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老童照例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午间书场》打个盹。陈菊花有午睡的习惯,同时还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年睡眠不好,所以每一回睡觉她都搞得很郑重其事,拉窗帘、铺床、烫脚,程序一样都不能少。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陈菊花感觉老童爬上了床。她猛然睁开眼,只见老童脱得只剩下棉毛衫和短裤,双膝跪在床沿,正伸手过来掀她的被角。老童的手冰凉冰凉的,还湿搭搭的。厌烦从陈菊花心里油然而升,干什么,你?她一把从老童手里扯回被子,掖掖好,身体往里床缩了缩。
老童并不回答,面无表情地又把手伸了过来。陈菊花蜷着身子,被子裹得紧紧的,露出一张面色暗淡的脸。不知为什么,老童想到了他常吃的早点,面饼包油条,也叫荷叶包死人。
拉不开被头,老童就去拉被脚,可完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陈菊花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老童转而又去拉被头,还是没门。他试图从被窝卷的中间打开突破口,然而被子和陈菊花的身体一样僵硬。最后,借助床垫的弹性,老童将左手从被窝和床之间插进了被窝。
进去后,老童感觉到了温暖和湿润,这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季节。他暗中观察着陈菊花的反应,后者似乎并未察觉到他进来了。老童多少有点得意这次突袭的成功,那只手谨慎地沿着床面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从位置上判断,这里应该是陈菊花身体的中间部分。
有那么一会儿,老童觉得陈菊花也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在这方面,陈菊花从来就是个被动者。老童的左手现在就是个负责侦察的排头兵,这只手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被委以重任过,它因此难免有些紧张。它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着,一点一点,它碰到了一个绵软的障碍物,它的主人正在想这是敌人的哪个部位,整个被窝卷剧烈地一抖,然后它就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坚决地顶了出来。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神经。陈菊花怒目圆睁,斥责道。
老童的脸涨红了,一绺花白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使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出于自尊,老童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同时犹豫着是否该结束这件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意思的事。
而陈菊花那头,尽管身体做着抵抗,心里却迟疑着是不是放弃,因为上个礼拜,她已经拒绝过老童一次了。她觉得老童马上就要恼羞成怒了。老童有高血压,陈菊花最怕看到他脸红,她想老童要再坚决一点,她的放弃也就显得自然了。
对峙的局面就这么形成了,在这个安静的午后,两人的呼吸声被放大了般的粗重。
老童又一次把手伸进了被窝,陈菊花往里床一个翻身,老童的手就暴露在了外面,它干巴巴的,而且青筋毕露,出现在床上仿佛是个意外。它只能跟着往里床去,连老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动作生硬而勉强。陈菊花已经退缩到了床边。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突然间,老童就收回了手,颓然地长吁了一口气。下床穿拖鞋的时候,老童遇到了一点麻烦,一只拖鞋底朝天远远地斜躺在大衣橱那边。他穿着另一只拖鞋一颠一颠过去,一手扶着衣橱,打算用那只光脚的大脚趾去翻拖鞋,翻了两次都没成功,情急之下,他干脆把脚上的那只拖鞋也踢掉了,光着两只脚走出了卧室。
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客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陈菊花支着耳朵,耳边还回响着刚才卧室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快两点了。下午的时间,老童雷打不动地是交给街心花园的,那里有他的聊友,看他那劲头,兴许还有个把勾着他魂的女人。
大门打开了,然后又关上了,接着是重重的下楼的脚步声,那动静,说明老童恼火极了。
和陈菊花想的一样,老童去了街心花园,否则,他还能干吗呢。
三年前,老童是背着手走进这个街心花园的。虽然在退休之前,他仅仅是个车间副主任,手下管着二十来号人,而在他上头,却有三十多号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退休,在老童看来就是再不用看谁的脸色,再不用赶着点儿去上班,他终于可以领导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了。不过,真退下来,老童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身体和时间。经邻居提醒,他来到了街心公园。他东走走,西瞧瞧,竟然没有人搭理他。察言观色了大半辈子的老童迅速地看清了形势,调整了心态,两只手悄悄地从背后移到了身体两侧。
街心花园里的常客基本就是那些老面孔,按照年龄、兴趣、曾经的社会身份自觉地分成几个圈子,大家各有各的活动天地和活动主题。
那些七老八十腿脚不便的,固定地坐在一个地方,也不太说话,努着嘴,眼神空洞,偶尔眼睛一亮是因为有那么一个女人在他们视野里经过。时间的长河在那一刻起了一点波澜。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还能在外面走动的女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年轻的。换句话说,一个男人,看谁都觉得年轻,那说明他老了。这些老人凑在一起更像是在取暖。
公园里最大的那块空地是女同志们的领地。她们一早一晚在这里跳两场健身舞。当她们跳舞的时候,整个公园都有了生气。她们显然清楚这一点,所以跳得很卖力。在这个几乎没有年轻女性的场合,她们顺利地找回了自信。她们的存在也是老年男同志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最大的那个圈子人员最杂,流动性最大,也最热闹,就像是一个信息发布站,国内的,国外的,经济的,文化的,什么都说。反正谁都可以过来听上两耳朵,但也就听听,因为主角就那么几个,都站在内圈。其中有两个是坐惯了主席台的,虽然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在台上发言了,可只要走到三人以上的公共场合依然有着强烈的发表个人意见的欲望。他们离休之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开会、发言以及和同志们握手。现在尽管环境和对象变了,他们还是习惯背着手,挺着肚子,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带出一两个手势,他们关心的依然是宏观的涉及政策调控方面的问题。年前,一度官居副市长的那个中风后,当区长的这个就成了眼下公园里曾拥有职务最高的。
这会儿,老区长正在就虚高不下的房价发表高见。老童也有满腹牢骚,不过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说话。这时,老童忽然发现站在他身边的老范正在朝不远处使眼色。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冲小赵去的。
小赵二十多年前和老范共过事,据说两人之间是有故事的。小赵后来的离婚,也和老范有着间接的关系。有好事者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向老范打探过,均被当事人断然否认了。老范是个内向温和的人,在这件事上过于激烈的反应被大家理解为做贼心虚。而单身的小赵由此有了某种公共的想象。
小赵五十有五。年龄在这里有了重新的划分,四十多岁的是小年轻,五十多岁的尚年轻,六十来岁的正当年,七十以上才是老人。尚年轻的小赵有时候会把孙女带到这里来,男人们普遍对那个长着一对斗鸡眼的小女孩表现出过分的喜爱。大家心里都清楚,男人们与其说是在逗小孩,不如说是在逗颇有几分姿色的小赵。老童是不凑这个热闹的,他一般会把自己安排在外围,淡淡地看着这些跃跃欲试的男人,同时趁小赵不注意,使劲地看上她两眼。小赵似乎对木讷少言的老童很有几分好感,偶尔会主动和他说说话。老童分外珍惜,每逢此时,他总会搜肠刮肚地说出几句让小赵感动的话。
老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悄无声息地。那是一个沉闷的人,极少主动开口说话,就是听别人说话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所以有人就猜测,老范每天来公园,既不是健身也不是打发时光,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地将这段婚外情进行到底。
老童下意识地扭头去找小赵,果不其然,她也不见了。老童本就低落的心情又一次滑落下去,他觉得没意思透了,于是返身出了公园。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先出来了再说吧。
老童开门进来,还在床上躺着的陈菊花有些意外,随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陈菊花注意到老童没穿拖鞋。他的两只拖鞋还一东一西互不买账地在房间里躺着,就像她和老童的关系。
怎么,我的家我不能回来?老童板着个脸,径直走到衣橱前。
我说你不能回了吗?真是的,你爱回不回。
那你还废什么话。
废话?你倒说两句不是废话的话让我听听,真是的,夫妻间有多少正经的事可以说,可不就是些日常的废话嘛。
夫妻?笑话,我们还是夫妻吗?
平常两人互不主动搭理,因为不管说什么,说不了几句就会掐起来。陈菊花认为老童从骨子里是看不起自己的,没有文化,没有美貌,没有他认为的好脾气。结婚头二十年迫于她在事业上的成功和对这个家庭所做出的贡献,他低声下气地扮演着一个惧内的丈夫的角色,后来她退休了,他立马变了嘴脸,不但把家务活完全扔给了她,不到吃饭的时间,连家也不回。她坚信老童在外面有人了,虽然手上没有证据。
老童蹲下,站起,一阵忙活,最后翻出一件厚毛衣,换下身上薄的那件。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陈菊花依稀听见外面起风了。
陈菊花明白老童指的是自己不和他过夫妻生活,难道过了夫妻生活就算是夫妻了?对陈菊花来说,这件事早就变得全无乐趣,甚至是一种负担。想想年轻时,他涎着个脸央求忙了一天累得动都不想动的她做这事时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做这种事还阴沉着个脸,仿佛她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好像是她反过来要求他做似的。老童根本就不顾及她的感受,就知道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没错,这些年他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在一起更像是一对仇人。陈菊花无数次在电话里对两个孩子哭述,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亏了。儿子总是默默地听着,末了,答上一句,你多保重,该吃吃,该喝喝,别舍不得。儿子八年前去了新西兰,没多久就和当地的一个女人结了婚,不过好像过得并不好,陈菊花至今也没见过这个洋儿媳妇。有时候,她禁不住怀疑这个儿媳妇是否存在。女儿是个直肠子,一听她诉苦,反过来批评她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失职。
女儿说得也有道理,以前自己的婚姻好像仅仅是事业的一个附属品,压根儿就没把那当回事,包括在孩子的成长上,她也没怎么操过心。可那都是因为工作,陈菊花在心里辩解说。
老童也退休后,女儿建议两人一起出去散散步、买买菜什么的。老童当时就答应得比较勉强,一起出了几趟门,每一次都不欢而散。陈菊花明显地感觉到老童和她在一起不自在,明明是一起散步,两人却不平行,老童不是疾疾地走在她前面,就是落后十来步,似乎和她并排走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去卫生间撒了泡尿后,老童走了。这回关门的声音不重,但也不轻。这时,陈菊花对着楼道里的脚步声把哽在喉咙口的话吐了出来,不是夫妻,不是夫妻那算是什么?
刚才还有些阴沉的天,回一趟家的工夫,又放晴了。老童把外套扣到头的纽扣解开两颗。刚才扔给陈菊花的话让他感到非常解气,似乎自己回家就是为了把这一情绪发泄出来的。有时候,老童也反思自己是否过分了,可只要一想到陈菊花以前的样子,尤其是对待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老童母亲的态度,他又认为自己现在的言行并不出格。自己现在这么做无非就是把以前她对自己和母亲的态度还给她。
早些年,陈菊花可是个厉害角色。六十年代末期,她顶替其母亲进了纺织厂,在随后的二十年里,她以平均四年一大步的速度从一名普通的纺织女工干到了副厂长,那是何等的风光啊。当年巷子里的那些老邻居至今记忆犹新,陈菊花每天风风火火的,早晨像一阵穿堂风似的穿过巷子赶着去厂里指挥四千来号工人,晚上回到家继续指挥家里的老老少少。他们说得好,这个陈菊花真是不得了,穿上风火轮简直就是哪咤嘛。而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童都还只是个普通的工人,白天看班长的脸色,晚上看老婆的脸色。
角色的转换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完成的,在企业关停并转的大潮中,陈菊花所在的纺织厂关停了,她也被精简了下来,象征性地给了她一个留守副厂长的职务。为了表达怨怒的情绪,她打了请求内退的报告,没想到上级部门爽快地批准了。归根到底,还是文化水平不高,陈菊花是这么总结的,反正她算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了。
令老童没有想到的是,陈菊花内退之后,他的工作却有了起色。在不知不觉中,两人在家庭中的位置发生了互换。原先由老童承担的家务,名正言顺地转移到了陈菊花身上,老童在有了职务之后,慢慢地又有了脾气,有了嗓门。他和陈菊花在家庭中的地位有点像跷跷板,总之从来没有达到过平衡,因此他们的日子过不好。
快到公园的时候,老童一眼看见站在水果店门口和人说话的小赵。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小赵也看见他了,冲他招招手,并且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左右观察了一下,确定老范不在之后,他才走上前去。
快四点了,陈菊花从床上坐起来。在黄昏来临之前,她有两件事要做,拖地板和准备晚饭。下床后,她首先打开了电视。电视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娱乐。
退下来之后,陈菊花忽然发现,不工作她什么也没有了,她的快乐和痛苦、她的成就感,居然都和工作联系在一起。
也就是在陈菊花退下来的那一年,他们家搬到了这个小区。那正是陈菊花最委靡的时候,提了二十年的精、气、神突然泄了下来,并且一泻千里,她满肚子的委屈,看什么都不顺眼,可没人给她一句安抚的话,她甚至在老童和两个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当她指责老童对她不闻不问时,后者竟然振振有词地回敬她,在你向这个家庭索取的时候,你首先应该想想自己曾给过这个家庭什么。
以前给的是不多,可那都是因为工作,工作。老童和孩子们的态度让陈菊花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家的亏欠比原来以为的要多得多。她也做过努力,想缓和跟老童的关系,然而后者摆出一副一切都晚了的架势,并不打算接受也不稀罕她的补救。由此,她更认定了老童在外面有寄托。
这些年,除了每礼拜主动和待在老家由哥哥赡养的父亲打个电话,陈菊花差不多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她最怕听到别人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不想接到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好的人的电话,而过得不好的人很少给她打电话,时间长了,她和外界几乎断了联系,越不联系还就越怕联系,久而久之,也就完全没了联系。
陈菊花很少下楼,她既不愿意和邻居打招呼,又不愿意回应别人的招呼,实在需要下楼,也是等天黑了。她知道在邻居们眼里,自己是个怪人。她还知道,就算邻居们不这样看她,老童也是这么介绍她的。
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陈菊花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把这给忘了。她对动物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屏幕背后赵忠祥那浑厚低沉的嗓音。每次看见赵忠祥从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眼袋中挤出来的慈祥的笑容,她都倍感亲切温暖。
《动物世界》节目,陈菊花是每期必看的。只是这些年赵忠祥露面的次数太少了,好几次,她琢磨着给中央电视台领导写封信,反映一个普通观众的收视要求。有时候她会对着屏幕上的赵忠祥说上几句心里话,当然是老童不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里的苦也许赵忠祥能理解也愿意理解。
拖完地板后陈菊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所有房间的窗户都开着,地板上水渍未干,她有些木然地看着这块自己擦了十来年的地面,每天下午都擦一遍,就像早起洗脸一样,是程序化的,动作机械,基本无感觉。与此同时,陈菊花的脑子也进入了一种惯性的思维,那就是老童在干什么。
尽管早十来年,陈菊花就对自己说,这个人干什么和我无关,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可只要闲下来,这个问题还是冷不丁会冒出来,还是困扰着她。
此时的老童正在超市里,他推着一辆购物车跟随在三个中老年妇女身后。老童总是对别人说,我老婆是个怪人,所以他更愿意和别人家的老婆一起逛街、聊天。
三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着,不时停下步子来挑挑拣拣着两边货架上的商品。比起琳琅满目的商品,老童对前面的三个女同志更有兴趣。虽然她们的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五十了,然而她们是健康的,活泼的,温暖的。如果非要他排出个一、二、三来,那小赵毫无疑问是那个第一。
到了五十五岁这个年龄,身材还能保持得这么好,不容易啊;为人热情、大方,不做作,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笑不说话,不容易啊;作为一个女人,得到了男人们普遍的喜爱,不容易啊;更不容易的是跟周围的女人们也相处得不错。老童颇为感慨地冲着小赵的后背点了点头,刚好小赵扭过脸来,关切地问,怎么啦?老童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在小赵面前,老童始终竭力塑造着一个稳重得体的男人形象,从不主动打听她以前的生活,对她眼下的生活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句话,不做让小赵不舒服的事。当然,老童并不妄想和小赵有什么事,就这么不近不远地看着她,他已经感觉非常美好了。
再看家里那个陈菊花,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女人样,不把自己当女人已经够成问题的了,更要命的是她还不把男人当男人。在外面指东画西惯了,家里人也成了她的手下,吆五喝六的。老童认为,一个女人当了领导,把权力使用得硬邦邦的,把自己搞得硬邦邦的,从本质上来说,她就已经不是女人了。
女儿一贯是同情老童的,他退休之前,女儿就有言在先,随时欢迎老童和她一起生活。有一次她甚至暗示他实在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她的意思是做儿女的希望他把后半辈子过得快乐些。老童想好了,只要小赵还来这个公园活动,他就在自己家住下去。
不想了,不想了,老童摇了下头,摇完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小赵。
陈菊花起身走到窗前。楼下的小径上两只小狗在嬉戏,那是隔壁9号楼的那对老夫妻养的。搬到这个小区十三年了,陈菊花几乎每天黄昏都能看见这两口子挽着胳膊出来散步。看看别人的婚姻,再看看自己的,剥去穿了三十二年的婚姻的外衣,露出来的内里让陈菊花不忍细看。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她一直在调整着期望值,直到再也不在老童身上寄托期望。
让陈菊花失望伤心的还有两个孩子,感情上和自己不亲不说,言行上从来都是毫无原则地站在父亲那一边的。尤其是女儿,往家里打电话,一听父亲不在,三言两语地就把电话挂了。陈菊花想好了,哪一天自己的父亲走了,她就离开老童,离开这个家,去老年公寓生活。9号楼前的草坪上,一个老头在夕阳里坐着。只要天气不错,他每天都坐在那里,佝着背,拱着肩,身体和膝盖几乎合为一体,从陈菊花所在的三楼看过去,他坐在那里,一点样子也没有。你能感觉到他老了,并且还在衰老下去。他时不时地把假牙从嘴里拿出来,看看,又塞回去。
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陈菊花想,很快的。然后她想到了八十三岁的老父亲,自己已经有三年没去看他了。想到父亲,陈菊花瞬间热泪盈眶。
不容自己多考虑,陈菊花收拾开了行李。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动作很快,像是怕自己又改变主意了。依稀中,她找到了十多年前接到一项重大的生产任务时的感觉,那个雷厉风行、干练果断的自己又回来了,那个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手里做着这件事脑子里已经在想着下一件事的自己又回来了。
陈菊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都有点喘不上气来,她整个人被一种新鲜的将要开始新生活的冲动裹挟着,不允许她停下来多想,连换鞋、锁门和下楼的动作都是连贯的,一气呵成的。
下到楼底的时候,陈菊花深深地吸了口气,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抬头看了眼天空。光线并不如她以为的那么强烈,已经是黄昏了,白天就快要过去了,趁着夕阳的余晖,她迈开了步子。好了,上路了。
老童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三个谈笑风生的女人后面。女人聚在一起,就算上了年纪,还是叽叽喳喳的。分量最重的三个马甲袋,老童坚持由他来提着。小赵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让老童觉得手里的分量也不是很重。另外,他认为小赵其实是想和他并排走的,只是碍于那两个女人。
此刻,心情愉悦的老童已经把午饭后那不愉快的半小时从这个黄昏里剔除掉了,就因为小赵那一句:没事的话,和我们一起去超市吧,更因为小赵比平时多看了他两眼。
远远地,老童看见一个挺像陈菊花的女人朝他们这边过来。真是挺像陈菊花,那体态,那闷着头向前冲的架势。走近了,他发现连她手里提着的那只旅行包也像是他们家里的。她这是要去哪里?看见陈菊花,老童下意识地板起了脸。
陈菊花也看见他了,然而只看了一眼,目光仅仅是从他脸上掠过。老童诧异地看着陈菊花目光坚毅面带微笑地朝这边过来,并且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她走得很急,似乎赶着要去做一件什么事。
老童不安地回过头去,他以为陈菊花也会回头,可她走得异常的坚定,那个往西而去的背影让他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走出去一段后,老童想,也许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自己应该叫住她,问问她这是要去干吗。
2007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