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西北的事务逐渐变得有条理,各方都能空出手来担起肩上的职责。
大晏境内风平浪静,漠兰国倒是又往北打下了几个小国,勉强可解冬日粮食不足之急,只是国中似乎出了什么岔子,街头时常能见人斗殴,王宫每旬都能运出一批尸体。
晏珏认真地落下最后一笔,拿起一旁沾过水的帕子擦了擦手。
旁边伸出一双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大手,将信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如何?编的不错吧?”她眨着眼睛,巴巴地抬头望着。
“尚可。”看到一处,卫清安皱了皱眉,“我们要回京了?”
“是呀。”她顿了顿,连忙说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也才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说,你别多想。”
卫清安顿了顿:“我没多想。”
“那就好。”她点点头,黑眸中闪着细碎晶亮的星子。
卫清安却是无暇欣赏,呼吸又乱了几瞬,偏偏眼前的人无知无觉。
自那日至今已有十日,晏珏表现得格外乖巧,也不再闹着要出去玩耍,日日在解州卫府看书习字,偶尔过问一下州郡政事,但只要是他的提议,便绝不会否决,必定全权支持。
他本该高兴才是,但却越发觉得暴躁无力。
勉强笑了笑,揉了揉眼前人的发顶。晏珏对他的态度堪称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世间最脆弱的珍宝,让人既觉好笑,又觉不忍。
忍了忍,他还是说出口:“你不必迁就我。”
晏珏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珠转了转:“你说什么呢?我何曾会去迁就谁?”
“随你吧。”卫清安叹了口气,颇觉无奈,又有些惶然。
珏公主性情随性,素来不羁,喜欢时自然千好万好,受够了却不知又会是何种态度。他并不怕两人之间起了误会或争执,总归很快就能说明白,却怕有了难以解开的心结,怕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主觉得与他相处太累,不想玩这个游戏了,抽身而退。
但现在却不是解开心结的好时机,他放下信:“晋人如何了?”
许多晋人在漠兰与本地百姓起了分歧,处境已远不如战前好。此外,他们也因战时传来的一些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对漠兰人产生抵触心理。
“南宫隐早就觉得晋人是个包袱,想要甩掉他们,只是此前他登基,借的是晋人之力,初时根基不稳,国中势力驳杂,轻易动不得手,如今缓了过来,自然乐得送他们去死。”
卫清安道:“但他未必就会信我们。”
晏珏莞尔:“他自然不信,我们也不信他呀。但既然他乐意剪除晋之羽翼,我们不就省了些力,可用来做别的事了。”
“你就不怕漠兰国力强盛了,成为漠北的威胁?”
她拿起笔转了转:“你忘了西门拂和西门刚如今都在漠兰?”
“他们两兄弟不对付,西门拂投靠的是晋太师,西门刚为了求存,定然会求助南宫隐。显而易见,晋太师明面上占据优势,却后劲不足,迟早要被南宫隐灭除,西门刚若不是个傻的,未必不能借机混得出头之日。而西门刚身边,不是还有你的小下属在嘛!”
“公主深谋远虑,臣自愧不如。”他扯起被飞溅的墨点弄脏的袖口,以免染黑里面的衣服。
晏珏凑近看了看,道:“我给你洗衣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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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兰如今是左右互搏的局面,起不了大浪,西北州郡各司其职,事务很快就上了正轨,在这待足了三个月后,晏珏包袱款款地踏上回程。
她这些时日混在军营,终于学会了骑马,此时正跨在一匹温顺的母马上,嘚吧嘚吧地上前,向卫清安递上一个指尖大小的纸包。
卫清安接过,打开包裹精细的纸包,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糖。
他无奈地看了过去,见晏珏嘴里正认真地嚼着什么,不由好笑道:“嘉城的糖就这般好吃?”
“好吃的。”她含糊不清地回答,稍许,咽下了口中的东西,才说道,“肉干也好吃。”
说完,又在斜挎着的小布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块被切割成半指大小的肉干,快速地塞进嘴里。
卫清安这才看清这人吃的什么,想起后面三大车的小零嘴,不由地扶了扶额。
“肉干糖果不易坏,回去再吃也行,边骑马边吃也不怕噎着。再不济回了晏阳再买也行,偏要千里迢迢地运回去,也不嫌麻烦。”
“嘉城的味道最好,我好几年没吃了,才等不及回去再吃。”
“会长胖的。”卫清安探身摘走了她的小布包,挂在自己腰间。
晏珏怒目而视:“你居然嫌弃我胖?我们尚未成婚你就已这般嫌我了,我还嫁你做什么,高攀不上!”
“不是嫌你胖,你若吃些别的,我怎么会拦你,只是这些零嘴本就不利身体,不宜多吃,你前些日吃的够多了。”他脸色微冷,皱眉看她。
晏珏捂耳不听,身子探了过去,想要将布包抢回来。
卫清安连忙扶住:“你做什么?还不快坐好!”
她充耳不闻,伸长指尖探过去,重心不稳,身子一颤,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卫清安将她一把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将人牢牢护住。
“你能不能稳重点?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东西给我,你回你的解州去,我自己回京城。”
他手臂收紧,掐着她的下巴,稍微使了些力,让她抬起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说完,看清怀里人的情状,却是一愣。
晏珏眼眶红了一圈,长且弯的睫毛扑闪着,像一把细密的小扇子,沾上了点点泪珠。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地放轻了声音,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听见这话,晏珏蓄在眼眶中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你是不是总觉得我无理取闹,还爱惹是生非?”
“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想?”
她抓紧了他的衣襟:“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
“嗯……所有人。”
卫清安揉了揉怀中乌黑的小脑袋:“想多了吧,你若真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你?”
晏珏抬头,泪眼朦胧:“他们追随的不是我,是嫡公主,与我无关。”
“若我不是嫡公主,我就不会是翰院院长的弟子,不会是慕流云的师妹,不会有读书人来投诚,不会有武将献忠心,还有那些文官,他们精明得很,早就去投奔我那几位堂兄了。”
“若我不是嫡公主,是别的什么妃子生的庶出公主,我早就被父皇杀了,就像死在冷宫的那位皇兄一样。”
她吸了吸鼻子:“到而今,谁还知道皇帝有位庶长子,自幼被言皇后关进冷宫,没几年又被亲父亲毒杀了呢?”
“他从小就教我,别人不死,我就要死,我若侥幸从别人手下活了,他还是会要我死。”
这个他是谁,他们俩心照不宣。
“这次,他让我三月取胜,务必赶回京过年,不得让爹爹伤心,我能怎么办?”
泪水浸透了冬衣,卫清安觉得胸膛一凉,将人抱紧,旁边的母马亦步亦趋地跟着挟云,落后了半个马头。
“晋灭国百年,尚有皇室存留,这账往前了也得算到他们头上,凭何要我三月就斩草除根,我要是有这本事,早就掀了他晏家的龙椅,做个土霸王,为所欲为。”
“这次回去没准还要被骂,我心里难受,想吃些甜的,不许吃肉干便不吃了,你把糖还我好不好?”
卫清安迟疑地“唔”了一声,从腰间的小布包中取出一块糖果,递过去后,拢了拢她的披风,将人护得密不透风。
晏珏含着糖,埋着头,余光瞥见不远处管家一脸牙疼的表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随后脸侧的披风被人拢着,劈头盖脸地糊了上来,遮住了最后一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