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州府城。
大牢的墙壁历经长久的岁月,早已斑驳,不为人知的缝隙之间有几只灰毛老鼠悉悉索索地爬过,阴暗的角落里,几人蜷缩在一起取暖,而就在隔壁的牢房中,执臬闭目养神。
突然,有一人出声:“执先生,我们会死吗?”
执臬笑了几声:“你没想过自己会死吗?”
那人沉默了会,声音因长时间未喝水而变得沙哑:“想过,但我想得更多的是荣华富贵,身居高位。”
执臬又笑了。
那人似乎有些不服气,问道:“难道执先生想的不是这个?”
执臬道:“我也想过,只是我想的更多的是自己怎么死,我琢磨出了一百一十八种死因,每种死因都有一个对应的死法,你可要我一一同你细说。”
那人再没了声响。
“同我说吧,我还真想听听。”另一间牢房里传来声音。
执臬还是闭着眼,问道:“大哥想知道哪一种?”
昔日的宁王,今日的阶下囚,从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中抓出了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他盯着它看了会,随后碾死丢开。
“就说……通敌叛国,该怎么死?”
其余人白了脸色,他们犯的,可不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么?
“这个啊。”执臬面不改色,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通敌叛国,按大晏律法,应处磔刑,先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
他说得越发有兴致,话语中带着满满的好奇与笑意。
“听闻有人割了上千刀还能不死,也不知我们这些人中有没有这样的奇人。”
隔壁牢房传来阵阵的呕吐声,他似乎还嫌不够,又补充了几句:“不知这解州的刽子手有没有什么怪癖,我听闻有刽子手在行刑时,喜欢在旁边架一个火炉,将割下的肉放置在火上烤,再喂给那人吃下。”
他睁开双眼,看向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的那间牢房:“大哥,您是当今圣上的亲兄长,又是被我们蒙骗才犯下事,兴许那位动了恻隐之心,会给您一个好死呢?”
“你觉得可能吗?”宁王叹了口气,话语中没有一丝怨怼,只有惋惜,“阿臬,我待你们不薄。”
执臬消停了会,右手抚着左脸上的刀疤,才慢慢地笑了笑:“您确实待我不薄,但谁让您姓晏呢?您若姓个别的姓,可就真是我亲大哥了。”
“那二弟呢?他也同姓晏的有仇?”
“二哥啊,二哥那么个人难道信过谁?对他再好有什么用,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包藏祸心,他只信他自己啊!”
这时几个狱卒走进来,打开执臬的牢门,将他压了出去。
不出所料,要见他的是晏珏。
他晃着周身挂着的锁链缓步走了过去,坐在地上放松了身体,抬头笑问:“公主今年多大了?”
晏珏眯了眯眼:“十四。”
“十四,还是个孩子呢。”他叹道,“原来已经过了十一年了。”
之后又问:“公主见过我娘的神像了?”
晏珏没有回答,他将这视为默认,继续道:“同言皇后长得可像?其实我已不大记得娘亲长什么样了,本来就没见过多少面,逃离晋中的时候一身尘泥,谁也看不清谁。”
“我只记得她路上得了一个馒头,捧在怀里舍不得吃,每日只喝凉水勉强裹腹,举止穷酸得很,哪里有半分言家姑娘的仪态。谁知到了杜宁郡外,郡官不让难民进城,有个孩子饿得只剩一口气,她把馒头给了那孩子。”
“那年大灾,粮食欠收,处处无余粮,饿殍千里,我们走了许久,到了安山镇,在一座庙里落了脚,偷供品度日,却被人检举,得罪了贵人,她就死在了那里。”
他嘴里说着母亲的死,面上却是纹丝不动,毫无波澜,只是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讥诮与寒凉。
“可我连亲生母亲的脸都记不清了,居然还记得言皇后的长相。”他目光逐渐锐利起来,盯向晏珏,“公主殿下,您母亲,那可真是位天生的凤凰!”
没有人理会,他也仍在絮絮叨叨:“她虽然下场不怎么好,但也称得上一生顺遂,活得比你我都要肆意痛快,直至死前,都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未知您以后会如何?”他眼神如恶鬼,声音嘶哑:“我等着,你走进刀山火海里的那一天。我通敌叛国算得什么?你晏家的王朝,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推翻!哪有什么千秋万代,江山永世?道貌岸然的天子脚下有多少具枯骨,有几人数过?你们谁数过?哈哈哈,都是报应!报应!我等着你们都下来给我陪葬!”
晏珏避而不答,打量着那道刀疤:“你这道疤在言家覆灭前就有了吧。”
执臬顿住。
晏珏道:“你恨的到底是晏氏,还是言氏?”
晏氏和言氏同音,代表的含义却截然不同。
“你与他们合作,为的什么?你一直都很清楚,他们必败无疑,你根本就无法借他们之手杀了父皇。”
“京里那批人是你派的,除夕夜的人也是你的,那般不堪一击,与羊虎寨的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你从未想过杀父皇吧,你其实只是需要让天下人知晓有人想要杀父皇,对不对?”
“后来的那批人才是你真正的杀招。可惜的是,还没等到布完局就败露了,但很幸运,金家出事了,你利用他们,倒打一耙,想拉我下水,借除夕夜之事将谋反的罪名牢牢安在我头上。只是意外又出现了,你的人都死绝了,当然就算活着,也没人知道卫清安同我一起在山上,他没有宣扬此事,可你们的另一个局已经布下了,一切无法挽回之际,季家出了内贼,我自己来了。内贼也是你的人?”
“为什么呀言希哥哥,你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就为杀我一个,让我很是受宠若惊啊,难道就因为我留着言氏的血?”
晏珏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
执臬闭上双眼,引颈就戮:“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笑开,两边脸颊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不甚明显。
“你难道以为全天下就只有我们三个留着言氏血的人了吗?”她笑得不可自抑,“钟离!你去过钟离吗?”
执臬瞪向她,废去武功后无力的双手拼命挣扎着,试图挣开捆绑的锁链。
“钟离王的后妃,还有他最器重的臣子,都是言家人呀!你连这个都不知,还怎么为你受过的冤屈复仇呢?你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不孝?哦,对了,钟离王的八王子,刚满四岁,他也流着言氏的血,你去呀,就算做了鬼,也千万不要放过他们,不要放过我们,我会一直等着你的,言希哥哥!”
她转过身,对旁边端着刀的心腹道:“成全他。”
一直默然不语的卫清安将她拉到远处,挡在了他们之间,伸出手臂虚虚地环抱着她。
“我没事,我只是……”她突然顿住,身后利刃划过空气,后又遇到了阻隔,发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她慢慢地换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有点累了。”
“其实言家对我还不错,一众兄弟姐妹都不敢对我不敬,长辈们也都千依百顺。我见过他,他以前叫言希,笑得很好看,因为是旁支子弟,处处受欺,被叔伯逼着跟人去跑镖。”
“跑镖你知道吗?跑一趟他只能拿到一点点钱,而他被关了十几年的母亲,就靠着这些钱活下去,言家没有人管他们,我也没管过。”
她说到这,带上了一丝哭腔:“所以,我这样冷血绝情,真的该不得好死对不对?”
卫清安悄悄收紧了双臂:“这是他父母的罪过,与你何干?”