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珏端着姿态走出王帐,刚走进南宫隐新给她安排的帐篷,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跪在门边。
她转开头,自如地走过,施施然坐下,才看向那人:“温小姐怎还在此跪着?左相大人已在地下等了你一年多,你再不去找他,他就要来找你了。”
温雅默然不语,跪了许久,才问道:“李媛姝,她怎么样了?”
没等晏珏回答,她就先自言自语起来:“她父母都被斩了,兄长又不顶事,府里一大家子伯叔婶子,是不是早将她卖去抵钱了?她那个性子,在夫家也少不得要被折磨,她未必过得比我好!哈哈哈——”
她自顾自说了会,突然大笑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边哭边笑,像是着了魔。
“她未必比我好!她不也没嫁成熙世子吗?殿下,您也未必能嫁得良人,谢世子,卫小将军,慕公子,或是别的什么青年才俊,没有一个会是您的良配!方才那话,我知道您是骗他的,像您这样的人,眼中只看得见权势,怎么可能拱手让人,成为别人的附庸!”
她看着晏珏,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凄厉,如同诅咒:“您高高在上,您会成为大晏英名盖世的女帝,但那又如何?到了最后,不还是个孤家寡人,有朝一日,您的子孙又开始自相残杀,他们不会记着您是他们的母亲,只会惦记着您座下的那把椅子,呵!多让人着迷的权势啊,殿下!您多快活啊,让人为您赴汤蹈火前赴后继的感觉如何?您可做好众叛亲离的准备了?”
她无力地趴在地上,再也无法保持跪着的姿势,却仍执着地扭头死死盯着晏珏。
晏珏静了会,说道:“李媛姝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她虽然是嫁给一个夫子,但过得很好,夫家长辈明理,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人人都很羡慕她。”
温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眼中红血丝毕现,她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不会的……都是死了父亲,没道理我这样,我这样了……”
她意识到什么,哭喊出声:“我都这样了啊……为什么没人愿给我条生路呢?为什么人人都要我去死……却能让她活着?”
她没能得到一个回答,但心中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李媛姝光明磊落,不屑和不必动用阴私的手段,左右身后有个祖父护着。而她对人下手,却被识破,祸及全家,连干件坏事,都比不上别人不做坏事的心眼。
只是,好一个光明磊落啊!若有可能,谁不想坦坦荡荡干干净净地活着?谁会想手上沾满血腥,午夜梦回生怕恶鬼出现在床头索命?
但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自己想活得滋润,就必不可少会对别人造成损害,需得承受这一份业果,方为有始终的宿命!
晏珏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说道:“至于我,本公主也会很好,大晏终有一日入我毂中,届时,海清河晏,万国来朝,天下太平,若你……”
她顿住,眼皮下意识颤了颤。
营帐中有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对着眼前的一滩逐渐扩散的血迹和渐冷的尸体,说完了方才的话:“若你能活到那一日,我很期待。”
战时,军中每日都要死人,不是死在兵器交接的战场,就是死在后方哀嚎声阵阵的伤兵营。偶尔将领们的营帐也会死上一些人,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搬尸体和清理地面的人也见怪不怪。
他们利落地清理完这位不知来历的小娘子的营帐,就要退下时,突然被叫住。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前方的两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恭敬答道:“是红帐的女子,听闻是被人从大晏卖来的。”
“我知道了,下去吧。”
.
两日后,晋朝后裔那边来了人支援,南宫隐接待之时,命人请晏珏同去。
当然,不是以大晏公主的身份去,她扮作了一个侍候的婢女,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个角落,无需伺候人,也便于纵观全场。
来人中有一人十分年轻,举止温文有礼,据从南宫隐那得来的消息,晏珏很快就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晋太子。
接风宴全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临到散宴,那位太师对漠兰国主道:“太子想去伤兵营看看。”
国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殿下心善。”随后起身:“孤也去瞧瞧。”
他看似随意地点了几个人一同过去,其中就有晏珏。
伤兵营中横着竖着躺了许多的将士,有只是受了轻微刀剑伤的人,也有断肢残臂者。这里哀嚎遍营,气味刺鼻,多数人脸上一片凄苦与不甘,也有人麻木地睁大眼睛等死。
“太子请看。”
太师站在营帐中,指着那些被苦痛缠身,却因他们的到来眼中绽放出光芒的伤兵。
“您可知这些人为何躺在这?”
太子不答。
他接着说道:“他们的希望寄于您一身,所有的血都是为您而留,您扪心自问,自己可对得起他们?可对得起他们家中苦苦等待的妻儿和年迈的父母?”
晋太子的脸上满是苦痛与挣扎。
“臣知殿下不易,臣所受之苦,不及您万一,但臣能倒下,谁都能倒下,都能说不愿意,可您不能!您不只有您自己,在身后,还有万千的黎民等您去拯救!晏帝是什么人您该最清楚,他会是一位明君吗?还有他那公主,骄奢淫逸,残暴嗜杀,您放心您的子民受治于这样的人?”
晏珏在后面悄悄地翻了个白眼,顿时明白了这位晋太师的打算。
无非是独苗苗太子不愿干了,他便往他们身上泼脏水,非逼着他家太子反晏复晋。
晋太子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睛看着那些惨叫哀号的伤兵。
这时,南宫隐出声打圆场,姿态不同于平时的低下,简直称得上卑微。
“小殿下,太师大人也是一片苦心,难免有些失态,您好自体会,莫要辜负了太师大人的心意。”
说完后,又对晋太师道:“小殿下年轻,难免有失分寸的时候,还得仰仗大人辅佐。小殿下聪慧,只是一时想岔了,好言劝过来便是,您何必操之过急,反倒成了不美!”
君臣互看向对方,良久后,两眼泪汪汪,不到一会就又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样。
显然人家虽部分意见相左,但仍然是忠君的太师与爱下的太子,并无他心。
将晋朝的人送到安排好的营帐休息,南宫隐站在王帐中,面带嘲讽地看着那个方向。
“公主可看清了?”
晏珏看了他一眼:“晋太子看上去倒是个心善之人。”
“可惜是个优柔寡断的,若是能有他先祖十分之一的气魄……呵!大晋气数尽了。”
心善之人若生在百姓家,或可成一方大贤,受人景仰,但若在帝王家,未必是件好事,不是害人,就是害己。
“国主倒是深有体会。”她颔首浅笑。
“公主不也是吗?”他转了转脖子,狭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公主觉得,你那小情郎何时会带人攻过来?”
“国主可要仔细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南宫隐笑了笑,直直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