改变不了什么。他知道的。他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自信。他甚至不愿去多想。

不想事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闷头睡觉或者像个白痴一样坐在电视前陪何天雯看她爱看的节目。在这个家里,就算何天雯什么也不说也是她说了算,连性生活的节奏和方式都是按何天雯喜欢的进行,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程翔讨厌安全套,但每次何天雯都坚持要他戴上,即使在安全期内也必须戴,就像开摩托车必须戴头盔一样。程翔把这称为他和何天雯之间的“交规”。何天雯不想要孩子,至少眼下还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程翔也并不特别想要孩子,可他讨厌安全套那玩意儿,讨厌那层橡胶薄膜。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激情和欢乐喷射到这么一只没有生命的小口袋里,然后再扔进垃圾桶里,那让他有种荒诞的虚无感。

有时候,程翔觉得何天雯和她带给他的婚姻生活就像是个茧,不断吐着丝把他包裹起来,而他却连反抗的姿态都懒得去做。

什么都没做也是一种做法。程翔自言自语道。这句话出现得是那么的突兀,带着某种哲学的意味,更像是灵光一现,以至于他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掉了下来。程翔有些不安地朝两边看了看,一切依旧,只是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

七点十分,程翔看了下表,出来快半个小时了,该往回走了。这会儿到家,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养过胃的何天雯应该正在洗他们晚饭的锅碗,水流哗哗的,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程翔起身,扯了扯衣角,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被何天雯称作“已经六个月了”的小腹。两个穿滚轴溜冰鞋的小男孩嬉笑追逐着从程翔面前滑过,滚轴与地面的摩擦声和他们夸张的尖叫声让这个已经到来的夜晚有了那么一点点生气。程翔看着两个男孩的背影。他们越滑越远,越滑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在夜色里。程翔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感受着他们的自由和欢乐。自由是有代价的,程翔想,快乐也是有代价的,所以这些年来,他更习惯间接地从别人的身上去体会。在他没有意外的生活里,别人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

程翔猛然想到今天在日报上看到那则女孩被强暴后怀孕的报道。让他感兴趣的是文中提到的那个废弃的洗浴城。女孩说的那个窟窿使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家附近的那座。他多次从那儿经过,尽管没在里面洗过,但他总觉得那里曾经就是一个搞的地方,进去洗就是在为搞做准备的,搞完后再洗一洗就像一个月都没搞过似的干干净净地回家。他记得有一次自己还挑逗何天雯进去搞一把,被后者一口否决了。

一个男人在一座废弃的洗浴城把一个读高中的女孩给强奸了。程翔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莫名地加速起来。他又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后他才意识到怎么又点上了。

站在挂历前的何天雯再一次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自己的猜疑是荒唐的。可另一个声音随即回应道,这个年代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盯着日历上那些阿拉伯数字,似乎想从中搜索出某个可疑的日子来。时间是大半年前的冬天,以此推断,事情应该发生在一月份或者二月份。绒线帽,对,程翔有一只绒线帽,黑色的,今年冬天戴过一阵,就在最冷的那些天。这么说,二月份可以排除掉了,那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何天雯把日历翻到一月份。

元旦过后没几天,他们之间闹了些别扭,起因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也不重要,反正不是鸡啄了狗就是狗咬了鸡之类的没什么道理好讲的琐事。这之后有四五天两人互相不说话,都阴沉着个脸,都不正眼看对方,动作却夸张了般的大,弄出很大的动静来发泄和表现自己的不满。同时,程翔饭后散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回来倒头就睡。

何天雯想起来了,有一天,程翔散步回来后脸色很不好,歪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突然起身进了卧室。何天雯支起耳朵听着,里面传出了开衣柜门的声音,她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那句“你要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已经准备在嘴边了,但从里面出来的程翔只是提了个很小的马甲袋。他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何天雯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干吗去?洗澡。半夜三更的洗哪门子的澡。程翔没有接她的话,打开门走了出去。心神不宁的何天雯坐在客厅里自问自答了半天,直到快十二点了,程翔才回来。他看起来脸色更不好了,放下东西就找药吃。何天雯的心软了下来,在一旁嘀咕,既然病了还去洗澡。没想到他居然急了,语气很冲地说,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

和好后程翔曾解释那天去蒸桑拿是想出身汗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可在何天雯此刻看来,纯粹是借口。他是在销毁罪证。那晚的程翔实在太反常了。虽然何天雯不敢确定那天程翔散步时戴帽子了没有,但这并不重要,帽子和口罩他一定早就准备好了,路线和场地也是反复侦察过的,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基本没人会去,只需要不多的一点时间就解决问题了,说不定得手后程翔如法炮制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天哪,太可怕了。

何天雯完全被自己的推断吓着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她仿佛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细节,而这些细节都在论证着这个推断的正确性。比如让程翔深恶痛绝的被他称之为“交规”的过性生活必须戴安全套。在无数次抱怨“戴着安全套做爱就像穿着雨衣洗澡般不爽”之后,程翔曾经说过类似于“总有一天找个人彻底爽一把”的赌气话。何天雯想,在程翔的潜意识里,肯定渴望着没有安全套的性生活。他一直在找着这么一个机会,他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当时反抗了吗?事后想过要告诉家人或朋友吗?她是怎么被强奸的?那座洗浴城废弃已久,里面是怎么一副景象呢?何天雯猛然站了起来,她不能再呆在家里胡思乱想了,她决定要去那里看看。

洗浴城后门的窟窿比印象中的小了很多,看起来像是重新堵上后又一次被砸开的。虽然颇为费劲,程翔还是钻了进来。他首先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他看见里面到处是被丢弃的各种垃圾,方便面的包装袋、碎碗、破袜子,朝南的那面墙有一大块被烟熏的痕迹,说明曾经有人在这儿住过。

打火机有些烧手,只得灭了。程翔站在黑暗里一边吹着发烫的拇指一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这个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地方原先大概是个大厅,他记得上次和何天雯一起经过这里他探身往里看时,里面还堆着一些水泥袋什么的,没现在这么脏乱,而且在大厅中央竖着一尊少女沐浴造型的雕塑,白色的,尽管只是粗粗地看了一眼,但少女莹润细腻的后背还是给程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重新打着火之后,程翔在脚边发现了一只安全套,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弯腰凑近一看,没错,是一只用过的安全套,尺寸应该和他的一样,中号。他奶奶的,程翔一脚踩在上面,使劲錽了錽。如此看来,不只是那个强奸者,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快活过。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因为没地方可去,还是来这个破烂肮脏的地方寻求别样的刺激?在这个连脚都下不去的地方,他们是如何完成他们的快活之旅的?

又一次站在黑暗里的程翔感觉自己的思维异常活跃,身体也随之有了反应。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她才17岁,花一样的年龄啊,饱满,鲜活,对程翔而言,别说尝试了,他连想都不敢想,而那个男人却在这里占有了她的身体。

程翔逐字逐句地回忆着那则报道,绒线帽,口罩,这两样他都有,文中提到的那个男人三四十岁,中等身材,偏胖,这些也都跟他相仿。还有什么?让我想想。

走近后门那个窟窿,何天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喘气声,也像是在倒吸冷气,似乎离她很近,却又带着空旷的回声,所以听起来就像是从音箱里发出来的。她停了下来,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没人。她很后悔没带手电筒。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声音是从建筑物内传出来的。她没敢马上就把头伸进去,而是猫着腰尽可能把脸贴在窟窿口,一点儿一点儿往里探。

黑暗里有人背对洞口站着,身体怕冷似的颤抖着,幅度不大,节奏很快,并且还在加快,同时声音也越来越急促,似乎被人扼住了咽喉已濒临窒息。何天雯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本就狂跳的心脏这会儿更是让她感觉随时会破胸而出。她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并且浑身发热,尤其是脑袋,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那里。她一只手扶着洞口,另一只手用力捂着自己的胸口。

在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之后,那个抖动着的轮廓在何天雯眼睛里变得清楚了一点,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里面只有一个人。

何天雯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回的家。程翔还没回来。他当然还没回来。何天雯坐在沙发上喘了半天,脑子一片混乱。那个在黑暗里伴随着喘息声的动作反复在她眼前晃动着,看不分明但又分明知道是谁。不会错的,最后那一声破喉而出的长吟她实在太熟悉了。

其实就在去洗浴城的路上,何天雯还是对自己的猜测做着谨慎的质疑。离洗浴城越近,她越怀疑自己的判断。不该是那样的。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懦弱,无能,从来就没干出过像样的事,不出意外的话,也永远干不出像样的事。而现在一切怀疑都落到了实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有脚步声在往楼上来。何天雯赶紧打开电视,坐回到沙发上,并把电视的声音关掉。脚步声迟缓,沉重,好像非常疲惫。对,他应该累了。脚步声在何天雯家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就没了下文,足有一分钟,既不敲门,也没有钥匙的声音。何天雯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凑着猫眼往外看,只见程翔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似乎还没想好到底进不进来。

“你干什么去了?”

正弯腰换鞋的程翔抬头快速瞥了一眼沙发上的何天雯,什么意思?

“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散步啊。还能干什么。”

“散了一个半小时的步?”

换了拖鞋的程翔没有接何天雯的话直接进了卫生间,而且锁上了门,很快从里面传出了水流声。何天雯“嚯”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受了刺激般冲到卫生间门口,握紧拳头朝门上捶了一记,咆哮道,你给我出来。说着又是一通乱捶。里面的水声停了,程翔怒吼了一句,你发什么神经。

“这个时间洗什么澡。”

“怎么,这个时间不能洗澡吗?”

程翔打开了一条门缝,但用身体抵着。何天雯使劲推了几下没能推开。

“你以为你洗洗就干净了?!”

程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他强装镇定地盯着何天雯的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有什么好干的,我只是想问你吃完饭下楼后都干了些什么,不只是今天,还有昨天,前天,上个月,再上个月,再上上个月,你每天像那么回事地下楼去散步,可实际上你都去干了些什么?你告诉我,你说实话,你今天必须说实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说,你说。”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程翔没有设防,不禁后退了一步。他浑身裸露透湿,半张着嘴,用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胡乱挥动着手臂歇斯底里在叫喊的何天雯。一串水珠从程翔的下巴流了下来滴落到他突出的小腹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滚了下去。一阵厌恶由何天雯心底升起,它出现得是那么的突然并且来势汹涌,何天雯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考虑再三,何天雯认为还是使用路边的投币电话最为合适。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时段,车来人往,大家都是一副火急火燎赶时间的样子。平常何天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此刻这番情景看在何天雯眼里跟没看见一样,她头昏脑涨地循着电话亭而去。

昨晚何天雯基本上一夜没睡。前半夜是听程翔坦白强奸女孩的经过,是他主动要求说的,何天雯不想听都不行。他就像是一个喝多了还要喝你不让他喝就跟你闹的酒鬼,显得非常亢奋。他说既然你怀疑到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是我干的,的确是我干的,没想到吧?程翔说得极其详细,声情并茂。刚开始说时,他还有些忸怩,放不太开,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下何天雯的反应,不过说着说着,他完全沉浸到了大半年前的那个傍晚。有那么一会儿,何天雯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意满志得。那一瞬间,何天雯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后半夜,何天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程翔说的那些细节和她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电影一样在她眼前循环播放着。天快亮的时候,她决定了,给公安局打匿名电话告发。不过早晨起来时她又有些犹豫,这个电话可能意味着程翔的后半辈子将在监狱里度过了。

已经一连经过三个电话亭了,何天雯都没有停下脚步,而下一个电话亭又在眼前了。她实在不满意自己的迟疑不决,索性走到离路边远一点的沿街商店的台阶上,站定。她深深地呼了口气,也许自己还需要酝酿一下怨恨愤怒的情绪。

“咳,真是的。”有个声音在何天雯右首说道。声音不响,但那种怪怨的语气好像是针对此刻的何天雯发出的。何天雯吃了一惊,转过脸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对着一张报纸在感叹。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何天雯在看他,或者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继续看他的报纸。过了一会儿,他又感慨了一句:真是的。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同时把脸对着何天雯,很显然是在和她说话。何天雯并不想搭他的腔,只是很淡地看了他一眼。

“看今天的日报了吗?”老头并不介意何天雯的态度,他的脸上堆砌着友善甚至讨好的笑容。因为是一下子堆上去的,多少有些突兀,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何天雯摇摇头,正想说她不爱看报,老头已经把手中的报纸递到了她眼前,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上面的一个标题,你看,你看,这个社会现在成什么样了。何天雯被迫扫了一眼。在版面的右下角,有一篇题为“七旬老太被狠心子女遗弃在外地火车站”的文章,大概五百来字,面积比我们常吃的五香豆腐干大一点,但也就一点。正要把目光移开,另一个粗体黑字的标题进入了何天雯的眼帘:

花季少女被奸致孕 警方全力追查

疑点陡生巧询妙探 原是弥天大谎

何天雯一把抓过报纸。这则报道足足占了有四分之三个版面,她跳过对昨天报道的回溯:

……,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出现了很多疑点,女孩的叙述中有着许多明显的自相矛盾的地方。在警方的耐心开导和说服下,她终于承认根本没有什么强奸,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同班的一个男生偷食禁果的结果……

老头凑过来,指着报纸的下方,是这儿,我让你看的是这儿。何天雯拨开老头的手并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往下看,然而老头那只长着老年斑的手坚决地伸了过来,是这儿,下面,我让你看的是这儿。何天雯往旁边走了两步,老头有些不乐意了,跟过来,喂,你这个女同志。

何天雯捧着报纸疾步走了起来。老头跟在后面。他跟得很紧,手一撩一撩的想要抓住何天雯。有一次已经搭到了何天雯的肩膀上,被她一抖胳膊,甩开了。老头急了,就像被同伴抢了玩具的小孩似的嚷着,还给我,把报纸还给我。何天雯越走越快,后来干脆奔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跑起来后就更不知道了。

2005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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