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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蒂森克虏伯之夜

1

凤凰城的笙歌之夜。包小强托着不锈钢盘子跑前跑后。盘子里站着一支洋酒,芝华士十二年,43度。下一趟包小强还得为这支酒端来红茶和冰块。空气中有股酸味,俨然发酵了一般。夜总会里的一切,都在经受酿造。包小强穿着立领衬衫,打着领结,脚上是一双和不锈钢盘子一样锃亮的白色漆皮鞋。漆皮鞋不透气,如此一来,跑一晚上,鞋子里就会积出脚汗,每走一步咯吱咯吱作响。一俟客人光临,包小强便兴奋难抑,暗自吆喝一声:

“少爷,开工啦!”

酒水超市的领班看他将盘子耀武扬威地扛在肩上,不时还花哨地摆弄一下造型,就很替他担心。

“我的少爷哎,别张狂,你托的是几千块钱!”

包小强人来疯,杂耍一般连盘带酒虚掷上去,迅速托住,在惊呼声中,手腕旋转,将盘子和酒运到背后,另一只手接着了,再运回肩头。一个喝多了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迎面过来,目睹这番表演,恶吼一声:

“好活儿!”

包小强将酒盘收在腹部,弯腰向客人鞠躬致敬。他负责的包厢在楼上,进到电梯里,依然听得到这位醉汉兀自叭叭地在身后鼓掌。观光电梯轿厢内透明的一侧对着夜色,外面闪过一道火球,沉闷的奔雷隐隐滚过。转瞬,兰城特有的、泥点般的雨滴稀稀拉拉地摔打在玻璃上。包小强吹了声口哨,对着电梯按钮上闪烁着的那几颗红字做出鬼脸。

蒂森克虏伯

这几个字的音韵,乃至笔画,每每念及,都让包小强有种过电的感觉。什么意思呢?在他心里,这几个字囊括了一切与自己家乡沽北镇截然相反的事物,是另一个世界的代名词,具有戏剧性和仪式感,就像他如今的这一身行头。

夜总会里的服务生都是些漂亮孩子,夸张得很,女孩子叫公主,男孩子叫少爷。贵宾5号是包小强负责的包厢。这间包厢特别,其他包厢是按照温柔乡来装修的,贵宾5号截然相反,布置得像个战场,粗犷,冷硬,置身其间,仿佛能够听闻铿锵之声。贵宾5号是专门接待女客人的。否则也不会叫一个少爷来伺候。女客人显然是喝了酒来的,斜倚在沙发里,半醉半醒,一切都交由少爷来打点的样子。

此刻包小强的心情是欢畅的,脚步是雀跃的,觉得自己就是在过着一种“蒂森克虏伯”式的生活。女客人是熟客,一贯独来独往,他已经伺候过几次,掌握了规律——酒是价格不菲的芝华士十二年,加冰和红茶,不唱歌,有时候点了歌,让包小强用沽北镇的腔调清唱,她呢,卧在沙发里啜酒,间或小睡过去。

有过几次经验,他已经摸清了路数,服务起来得心应手。自从做了少爷,包小强遇到过不少凶恶的客人,喝多了发飙的,也没少见识,譬如被人用酒泼了脸。这个女客人倒是难得的好伺候,而且每次都喊包小强来。高丽对包小强说,这个富婆看上你了,她要包你。这话包小强是当玩笑话听的,但心里还是有些窃喜,少爷当得愈发来劲儿了。

进到包厢,女客人似乎睡了过去,头垂在胸前,高跟鞋踢在一边,两只脚踝压在屁股下面盘坐着。她需要来点儿更加够劲儿的。包小强持酒而立,居高临下,又做出了一个隐蔽的鬼脸,像是对着电梯里那几颗无知无觉的红字。作为一个侍者,面对酒意蒙眬的客人,他就像是在玩着一个人的表演,在唱一出自娱自乐的独角戏。

接下来他又跑了几个来回,运来了一桶冰,一打软饮,这个配比是女客人的习惯。她喜欢嚼冰,冰块常常被她接二连三地塞进嘴里,咬碎,发出锐利的声音。最后,他端来了果盘。女客人在果盘摆上的一瞬间,突然伸手过来插了片西瓜。这让他吓了一跳,担心自己刚才的嘴脸被对方察觉到了。他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倒酒,开机,说:

“姐今晚又喝多啦?”

在夜总会里,公主把所有的男客人叫哥,少爷把所有的女客人叫姐。

“姨,”她纠正,“叫姨。”

但包小强却改不了嘴,每次都要从姐开始叫起。

按部就班,她再一次纠正:“姨,叫姨。”

包小强递上一杯冰块加到了杯口的酒,把茶几上的两只骰盅推过去。

“姨,咱还是先吹牛皮?”

“吹牛皮”是骰子的一种玩法,每人五只骰子,摇了之后互相欺瞒,不过是虚张声势、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就像人生的缩影。这个姨没有答复,手伸过去径自摇动了骰盅。

笙歌之夜就是这么回事。

2

包小强直鼻细眼,头发常年蓬乱,如果每星期能洗上一次澡,模样说得上是好看。但包小强自己去年才明白这一点。他来自一个叫沽北镇的地方,从兰城步行回去,翻山越岭,大概得走个一年半载。一米八的个头,愣头愣脑,在沽北镇成长的日子,包小强也就是个傻小子。沽北镇上的少男少女也早恋,藏身无边麦田,探究男女之事。而今包小强在兰城做了少爷,却还是个处男。在包小强眼里没有女人。别人藏身麦田,他藏身柿子树上。沽北镇到处都是柿子树,大多枝杈平斜,能让他横卧其上,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望天。

这么一个小镇少年,具备将来去凤凰城夜总会做少爷的潜质,却颟顸懵懂,身陷民风旷达的沽北镇,不免要让人担心。包小强的母亲在镇上卖凉粉,某日看到儿子洗去脸上的蒙尘,真容毕露,不禁忧心大作,对他激动地吼:

“以后卖布的张寡妇跟前你离远些!”

去年夏天包小强照例躺在柿子树上,手枕脑后,跷着腿,沐浴穿透树叶缝隙的夏日烈阳,幻想某种自己不曾触及、也无从想象的玄妙生活。一辆客车顿了顿,撂下一个孤零零的乘客。她叫高丽,是镇上的姑娘。高丽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好像颇感踌躇,突然对自己生长于斯的家乡感到有些惘然。谁都知道,高丽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兰城,每年回来那么几次,每次回来都变一个样子,不是眼睛肿着,就是鼻子肿着,等肿消了,就漂亮一截子。一截子一截子这么漂亮下来,高丽就完全换了个人。

高丽提着一只不大的包,却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她夹着胳膊走过来,看一眼树上的包小强,惊呼:

“哎呀你像陈楚生!”

高丽的眼睛肿过之后变成了双眼皮,不仔细看,看不出残留的瑕疵——两只眼睛的大小有些不一致了。包小强俯视着她,首先发现她的胸脯异常挺拔,尽管她有些不自觉地含着胸。

“你的胸肿啦?”包小强快乐地说,“镇上人都说你整形了,每次回来就是等着消肿,眼睛,鼻子,屁股,这回肿到胸上啦?”

“他们说的没错!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好看了?”高丽不以为意。

包小强探身看她,看来看去,眼睛里多是挺拔的胸脯。

“我看不出,”他如实说,“但是我还是能认出你,你还是高丽。”

“我当然还是高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还不干呢。这就是大医院的水平,变来变去,但还是原来的你。”高丽很耐心地解释。

“那你变什么?”包小强说,“你不用花钱也可以变来变去但还是原来的你。你只要等着变老就是了。”

说着他飞快地回忆了自己母亲这些年来容颜的转变:胸塌了,屁股塌了,下巴圆了,眉毛稀了,但还是本来的母亲。

“不跟你说了!屁也不懂。”高丽生气了,要走。

“陈楚生是谁?”包小强在树上向她喊。

“你不看电视吗?”高丽埋头说,“快男呐!”

包小强的确不看电视,很多夜晚他也是躺在柿子树上的。晚上他喜欢躺在镇上邮局前面的那棵柿子树上。那棵柿子树在镇上被誉为树精,树下摆着石条供桌,常年烟火不断。夜里躺在树上,被薄雾笼罩,被香火喂养,让包小强有种被托举而起的滋味,由之换了俯瞰的视角看待黄尘之中的沽北镇,这一望之下,蒙昧的心便要无端收紧,滋长了他想入非非的习气。

“快男是甚?”包小强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把脸洗净了再来问我,”高丽已经走了,严厉地对他撂下一句,“你不洗脸就是丢快男的脸!”

包小强伸手摸把自己的脸,不消说,就是一巴掌的黄土。

在沽北镇,一条狗跑过去,黄尘都要跟着跑上一阵。当年镇上那所师范学校的地理老师言之凿凿地宣布过:沽北镇是地球上黄土最厚的地方!

“晚上来找我。”高丽远远又丢下一句。

包小强继续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天,渐渐就望出些规律,让人眼花缭乱的夏日穿透黄尘,光柱被他连缀成一张陈楚生的脸。

黄昏的时候变了天。风像是从地下吹上来的,让沽北镇突然变得笔直,树木、庄稼都怒发冲冠,几欲拔地而起的架势。包小强走在去往高丽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如果不小跑几步,就会被脚下的风送上天去。一个同龄人走在他前面。包小强认识他,他应该是高丽的初中同学,叫王翰。两个少年走在地心钻出的妖风里,身上的衣服都鼓胀成斗篷的模样。他们并不搭话,而且还相互蔑视。一路上既像是逗乐,又像是赌气,一会儿你抢到我前面,一会儿我抢到你前面。就这样轮番领跑。

高丽抱着胸跑出来迎门。高丽的父亲,那个在镇上摆挂摊的怪物,灰头土脸地迎风盘坐在院中,屁股下面是一把沽北镇少见的塑料凹面椅。这把椅子色彩艳丽,摆在黄灰色调的沽北镇,让坐在上面的怪物凭空有了随时要羽化升天的仙姿。

高丽在有意冷待她的同学王翰,作势对包小强格外热情。

“陈楚生,越看越像!”高丽对包小强说,“怎么样,跟我去兰城吧,我介绍你去做少爷。”

“谁家的少爷?”王翰同学抢着问。

这本来是包小强的问题,现在被王翰问了,包小强就有些没来由的鄙夷,好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家伙可真是蠢啊。

“凤凰城的少爷。”高丽强调道,“能在凤凰城做少爷的男生,个个都像陈楚生。”

“嘁,”王翰同学八成是越听越糊涂了,只能不屑地哼一声。

兰城包小强当然是知道的。一般来说,镇上的人去了兰城就是见了世面的象征。但包小强对兰城没有多少憧憬,那块地方太具体,不在他别致的审美里。包小强更加热衷那些飘渺的事物,譬如变幻莫测的浮云和遥不可及的天空。

“兰城嘛,”他说,“也就那么回事。”

高丽不能接受包小强的态度,要驳斥他,证明兰城绝对不是“那么回事”。高丽摸出一只手机向他们展示。手机里存着许多图片,流光溢彩,或者光怪陆离,那是凤凰城酒色之夜的写照。两个同路而来的少年刚刚还隐含着敌意,在这些图片的逼迫下,突然就有些患难与共的滋味。他们都是走在风里的少年,面对另一个妖娆世界的景致,不由得就有些同声共气了。

“就那么回事,是吧?”王翰同学既是附和,又是探求,眼巴巴地对着包小强问一声。

“怎么样?”高丽的重点放在包小强这里。她和自己的同学可能有些隐秘的纠结,此时很想唤起包小强的肯定,以此来打击这个同学。

“不怎么样,”王翰同学依然抢答,“没啥了不起。”

“好啊——”包小强悠长地吁了口气,终于承认说,“这地方真不错。”

“你瞧!”高丽满意了,“这就是凤凰城,我就在这儿当公主,你不想来这儿当少爷吗?”

王翰同学料不到包小强转瞬就变了节,气愤地说:“屁少爷,不就是伺候人嘛!”

高丽生气了,吆喝道,“走走走。”

包小强很配合地替王翰同学开了门,躬身做出请便的姿势。王翰同学跺下脚,发狠离去,一出屋门,便仿佛被风发射了出去。

“哎哟!”高丽对包小强大惊小怪地说,“你真是个做少爷的料子。”

包小强的母亲在镇上卖了十几年的凉粉。从小,包小强每天至少有一顿饭靠凉粉打发。凉粉不顶饱,放开肚皮吃,也不过像是喝了一肚子的水。结果包小强被凉粉喂养出了与大部分沽北镇少年迥异的气质,貌似水做的。母亲并不指望包小强有多大出息,她已经有了计划,准备将卖凉粉的事业做成家传的。听明白包小强要去兰城做少爷,母亲就勃然大怒。

“屁话,不准你去。高丽在兰城做甚?镇上人哪个不知道!噢,那就叫公主?老娘卖凉粉把你拉扯大,为的就是把你送到兰城伺候别的女人吗?叫得好听,还少爷呢,你要是少爷我不就成太太了?我不是太太,你娘我只是个卖凉粉的。”

“我就是想去凤凰城,”包小强申辩,“我还没进过夜总会呢。”

“你没进过的地方多着呢,”母亲很机智地反驳,“监狱你进去过吗?没进去过就一定要进一下?”

“说不准,”包小强对母亲的应答感到很吃惊,心想这个女人像她的凉粉一样滑溜嘛,他说,“要是有机会,我就进一回监狱。”

“什么说不准,准准的,”母亲说,“你不听老娘的话,保准就是要进监狱的。镇东康家的两个儿子,不就在兰城被关起来了吗?这你都知道的。高丽要不了多久也会被关起来,不信你走着瞧。”

“那我就跟着她去瞧一下,看你说准了没有。”

包小强本来并不是那么坚定,但这么说来说去,倒说出了义无反顾。

“你去,你去,你进监狱了可别指望我去给你送饭。”

“不送不送,凉粉我早吃腻了,你千万别再给我送。”

“好,我不管了,”母亲最后说,“这事你跟包国祥说去。”

包国祥是包小强的父亲,在这个家从来没有什么地位。

“我问他干啥,”包小强说,“我不问他,他肯定不是我爹。”

“啥意思?”母亲惊得差点坐在地上。这个意思在沽北镇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风传了这么多年,但今天从儿子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吃惊非小。她说:“是张寡妇跟你嚼的舌头吧!”

“还用别人嚼?”包小强雄辩地说,“他包国祥能生下个陈楚生?”

包小强跟着高丽到了兰城。凤凰城的领班是个中年女人,包小强觉得她长得像沽北镇上卖布的张寡妇。领班对高丽领来的这个老乡很满意,说着话不禁伸手在包小强脸上拧了一把。连这个动作也像卖布的张寡妇。

原来做一个少爷并不是很难的事,不过需要嘴甜腿快而已,关键是只要你长得像一个陈楚生。包小强天性里有乖巧的一面,凉粉喂大的嘛,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在高丽看来,他有点儿傻里傻气,还得瑟。高丽看着穿上了立领衬衫、打上了领结的包小强,教导他:

“你多长个心眼,别让客人占了便宜。”

包小强觉得高丽说话的腔调像他母亲。他对新环境挺适应的,从漫天黄土的沽北镇一脚踏进了这番天地,谁都会有些喜不自胜。包小强并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少年,他不过是喜欢这种梦幻一般的场所,喜欢立领衬衫和领结,喜欢穿着漆皮鞋跑出一身汗来的那种假模假式的情绪。马上有人告诉他,新来的少爷往往会碰上好运气。这话包小强听得似懂非懂。客人们千奇百怪,而且大多疯疯癫癫,有时候对包小强的态度很恶劣。但包小强能适应,他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出戏里,不过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业务很快他就熟练了,也知道怎么讨好客人,怎么设法诱导客人消费昂贵的酒水。

第一个月包小强领了三千多块钱的薪水。多吗?他没有什么概念。包小强来凤凰城,不是冲着钱的,他只是厌烦了躺在柿子树上迎风吃土的日子。

高丽下一步计划收拾一下自己的腿,她嫌自己的小腿粗。包小强和高丽负责的包厢不在一个楼层,两个人一天见不上几面,经常是在那部观光电梯里碰头,各自托着一只亮光闪闪的盘子。公主们的工装是短裙,头上还扎着兔子耳朵一样的发结。有一回两个人又撞在一起,电梯出了故障,暂时停住不动了。

“正好,可以歇一会,脚都跑疼了,腿都跑粗了——看你干得这么欢实!”

“原来你还会说沽北话嘛。”

有人在外面维修电梯,电梯按钮发出蜂鸣,将他们的目光吸引过去。包小强就看到了那几个闪烁的红字:

蒂森克虏伯

“啥意思?”他用沽北话读了一遍,拗口,好在没念错。“蒂—森—克—虏—伯。”

“电梯牌子呗。”

包小强觉得自己有些微微发晕。这几个字的音韵与造型,有种奇幻的力量,在他脑子里回旋一周,就让他仿佛回到了家乡的柿子树上。那时候他攀树望云,胸中一股无法说明的情绪,原来居然可以落实在这样几个稀奇古怪的字符上。

“这个富婆看上你了,她要包你。”

透过玻璃,高丽看到了包小强的那位常客,她正在楼下泊车。

“她包我干啥?”

“你回沽北镇问张寡妇去。”高丽对着电梯的不锈钢内壁照自己的腿,心里想等到把腿也收拾了,自己兴许就会被包出去了。“不过你还是机灵点儿,这些城里女人可说不准。”

“你操心自己好了。《斯琴高丽的伤心》你会唱不?”

《斯琴高丽的伤心》是一首歌的名字,包小强现在熟悉很多流行歌曲。他觉得这首歌就是唱给高丽的,歌里唱到:太多太多突然的诱惑总是让人动心,太多太多未知的结果总是让人疑问,回想童年天真的时候真是让人开心,这是斯琴高丽的伤心。

高丽说:“会唱。但我是高丽,我不是斯琴高丽,我的伤心和她的伤心不一样。”

也真是不一样,歌里斯琴高丽的伤心是“每天都有太多电话真是让人伤神”这些事,而来自沽北镇的高丽,如今跋涉在从头到脚重塑自己的征途上,要严峻得多。高丽已经摸清了钓到大鱼的所有规矩和门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成为一疙瘩合格的诱饵。

电梯门开了。包小强神采奕奕地走出去,自觉是走进了一种“蒂森克虏伯”式的生活里。

一年来包小强一次家也没回过。高丽很照顾包小强。包小强打算把自己挣下的钱存到银行里去。他们过的是昼伏夜出的日子,夜总会为他们提供了集体食宿,所以这笔钱包小强算是省了下来。高丽陪着他一起去银行。白天他们很少上街,要么睡觉,要么纠集起来一边玩扑克,一边鄙夷地议论各自经历过的一些客人。

兰城夹在两座山之间。废气与浮尘悬聚在半空,经年不散,比沽北镇漫天的黄土更多了些黑灰的浑浊,像一张蒙在头顶的羊皮纸。

“还不如沽北镇!”高丽如此评价。

“你还变得这么娇气,”包小强不以为然。“那你回沽北镇好了,要不,有本事你就到蒂森克虏伯去。”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逻辑是清楚的,包小强将世界无意中划分出了三种境界:沽北镇—兰城—蒂森克虏伯。这是一个递进的序列,一步一个台阶,最终才是那个他臆造的最高象征。

“呸,嘴里胡咕噜什么。”

高丽听不懂包小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很惊讶那几个字会从自己嘴里冒出来,也很惊讶自己随口就说出了真理。

到了银行门口,高丽却不进去了,指着银行的招牌对包小强说:

“你念一下。”

“工商银行。”

“念下面的字母。”

“I—C—B—C。”

“懂了没?”

“啥意思?”

“傻货,就是‘爱存不存’,你拼一下。”

“哎呀,还真是的嘛。”

“你说,把钱存到这种银行有意思吗?你说?”

“呃,是没意思,我就不爱存咋了!”

“就是,你不如放在我这儿,我替你存着。”

包小强就把自己这段日子做少爷攒下的钱全部交给了高丽。

“你要是回沽北就交给我妈,让她别摆摊子了,开个凉粉店。”包小强说。

高丽只是打量自己的腿。

在街上包小强买了部手机。这时候高丽已经替他掌管支出了,选来选去,为他选了部三百块钱都不到的。

“你要省着些,”高丽指点他说,“你不要以为你是个消费者,咱们都是被这个世界消费的。公主,少爷,都是消费品,懂不?”

包小强觉得这话也很深奥,和自己说出的“蒂森克虏伯”有一拼。

第一个电话当然是打给家里。母亲在电话里当然要问他挣了多少钱。包小强却突然有些赌气,说自己身无分文,现在连一碗凉粉都吃不起。这下母亲可高兴了,连连说怎么样,怎么样,被她说准了吧!好像他这个做儿子的穷困潦倒反而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包小强挂了手机,骂道:

“闭上你的鸟嘴。”

高丽笑一阵,突然换了神情,用一副可被称为温柔的态度对包小强说:

“换双鞋吧,给你买双真皮的,发的鞋都是人造革的,不透气,能捂出脚气来。”

包小强在心里也回了一句“闭上你的鸟嘴”。她刚刚还教导人不要以一个消费者自居,转脸又来这一套,实在让人吃不消。

3

包小强“吹牛皮”吹得并不好,不过是因为女客人带着醉意,所以他反而赢多输少。芝华士十二年被喝下去大半瓶的时候,女客人突然扔了骰盅,目不转睛地瞪着包小强。起初包小强还能赔得住笑,但被瞪得久了,就有些害怕。

“你过来,”女客人命令。

包小强蹭过去,垂手站在她面前。她拍拍沙发,包小强坐下去。她塞了块冰在嘴里。塞进嘴里之前,先是将那块冰捏在眼皮前怒视了片刻。塞进去后却不咬嚼,含着,将一侧的腮帮子顶出一个钝角。接着她蜷起两根手指,指关节形成一个钳子,拧在包小强脸上。包小强的脸随着她的手指转动,直到必须和她面面相觑。

“姨,”他叫。

“姐,叫姐,”她含含糊糊地纠正,“姐好看不?”

“好看,姐是美女!”这样的话包小强已经说得很顺溜了。

脸蛋被那只钳子扯动着,包小强凑在了她的眼皮下。成熟女性的气味混在酒气中让包小强心里不由得有些荡漾。她的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腿上,手指使上了劲。包小强被拧疼了,眼睛里女人的唇角被嘴里的冰块顶出很深的褶皱,犹如他妈的老柿子树皮。这是要演哪一出?正没主意,女客人突然泄了气,向后一扬,貌似昏了过去。

“姨——姐,姐?”

包小强揉着脸蛋试探着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站起来,对着瘫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抬腿摆了一个作势践踏的动作。屏幕上正在播放舞曲,音量被调得很低,动荡的光影将她的脸映照出一种合金般的色泽。包小强一瞬间有些空落,这种感觉来势凶猛,让他一下子有些木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包厢门开了,领班示意他出去。

走廊里不时有踉跄的客人经过,两个人贴着墙根说话。

“高丽呢?高丽哪儿去了”领班问。

“不知道啊,”包小强想一想,原来自己有好几天没见到高丽了。

“打她手机也不接,你给她打一下。”

包小强摸出手机打给高丽,手机是通着的,果然没人接听。

“死哪儿去了!”领班在发脾气,“骗了好几个少爷的钱,你也让她骗了吧?”

包小强有些冒汗。他并不是非常在意自己的钱,是这件事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她去收拾腿了!”包小强分辩道,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诬。“她收拾好腿就回来了,肯定的!”

“做梦去吧你。”领班说着伸手来拧包小强的脸。

包小强却恼了,一巴掌扇掉了那只迎面而来的手,转身回了包厢。

女客人还睡着,裙子翻上去,两条裹着黑色丝袜的腿像是塑料的。包小强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了,然后又倒上一杯,看着冰块在酒水中开裂时泛出的泡沫。直到剩下的半瓶酒全被喝光。他觉得自己有些晕了,凑过去,不知所以地端详女人那张睡梦中的脸。在包小强眼里,女人基本上是没有美丑之别的,她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尤其化了妆后,就更加空洞了。此刻包小强生出探究之心,埋头贴近,意欲进一步审视。孰料睡梦中的女人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差不多可以算是个辛辣的耳光。

女客人翻身坐了起来,木然扫视一圈,也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架势。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搓一搓,声音飘忽犹如梦呓,对包小强说:

“跟我走。”

夜总会的公主和少爷常有被客人带走的,包小强却是头一遭。他觉得无所谓,也很想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状况。女客人结了账,他要求去换身衣服,却被阻止了。

“穿这身挺好的,”她说,“像戏服。”她出门时又含了一块冰,包小强似乎可以听到她口腔里冰块融化时发出的噼剥之声。

下楼的时候,电梯里那几颗红字再一次打动了包小强。那几颗字看起来就像它们本身一样:蒂—森—克—虏—伯,汉字,却充满异国派头,毫无意义,又意味无穷。

已经是后半夜了。包小强平生第一次坐进了一辆轿车。女人命令他系好安全带,否则车子会一直报警。他大方地坦白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系法。女人像瞪一块冰似的怒视了他一阵,爬过来亲自动手。包小强快活地叫了一声,感觉自己是被捆住了。

街上的路灯间隔一段就会像根闷棍似的扫过车厢。女人车开得很稳,不像是一个刚刚还酣醉不醒的人。她摸出了一副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始终一言不发,僵硬地夹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仿佛一尊木偶。刚刚下过一场泥雨,挡风玻璃上污渍斑斑,女人却并不打开雨刮器,就这么视野一片肮脏地驾驶着。车厢里有什么东西滚落,一路上叮叮当当作响,可能是两只滚来滚去的易拉罐。

包小强有些暗暗的兴奋,又有些昏昏欲睡。女人莫衷一是的态度感染了他,让他也不觉得此行会有一个什么明确的目标。在他的意识里,这就是一个“蒂森克虏伯”式的梦态之旅。女人一路无言,嘴里偶尔发出“嘎巴”一声。那块冰似乎可以被她嚼一辈子。车子很快驶离了市区,驶过一座收费站,蛇游一般穿过一条隧道,开上了高速公路。

即使视野模糊,包小强也感觉得到车子飞驰的速度。他觉得这么开下去,天亮的时候就能开到沽北镇了。这种奇思异想让他松弛起来,摸出手机旁若无人地拨打。他先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挂断了,猜想着母亲被惊醒时披头散发的蠢相。接着他开始一遍一遍拨高丽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让他满意的是,高丽手机的彩铃正是那首《斯琴高丽的伤心》。每次只唱一段,周而复始:太多太多突然的诱惑总是让人动心,太多太多未知的结果总是让人疑问,回想童年天真的时候真是让人开心,这是斯琴高丽的伤心……

包小强想高丽的腿现在一定是肿了,这是高丽的伤心。继而他又想,自己这样就算是被女人包了吧?那么这就是他包小强的伤心。

车子开始颠簸,原来女人已经驶离了高速公路,开到了一段俗称“搓板路”的乡村公路上。

“这是去哪儿?”包小强终于忍不住打问。

车子骤然急停。好像是包小强的这句话踩下了刹车,好像女人一直就等着这句话,他如果不说,她就会永无止境地开下去。

“下车。”女人简短地发出两个字。

但是包小强动弹不得。半天女人才明白个中原委,伸手解除了他身上勒着的安全带。包小强侧身钻出车门,站在路边舒展自己的腰肢。不料车子却重新启动了。一把钞票随着女人神经质的大笑从车窗里撒了出来。包小强有些犯傻,怔忪地看着车子甩着泥浆扬长而去。四下里一片阒寂,就着星光,满地的钞票给人造成遍地开花的错觉。呆立良久,包小强嘴里胡乱骂着,还是俯身去捡拾那些钞票了。雨后的乡村公路一片泥泞,那些钞票像是种在泥浆里了。他依然不是一个对金钱如何着迷的青年,但满地的钞票就是这么霸道,让人只有弯下腰来。

一道强光打过来,明晃晃地将包小强罩住。那辆车又回来了,停在百米之外,却没有熄火,将大灯打开对着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怪兽,哼哼着。包小强一只手捧着钱,一只手挡着刺眼的光柱。他万万不会料到,这辆车会开足马力向他横冲而来。强光扑面,和着发动机的轰鸣,车轮下泥浆翻飞,还没到跟前,包小强便觉得自己已经被提前给撂翻了。他哇哇大叫着滚向一边,感到车轮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后背擦身而过。惊魂未定,车子又倒着直撞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再一次扑倒。如是几个往复,直到他的左脚被车轮扎扎实实地碾压过去。得了手的女人这才大笑着放过了他,车子不再回头地消失在黑夜里,留下笑声的余波良久回荡。

包小强深信自己已经死了一回,现在不过是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里。他的左脚带着上一辈子粉碎性的伤痛,让他即使隔世,也不免痛彻骨髓。挺奇怪的,此刻他并不怎么痛恨这个乖僻的女凶手,只觉得是自己的腿太长了,才无法有效地躲开车轮。好像倒是他的脚,垫了人家的车轮一下。他的左脚根本沾不得地。他试图脱下脚上的那只白色漆皮鞋,但那只鞋如今已经和那只脚浑然一体了,要脱下来,不啻是剥一层皮。他只有单脚跳着走,一边跳,一边痛得嗷嗷叫。路面的泥不断让他四脚朝天地栽跟头。好在离高速公路并不远,没用多久他就翻过了护栏,倒头摔在平整的路面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即便如此,自己手里依然还攥着一把湿漉漉的脏票子。果然像高丽说的,他想,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消费品,只是今夜被消费的方式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罢了。

他扶着公路的护栏向前蹒跚。巨大的货柜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夜晚的高速公路危机四伏,宛如一条杀人的流水线。实在蹦不动了的时候,他坐在路边,靠着栅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谁!”母亲一夜之间被吵醒了两次,不免怒火冲天。

“我问你个事,”他说,“你老实告诉老子,包国祥是不是包小强的爹。”

这个问题的邪恶让母亲竟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沽北镇上这位卖凉粉的妇女,在这个夜晚犹如听到了魔鬼的诘问。

“你是谁咯……”

母亲颤颤巍巍的声音让包小强一阵无端的快活。他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个女客人,理解了她盎然的兴味和纵情的欢笑,理解了某种“蒂森克虏伯”式的存在原则,这一切,不过源自一种恶意消费这个世界的快感。小镇青年就这么得到了淬炼。他在笑声中挂了机,把黑暗的惊悚留给母亲。继而他又拨了高丽的手机。出乎意料,又好像是在意料当中,一段歌词没有唱完,高丽就接听了。

“打打打,打什么打!你烦不烦,不就是几个破钱!别人的我不还,你的我能不还吗!”高丽用沽北腔暴躁地发火。

包小强一言不发地听着。一辆油罐车呼啸而过,轮胎摩擦出瘆人的声响。路面跟着震颤,像一根隐隐呼扇的扁担。脚上的痛加入了刺痒的成分,让人更加不堪承受。

“你在什么鬼地方?”电话那头的高丽听出了异样的动静。

“蒂森克虏伯,”他脱口而出,“老子在蒂森克虏伯!”

这几个字被他说得强劲饱满,一如那扎扎实实从他脚面上碾压而过的车轮。

收起手机,他呜咽着重新上路。天空缀满繁星,路面平展,世界是一条坦途。一块路标用反光漆隐约标明着前方的地名。不管那几个字是王家洼还是李家沟,纵使它倏生倏灭,在一个不认可世界已然如此的青年眼里,此刻,就像躺在家乡沽北镇的柿子树上一样,他既然可以从夏日的光柱中杜撰出一张陈楚生的脸,那么,他就能将那块路标上的指示臆造成某个未卜的去处,譬如:蒂森克虏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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